第99章 神藥
氣氛有些僵持不下。
陸游知道這幼安不是故意要激怒自己,只是照實回答問題,半晌才開口道:“那些話,都不要再和任何人提,你起來吧。”
有的話題,沒辦法再往下聊下去。
陸游自認為自己不是個迂腐呆板的人,但和他再交談下去,如果自己也被動搖了念頭,往後在宮廷裏處事做人都會非常難辦。
在他得知人是由猿猴進化而來,天上沒有真龍也沒有神仙的時候,有一陣子幾乎沒法直視皇帝,心中的敬畏也變成了許多複雜的情緒。
有時候不是聽不懂真相,是接受真相會讓自己更為難。
辛棄疾道了聲謝,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
已經快到臘月,地上确實挺冷的,他起來的時候踉跄了一下,被陸游擡手扶住了。
“幼安,”陸游嘆了口氣道:“還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問你。”
“陛下的大皇子,已經病了一個多月,遲遲不見好轉了。“
“這——”辛棄疾怔了下,關切問道:“什麽病?”
“風寒,着了風寒之後,就一直咳嗽流涕不止,還曾發了高熱。”陸游嘆氣道:“小兒難以用藥,那藥湯又澀又苦,能喝下少許都不錯了。”
可到底是幼童,再這麽熬下去,對身體的損傷也非常棘手,宮裏的太醫們都急壞了。
辛棄疾聽到這話,忙不疊去行李箱裏找到了随身帶着的感冒藥,直接把一整盒都交給了陸游。
他把東西遞給了他,才回過神來,又詢問道:“為什麽不找臨國的醫生救治?”
臨國既然神通廣大,宋國沒有不找人幫忙的道理啊。
陸游飽含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因為沒有人知道臨國能力的上限在哪裏,所以不敢用。”
辛棄疾動作一僵,領會了他的意思。
皇帝唯恐臨國人借這個機會掉包或者洗腦了自己的皇子,奪走他如今最在意的東西。
他們根本不理解臨國人種種奇異之處的緣由,也不可能信任他們如何做。
“你等一下,我給臨國的人打個電話問一問。”他掏出了手機,當着陸游的面撥了號過去。
陸游看着他行雲流水的按鍵和撥號,臉色都變了。
柳元首已經親厚到,把這種神異之物都傾囊相贈了嗎?
這辛棄疾到底有什麽本事,連這個東西都用得到?
“龍牧,打擾一下……”
幼安如今說得一口流利清晰的普通話,咬字清楚而聲音清朗,更與宋人一口的官話不太一樣。
陸游聽着他拿着一張小紙條左右看着,又詢問着什麽用藥的禁忌,沒等開口問些什麽,那幼安就已經挂了電話。
“我帶的這盒藥可以給幼兒吃,但是分量要減少。”辛棄疾從包裏拿出紙筆,匆匆地寫了一張紙條,一并交給了陸游:“如此服用,第二天就能看到效果。”
“是嗎?”陸游将信将疑地起身,端詳了一下那盒子裏的藥物。
辛棄疾意識到這個包裝他可能不太熟悉,又湊過去仔細解釋這紙盒子和裏面的塑封該如何打開,吃完以後有什麽禁忌。
別的事情目前都不重要,救孩子的命要緊。
陸游拿着藥就出了府,匆匆地趕往了宮城以南。
臨國的醫生一個個跟妖精似的,趙構不敢信。
可是那辛棄疾既然不知道自己皇子生病的事情,随身帶着的藥物也一直是給他自己服用的,應該還是可信的。
孩子生病太久,如今整個人都是虛的。
趙構把那藥拿出來一看,又是奇形怪狀的東西,交給太醫都多半看不出個什麽端倪出來,只皺着眉聽那陸游拿自己和辛棄疾的命來擔保,試着讓孩子照着吃了下去。
——可比一股子苦味的湯汁好喂的多。
當天晚上,孩子的狀态就好了許多,甚至睡了頗為綿長而安寧的一覺。
到了第二天,早中晚三趟藥吃完,人都漸漸精神了起來。
趙構本來就老來得子,對這孩子極為在意,見他又漸漸有了起色,心裏哪能不高興,直接吩咐人重賞陸家和那辛幼安,連帶着上朝時臉上都帶着喜色。
可這消息直接被不知哪個碎嘴的人傳了出去,直接當天就傳到了臨安城的各個角落裏。
一開始還是原先版本,說這皇子受寒之後久病不愈,被這去臨國留學的辛幼安拿幾粒藥就救回了性命。
後面就有好事者把那揚州城裏所謂的‘醫聖’和他的名字聯系在了一起,說辛棄疾是醫聖親傳,說他能讓人氣死複生,還說那兩個皇子都早就認了他做幹哥哥!
按照原定的計劃,辛棄疾應該在周日傍晚搭乘臨國的便車回江銀,可陸府門前愣是被圍的水洩不通,全是求醫問藥的人。
有些是窮的看不起病的百姓,還有些是衣着華麗的富貴之人,他們見不着那神乎其神的名醫,就想了法子寫各種帖子想遞進去。
陸游也沒處理過這種情況,一邊心裏暗罵是哪個不長眼的宮人把這事傳了出去,一邊吩咐家奴想法子逐客,讓幼安換了副馬夫打扮從後門離開陸府,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辛棄疾在離開那的時候,陸府門口還擠滿了人,全是求求他們治病救命的。
他望着車窗之外的景象,突然想着,如果揚州城的醫院能夠開遍全國,能救多少人的性命啊。
臨國人打扮的司機正和朋友聊着天,對這些事早就見怪不怪。
他們本人在臨安城裏做事的時候,也沒少被當成半仙之類的妖異人物,被各種人求着幫幫忙甚至算算命。
門打開的時候,柳恣坐在吊椅裏,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給墨墨梳着毛。
“回來了?”他慢悠悠道:“臉色不太對勁,被為難了?”
辛棄疾放好了行李,琢磨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所見所思都說給他聽。
柳恣每次在聽他說話的時候,都頗為耐心,不管他的想法是對的還是錯的,都等他一字一句的講完了,才發表自己的想法。
“陸游問你的這個問題……很有趣。”他摸着貓耳朵若有所思道:“你也覺得,我們很尊重人麽?”
“我這些日子裏,或者說,和你們相處的這兩年裏,肯定說過不合你們認知的話語。”辛棄疾坐在他的身側,小心地摸了摸墨墨柔軟的爪子:“但是,你們在這兩年裏,從來沒有試圖給我灌輸任何你們的思想,不是嗎?”
柳恣也好,錢局長或者厲部長也好,每一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他在他們面前,有時候恐怕像個頑冥不靈的野人吧。
但是哪怕是自己說錯話了,他們也不會指責或者試圖教育自己,而把自己當成一個平等而同等于他們的存在,尊重他自己的認知和選擇。
這便已經是宋國的長輩們全然不同的做法了。
如果陸游聽見不合自己心意的話,會直接皺眉駁斥,并且講出一整套的道理出來,直到他表現出順從和知錯為止。
“這個陸先生,似乎對臨國的文化很感興趣啊。”柳恣的眼神裏帶着淡淡的笑意,連帶着面龐也籠罩着溫和的氣質:“他讀過臨國的書嗎?”
“讀過,《政治》課本、《經濟》課本,還有好幾本雜書,”辛棄疾下意識道:“我去書店買了幾本送給他了,江銀城的守衛說可以帶出去。”
“很好啊。”柳恣饒有興趣道:“這大概是我了解到的,第二個對新思想感興趣的人了。”
臨宋雖然如今交流的越來越頻繁,但是絕大部分人都只是對揚州城裏各種先進的現代産物感興趣。
真正對現代思想和制度有研究興趣的官員,柳恣并沒有見到幾個。
絕大部分人,都如那趙構一樣,嚴防死守着所謂的祖宗之學,生怕君權神授的皮被自己戳破。
這也是他欣賞和保護辛棄疾的原因——
某些暗中的保護,雖然不必告訴他,但總歸是要做的。
像他這樣奔走于兩國之間的青年人,其實已經活得足夠危險了。
“我這還有幾本書,原本是想給你看的,”柳恣指了指臺燈下堆着的四五本書道:“如果你看完覺得有趣,可以借給他看一看。”
“實際上……陸先生再過幾天,恐怕就要來一趟揚州城了。”辛棄疾任由那墨墨啃着自己的手指頭,擡眸看向柳恣:“他會代表宋國,和您談招商引資的事情。”
柳恣露出訝異的神情:“這個詞,誰教給他們的?”
這個詞可不太像是這個時代的人能懂的東西啊。
“我不清楚,但确實是這麽說的。”辛棄疾又想了想,還是幫忙帶話道:“陸先生……也很想見一見您,還想去參觀所謂的工廠,您要是覺得不合适的話,也可以回絕的。”
“不,我覺得這是個好事。”
柳恣緩緩起身,把貓遞到了辛棄疾的懷裏,自己坐上了輪椅回了房間:“我去開個臨時會議,你早點休息。”
墨墨昂頭細細地叫了一聲,窩在辛棄疾懷裏又開始假寐。
這是個……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