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笙
葉瀾醒來後,發現自己并沒有回到現實,而是在一處高腳的竹屋裏,她的胸口還微微發疼。
救她的姑娘眉目可愛,衣服穿着似乎有些像苗人。
她正吃驚着想,難道她又穿入另一本書了?那姑娘笑嘻嘻介紹自己說“我叫那笙,你叫我阿笙就好了,姑娘你叫什麽?”
她被那笙這個名字擊打得難以回神,只是喃喃說:“葉瀾。”
“啊,聽名字是中原人呢。只是你胸口有傷,昏迷在寨子外,不知是怎麽回事?”
“啊……”葉瀾愣了一愣。
她恍然大悟“哦,不好意思,我這麽問不好,若是有難處,葉姑娘你不用告訴我,好生養傷便可。”那笙微微一笑,露出淺淺的酒窩,笑顏明亮得有些晃眼。
葉瀾捂着右胸,還絲絲泛着痛。她看着面前這個苗人姑娘将瓷碗遞給自己,讷讷地問她:“這是哪裏?”
“蜀州,這裏是南部的苗寨。”
葉瀾完全不知道蜀州是何處,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她在中了那一支長箭後,并沒有死去,也沒有回到自己的世界,她似乎還在雲荒的世界游離,不僅是空間上的游離,甚至還跨越了時間。比如眼前的苗族姑娘就是很好的證明——那笙,這個名字,想來再過幾年也不會太過淡忘,畢竟這是貫穿全文的線索人物,帶領讀者進入這個雲荒世界的女主角之一,初登場時似乎才十七八歲,明媚得像是破開雲荒厚重烏雲的陽光。
“聽阿叔他們說,中原到處都在打仗,很危險啊,連着蜀州都開始動蕩了,對了,葉姑娘你從哪裏來啊——我可以問麽?”她眨眨眼,烏黑水光的眼仁裏葉瀾似乎都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我從……西邊來的,是啊,到處都在打仗。”
“連西邊都打起來了啊?”那笙皺着眉,嘟起嘴“看來是要聽阿叔的話,往深山裏躲躲了。”
葉瀾心裏到底不是很确定是不是有重名的情況,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問她:“那笙你知道雲荒嗎?”
那笙眼睛一亮,笑說:“知道知道,桃源仙境啊,那裏不會打仗不會流血,溫暖如春——阿叔他們說要是軍隊打到苗寨來,就帶着我們往西翻山,去雲荒!對啊,不用躲在深山裏,我們可以去雲荒看看!”
她心裏不知是開心還是沮喪,堵着心口,略略發疼,也許是傷口的緣故。看着這麽燦爛的姑娘,她嘴裏描述的雲荒世界,可遠沒有那麽美好,或許世上沒有一個地方是桃源,有土地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心,而人心所在之處莫不是争名奪利,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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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葉姑娘也知道雲荒啦?你也聽說過是不是?知道那裏怎麽樣嗎?”她興致勃勃地湊近葉瀾,問她。
葉瀾淡淡一笑:“那裏啊,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好,也會有戰争和死亡,你還要去麽?”
這是實話,葉瀾看見那笙的眼眸瞬間沒了光彩,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那笙黯然道:“是嗎?但是,聽說蜀州外面已經開始人吃人了啊,那邊也會這樣嗎?”
到處都是血和火啊。
葉瀾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安慰。
“哎,都是後話啊,葉姑娘你先歇着吧,我去煮飯,到時候來叫你啊。”她臉上又挂上笑,點頭退出了房間。
這下,只剩下她一人,透過小小的方窗,她可以看見屋外參天的樹木,叫不出名字,卻是郁郁蔥蔥,偶有陽光直射而下,灑在窗邊的地上。葉瀾捂着依舊作痛的胸口,小心翼翼地爬下床,站在窗邊。
這個兩層高的小竹樓,目光之下都是蓊郁的草木。
她的胸口還很疼,但是包紮着白棉布,卻沒有透出血來——那一箭到底讓她活了下來了,但是她還在這個書中的世界,縱使也許距離雲荒千裏,卻還和他在同一片青空之下吧。
若這個那笙的确是那個書裏的那笙,那麽此刻葉瀾現在是在百年後的書中世界了。她妄圖改變那人的命運,迎接她的是穿胸的利箭——這是警告嗎,但是為何她又完好地活着?那麽,他怎麽樣了?
她很想知道。
想知道的話,大概要跟着那笙,順着書中的脈絡,開始這一段新的故事了。
這個苗寨不是很大,整個寨子的人加起來不過百十人,生活在蜀州的密林深處,與外界交往不密。寨子裏的苗民大都淳樸善良,對于葉瀾這個外來人,并不排斥,相反還意外地熱情友好。
葉瀾便在那笙和其族人的照顧下漸漸痊愈。過了近一個月,傷口結痂,脫落後是淡淡的粉色圓點,無甚大礙,只是掄起手來還會有些發疼。
當然,在大環境的友好下,也存在一些人對她充滿懷疑的情緒。葉瀾能理解,畢竟這個深受箭傷的外來女子,也算身份不明,危險潛在。
例如那言,那笙的族兄,二十七八的漢子,精通山野打獵,精壯的肢體和麥色的肌膚,很符合苗寨壯年人形象,幹練而犀利,就像是山林裏穿梭的獸,那一雙黑白灼灼的眼,仿佛能透視一切。
他對葉瀾就一直是淡淡的,甚至有一日黃昏,直接上門來探望她,不,也許那日的言語該用訊問才對。
“傷好後就離開這裏。”這是他臨走前的一句話,至此他和葉瀾基本沒有再交流。
這日晨間,她打包了些衣服水糧,以及一包驅蟲粉,決定順從他的話,離開苗寨,她的傷幾乎已好,想來也是沒有理由再呆在這裏。
那笙自是不舍,央着給她送行。
葉瀾的眼皮一直突突地跳着,似乎有什麽不好的事将要發生。這幾天來她一直在想,按照那本書的情節,那笙遠走雲荒似乎就是因為中原的動蕩不安,可是她住在這裏的這一月,深山苗寨的日子悠閑而寧靜,并不像是要爆發戰争的樣子。
就在她和那笙走到密林的邊界時,她聽到了隆隆的人馬聲,煙塵四起。她拉着那笙細細一看,才發現那都是一隊兵卒,身上猶帶着殷紅的血漬,長刀霍霍,卻是個個神情沮喪,萎靡不已,這是一隊逃兵或者說是敗将。
大約是兩方交戰,一方敗走,匆匆逃向了蜀州密林,密林蔥郁,追擊不易。可是這一隊人,不是逃亡那麽簡單,經過一個地方就像是過境蝗蟲,□□擄掠,哪裏像是一方朝廷的兵卒,分明有如悍匪。并且雖是敗将,但終究是士兵,那一柄柄銀光锃亮的刀槍可不是玩具。縱使寨子裏的漢子兇悍,也抵不住人家的鋼刀尖槍,況且寨中婦孺不少,男丁不過半百,怎敵得過這百來人的隊伍?
葉瀾腦中閃過些許念頭,抓到一個想法,只怕這就是那笙遠走雲荒的苗頭吧?
那笙捂着嘴不敢發聲,葉瀾一把拉過她,往寨子裏跑。
“他們、他們……是要打進來嗎?”她驚聲,卻壓着音量。
“不是打你們,但也差不了太多,我們趕快回去通知族人,有個準備!你知道就近的小道麽?”
那笙一聽,拉着她往右邊一拐,加快速度跑起來“這邊走!”
葉瀾氣喘不及,可能是因為長時間不運動的後果,一股氣橫在胸口,喘不上氣來,她拼命地張大嘴吸氣,來緩解有些窒息的感覺,跑了小半刻,遠遠地見着了綠森森的竹屋頂,她才腿軟地癱在泥地上。她揮揮手,示意那笙先去通知,讓自己緩緩氣。
那笙倒是身體好,呼哧呼哧又往族長的屋子跑去了。
“你怎麽了?還沒走。”有人來扶住她的肩,蹲在她背後。
葉瀾轉頭就看見了一雙黑白的眼和微深的眉目,這是那言和她第二次的對話。
她想必是臉色通紅,氣喘籲籲,她忙拉住那言的手,斷斷續續地解釋:“我們看到外面、來人了……都是兵卒,有武器……打不過的,讓婦孺都避一避吧。”
那言眉頭一皺,倏地站起來,食指蜷曲在唇邊吹起響亮的哨聲,這是一個信號,外敵入侵,霎時間林子裏簌簌而動,一班手持鋼叉的漢子竄了出來。
“有中原兵進來了,帶着姑娘小孩兒去躲躲,”那言音色沉穩不見浮動,只是面部表情陰沉得緊,他一把抓起葉瀾的胳膊,将她從地上拽起來,“你也随他們去躲起來。”
葉瀾手腳還有些脫力,幾乎是被架着去往後山的,她回頭看了看背脊挺直的那言,不禁問道“那言你呢?”
他看着她,破天荒地笑說:“漢子自然是守寨的,姑娘家的都安心。”
那言是個不擅笑容的人,面色一直緊繃,如今的樣子卻是很鮮活,可是葉瀾卻說不出的心裏發冷。應該是的吧,這個寨子總是留不住的,活下來的人也許只有那笙——那本書上這麽寫着,并沒有着重描述過那笙的苗寨是如何覆滅,甚至都不曾寫過這個名叫那言的人,但是現在,他的确活生生地站在這裏,活着的,不久将要死去的,一個好看精壯的苗族漢子。
她想要說,想要告訴他所有的事情,告訴他未來怎樣。可是葉瀾到底沒有說話,這時,她想要順從書中的脈絡,想要去往雲荒,想要知道蘇摩的境況,此刻她就不能阻止預定的事發生。
不能阻止,阻止後的結果,也許她承擔不起。
後山藏身的地方被發現了,絡腮胡子的兵頭目露邪光,嬉笑着吩咐手下的兵将這裏藏着的數十個苗族姑娘帶到野地裏去,慢慢傳來驚叫和厮打聲。
“阿金——!”那姑娘幾乎吼破了嗓子,呼喚着某人的名字。
“來——叫什麽?這麽烈!”粗魯的男聲叫道,啪啪地拍了一掌,笑道:“死啦,男人們都死啦!乖乖讓大爺爽爽也許留你一命。”
“阿金!”沒有停歇的叫喊聲夾雜着哭泣。
苗族的男人們呢?他們絕對不會允許這些牲畜一樣的人作踐他們心愛的姑娘,可是他們都死了,不能再出來保護他們了。
絡腮胡忽地丢下一顆圓圓的東西,縮在一起的姑娘這才發現這是一個人的頭顱,滿面鮮血的,那是那言的頭,寨子裏最厲害的漢子。她們已經不能驚叫和恐懼了,幾乎是瞪大雙眼,滿目怨毒地盯着這群禽獸。
那言死了,她幾乎還記得就在剛才,他還站在自己之前,活生生的,如今不過一顆無身的頭顱,孤孤單單地滾在地上。
“看什麽看,爽夠了通通得死!哼,夷人!”他狠狠踢了一腳地上的人頭,啐了一口“這東西砍翻了我四個兵,還不是被我摘了頭!哈,男人都死了,娘兒們要玩夠再弄死啊。”
“滾你伢子的!”一個姑娘幾乎是沖過去,抱住絡腮胡的脖子就咬,力氣大得吓人,絡腮胡一巴掌抽過去都掄不走她,他手裏的匕首在那姑娘身上絞了一刻,她才癱在地上,絡腮胡捂住脖子,氣急地喊叫:“喂狗!喂狗!敢反抗的都不得好死!”渾濁的黃眼掃視着剩下的女人。
葉瀾認識剛死去的第一個女人,是叫那月,一個明媚的姑娘,喜歡那言,那是在篝火節上熱烈主動表白的姑娘,烈得就像是一壺度數極高的酒。現在死了,她的面還朝着地上的頭顱。
恐懼的感覺讓她蹲在原地不敢動彈,她瞪大雙眼,葉瀾沒有看到過這麽多的血,噴灑在四周就像是灼麗的杜鵑一樣豔。她活了二十一年,沒有動蕩的血和火,而如今在一本書裏,她無比真實地感受到恐怖和畏懼。殺人啊,就是一刀一槍,人脆弱得像是豆腐一般,被刀尖劃破、被槍頭刺穿,帶出豔麗的血和肉沫,嘶啞地喊叫和抽搐。
那些蜷曲在泥土裏的人,都是這個寨子裏善意對她的人啊,帶着笑的,牙齒發亮。
她不能被發現,不能!發現的下場絕對不好,她沒有武功沒有力量,敵不過這些虎狼禽獸一樣的兵卒。男人和小孩被殺死,女人被強bao,這就是這些醜陋至極的敗軍做出的好事!
葉瀾微微發抖的雙手死死按住在一邊扭動的少女,這是那笙。
她和那笙沒有躲在這個山洞裏,那笙想要出去看看,她便随着她,出了洞,如今卻算唯二沒有被發現而幸存的人。
那笙在哭,牙齒死死咬住葉瀾捂住她嘴的手,牙齒入肉,咬出了血來,但是她不顧,葉瀾也無覺。
葉瀾忽然後悔了,當時她該拉住那言,告訴他帶着寨子裏的人逃跑而不是去抵抗,那麽就不會有現在這般的下場。
她該說的,她明明都知道!她明明可以阻止的!
葉瀾的手指幾乎在泥地裏挖出了血,她也無比想沖出去殺掉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但是她沒有這個力量,所以她只能躲在這裏後悔。活着,必須活着!那笙也必須活着。她伸出手蒙住那笙的眼,小聲地附在她耳邊說:“活下去,活着……”
活着活着,活着去到雲荒。
這場惡鬼一樣的暴行最終結束,所有的女人都死去。那些禽獸提了褲子歪歪扭扭地離開,打算到寨子裏的房中去住一晚。
葉瀾的手被咬得不像樣,但是沒有說一句話,扶着那笙站起,她面色白得可怕。
“阿笙,我們去放火。”她說。
那笙轉過頭來,眼神突然有了聚焦“去上風口!”
于是這兩個身量小小的姑娘,帶着滿心的仇恨,燃燒起複仇的火焰,夜半時刻的火蔓延開來,搖曳着吞噬着整個寨子,從四面點起了火,上風口的火燒得更快,待到他們發覺的時候已經逃不出火焰的包圍,妄圖逃出的人都被灼燒至死。
那笙呵呵地笑,眼淚卻流了出來。
“阿笙,我們去雲荒吧。”
那笙回頭看她,這個比她大四歲的姑娘目光沉靜,微微笑着看她“去一個新的世界。”
“我沒有家了,也沒有家人了……”
“還有我。”她抹去那笙的淚水“你可以把我當姐姐。”
那笙拉住她的手,點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更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