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昨日之日不可留(2)
更新時間:2013-09-04 11:00:16 字數:6904
“或許是在她神志不清的時候,只有我一直在和她說起南陵王宮裏的事情。”
待夜晚迦延又睡着以後,原班人馬坐在她的床邊開座談會。
茹佳道:“所以,她才只記得我們兩個,還有那段兒時的時光。”
珍河亦無奈地看了殘風一眼,道:“或許真的是這樣。以前,迦延從來沒有叫過我珍河哥哥,可今天一直都這麽叫,估計也是受茹佳的影響。因為在茹佳的敘述中便一直是這麽稱呼我的。”
他與茹佳對視了一眼。自被茹佳看到他吻迦延的那一幕,珍河心裏感到對她很歉意。
茹佳卻很豁達地笑了一笑,“對,想必定是這樣。”
桑童不動聲色地觀察着每一個人的表情,唇角挂着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
殘風知道這樣的分析不是毫無道理的,但是心裏面卻還是不能不感到失落。
他不知道珍河與迦延之間是沒有夫妻之實的,只以為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論親密程度,他覺得自己比不上他們。
看到珍河親吻迦延的那一幕,看到迦延依賴地偎在他的懷裏,殘風倏而感到一種無力的孤立感。
其實他不知道,這種孤立感正是珍河也有過的。感覺伊人就在身邊,卻無法屬于自己。
他只是淡淡笑了一笑。
桑童發現這幾天大哥好像一下子老了幾年,笑起來眼角的紋路那麽深。
照顧迦延的任務又落回到了珍河身上。
因為迦延只認得他,也只願意與他和茹佳親近。
殘風落寞地退在一邊,與秋苋翁等人一起充當起了護衛的角色。
離南陵已經越來越近了,只要找到妙音大師,化去迦延的功力,她的病也就徹底好了。
但是記憶呢?記憶還會不會再恢複?
如今的迦延智商大約十二三歲。但就算她真正十二三歲的時候都不曾有過這樣純粹的笑容。
珍河屢屢都有一種心動,想把那朵笑靥捉在手裏、窩在心口,緊緊捂住不讓它消失。
可是,他又很清醒得認識到,那些都不是屬于自己的,迦延早晚都會恢複記憶,早晚也要想起自己真正熱愛的人并不是他。
茹佳與桑童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兩個女眷,平時呆在一起的時間比別人多。
茹佳受珍河的授意,讓她多照顧一些桑童。因為她與他們這些人都不熟悉,而且聽說一直以來都只跟着殘風一人。如今殘風的心思與大家的重心顯然都只在迦延的身上,珍河一向是很細致周到的人,便囑咐茹佳要對桑童多關心一些。
可是,茹佳發現桑童這個小女孩性格極為孤僻,除了面對殘風的時候有笑容,話也多一些,與別人相對時充滿了戒備與敵意。
問她什麽她只作很簡短的回答,通常只有一個字,“是”或者“不”。很吝惜自己的語言。
時間久了,茹佳也覺得很無趣,自己好歹也是将門出身,堂堂一個貴妃,居然還要來看一個小孤女的臉色,只覺得這女孩的性格不可愛至極。
是以,雖然平時她們相處得多,彼此也無話可對。
但這天,桑童忽然出聲問了她一句:“你就一點也不嫉妒嗎?”
沒頭沒尾,卻意味深長。
茹佳正在閑來做些針線,在一塊帕子上繡上繁複的花。
桑童會做一些簡單的縫補,但真正的女工刺繡之類是不在行的。她就看不慣這些貴族的小姐夫人,一塊手帕上也繡那麽多的花,到底是用來看還是用來擦?
現在丈夫天天陪在別的女人身邊,眼看會有人來争她的寵。她想不通茹佳居然還有閑心在這裏絲條慢理繡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
茹佳先是一愣,想不到她會主動與自己來套話。
什麽嫉妒?稍稍轉一轉腦筋茹佳就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說一點點也沒有那是假的。但是她讓自己要想開。
自從知道迦延姐姐的遭遇,她才明白自己可以如願以償嫁給所愛的人,并且在那段時間受到他的情有獨鐘是多麽幸運。
在迦延姐姐失蹤以後,或者更早一些,在那一夜國主被姐姐從存芳殿硬請走再回來以後,她已經感覺到國主的一些心情變化。假如國主對姐姐一點也沒有感情,不會那麽傷心。
後來,姐姐失蹤了,國主一直把尋找她視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好不容易得到了些許線索,他寧可放下國事,甚至不惜與素來敬愛的王姐翻臉也一定要親自出宮找她。
那時茹佳就很想問問他:“你其實也是愛着迦延姐姐的,對嗎?”
但終究沒有問出口,只是義無反顧地要求與他一起出來。
她認真地回答桑童的問題:“曾經以為我不是容易妒忌的人,後來發現,沒有女人真正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是會不妒忌的。”
桑童亦認真地聽着,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似乎說到自己的心坎上了。
“可是,做人要懂得知足。當我知道曾經有那麽一段時光,他一心一意只愛着我一個人——只要有過那麽一段被愛的時光,我心裏就很滿足了。”
因為在這世上,很多女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被所愛的人這樣的愛過。
或者,就像迦延姐姐那樣,愛人和被人愛得總不是時候。
桑童聞言冷冷地一笑,“你倒是容易滿足得很。”
茹佳聽得出她言語中含着譏諷,但她只是回應一個淡淡的笑。
就算确定珍河哥哥現在愛着迦延姐姐,她也只是覺得同情他們的錯過。因為現在就算是愛着,他們也絕對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她很了解珍河,也了解迦延,他們兩個都是與她最親近的人。她知道迦延心底裏最愛的只是柳殘風,而珍河到最後是一定會成人之美。所以,這段時間是他們唯一可以再親近的時候,往後有一生的時間珍河是可以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所以,她不吝啬給他短暫的機會去一償心願,沒必要為了一時的小氣而惹得以後要一世相依的人心中有所遺憾與失望。
聰明的女人懂得取舍,或者說,霍茹佳到底還是一個心地寬厚的人。
不再解釋什麽,她只是低頭繼續自己的刺繡。
桑童的目光遙射向窗外,窗外,殘風正獨立在一棵芭蕉樹下,飽受創傷與挫敗地凝望着珍河與迦延現在正呆着的屋子方向。
真是自讨苦吃。
桑童的嘴角不禁又浮上一縷陰冷的譏诮。
“哎,你叫柳殘風,是嗎?”
趕路的時候,迦延從馬車裏探出頭來,問騎馬在外的殘風。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去和他說話。
坐在她身旁的珍河與茹佳互望一眼,都有所期待地靜待着事态的發展。
桑童也特別關注地豎起耳朵,卻又故意裝成不關注的模樣。
殘風避開她天真的目光,接受着她必須重新認識自己的事實,強忍着心裏的痛楚,點了點頭,“是。”
“聽珍河哥哥說,你和秋苋翁他們一樣都是清河王姐府上的門客,派來為我們的巡游護駕的,對嗎?”
“是。”
為了避免令她混亂,珍河是在征求了殘風的意見以後才為他拟定成這個身份。
“聽說你的武功很好,還曾經救過清河王姐,是嗎?”
“嗯。”
“我想看一看你的劍。”
殘風猛然把頭擡起來,他的目光灼熱得令迦延仿佛被燙了一下。
她立刻有點嗫嚅了,“我只是想看一看你的劍而已,如果你不想就不想好了,不用那麽兇。”
她以為他是在兇嗎?其實他只是激動。
因為剛才她所說的那句話他曾經聽過,那時是在公主府外,同樣的相見不相認。
這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她的記憶已經就此複蘇了。
沒有多作什麽解釋,他只是把背上的劍解下來,沉默地往她的面前一遞。
記得她小時曾經說過:我永遠都會記得這把劍。
就算不記得他,也真心希望她能記得這把劍。
迦延覺得這個門客真是很奇怪,平時沉默寡言,主動跟他說說話吧他又兇巴巴的,可現在卻把劍解下來遞着,應該是同意給她看了吧?但為什麽就那麽吝于言語呢?
于是,她在殘風的手伸出來好一會兒以後才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
把劍往外面一抽,覺得眼前有星芒閃過一般。
定睛一看,原來劍身是純黑色的,可又夾雜着幾道銀光。
腦子裏忽然覺得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有一層厚厚的膜布被刺開一般,一副副殘破的畫面在往外面流淌着。
好像自己赤足站在一片血紅裏,小小的臉無助地仰望着一堆猙獰狠毒的臉,忽然,這樣一把劍便橫在了眼前……
“怎麽了?迦延?”珍河适時地出聲詢問。
迦延猛然擡頭看向馬上的殘風。殘風似乎刻意回避她的注視,只留給她一個側面。
迦延略有疑惑地微眯起眼打量着那個側面。
向陽的方向,只是覺得眼睛被光芒照射得很花,殘風的側影在光暈裏被渲染得五彩斑斓。
“怎麽了?”珍河滿懷希望地追問着。
殘風雖然不看她,卻亦是關注着她的回答。
“你的人和你的劍,令我似曾相識。”迦延只對着殘風,慢吞吞地吐出這麽一句。
殘風的手緊緊握住了馬缰,一聲不吭。
桑童這時的臉色有些淡微的發白。
“你是誰?”迦延問。
珍河與茹佳不由自主地把手交握在一起,發現彼此手心都已微有汗意。
殘風咬住嘴唇,好一會兒才開言道:“我叫柳殘風,而這把劍也有名字——它叫殘夜。”
迦延想起來,她早就知道這個人是叫柳殘風,身份是公主府的門客,卻為什麽會情不自禁地再問一遍他是誰?
原來劍也有名字,叫殘夜。夜将殘,天際微露白光,這是一個貼切的名字。但是,為什麽也覺得好熟悉呢?
算了,不想了。想問題是一件會頭痛的事情,她不喜歡想問題。
她把劍往鞘裏一送,反手遞向殘風道:“喏,還給你!”
殘風的目光只落在劍上,略有失望地取了回來。
珍河與茹佳臉上亦明顯出現了失望的表情。只有桑童似乎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珍河哥哥,”迦延轉向珍河道,“我想騎馬。”
“騎馬做什麽?坐車不是更舒服嗎?”珍河不太同意。
“不嘛,人家就想騎馬。”
珍河認識的迦延從來不是任性的人,因為他所認識的從來只是一個虛假的影子,或者用她的原話來說——只是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行屍走肉,這麽多年,沒有心,沒有魂,只會安靜地笑、無聲地哭。她說過在與殘風分開之前的迦延是和茹佳一樣活潑好動,笑語晏晏,縱情恣意的。
最近迦延所表現出來的就是她最本色的模樣嗎?
答案只有殘風知道,因為只有殘風見過迦延最本色的模樣。他想起當年她在沙漠裏鬧着非要騎駱駝的事,可愛得讓駱駝的主人不忍拒絕。
“不行。”可珍河還是決定拒絕。
因為如果讓她到外面去騎馬,就會脫離他的掌控,萬一突然之間又發起狂來不可收拾。
雖然這幾天她有時候一整天都沒有發狂,但因為功力還在,讓人不能不防。
“珍河哥哥,就一下下,一下下好不好?”
她拉住他的衣袖,膩聲哀求着。
珍河看着她臉上的笑容,忽然想起清河王姐有一次的提問:“你有沒有看見過王後笑的樣子?不是一般的笑,而且是一種帶着三分谄媚與七分撒嬌的笑。”
大約就是面前這張笑貌吧?
當她用這樣的笑容來哀求一件事,真讓人硬不下心腸來拒絕呢。
于是他道:“就快入南陵境內了,我知道前面有個驿站,我們換一換馬,再讓你騎好不好?”
誰也沒有想到看上去已經離正常人非常接近的迦延會在趕到報恩寺之前再度瘋狂。
這些日子以來,一路之上所有人的努力都功虧一篑。
如果早知如此結局,珍河想,寧可累死幾匹馬,也絕不停靠驿站。
一開始是那麽平靜,迦延甚至還與茹佳談笑晏晏。
清河公主把一切都設想周到,讓秋苋翁拿到各郡郡首的名帖。當回到南陵境內,每路過一處便以該郡郡守親眷的身份投驿。不是什麽特別大的官,不易引人注意,但又與當郡父母官關系密切,自然也無人敢得罪,處處都會行方便。
這所驿站的驿吏接到名帖,自然是招待得萬分殷勤,親自端茶送水。
珍河見到那人,只覺得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有點醜。
膚色黑,眼睛小,嘴巴卻闊達達的,倒是讓人過目不忘。
可迦延在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就開始全身顫抖,面孔扭曲,抱着頭喊痛。
倒也不是平日發病的症狀,平日發病時面部會升起一股明顯的黑氣,使整個面部看上去鐵青鐵青,雙眼露出嗜血的光芒。
但這一次只是喊頭痛,讓珍河懷疑她是得了什麽突來的急病。
一下子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而黑氣便在這時以極其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勢在她的臉上蔓延。
所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迦延目露兇光地朝那個驿吏撲了過去。
秋苋翁等人下意識地拔劍,但當出招時都猶豫起來。
因為那個人是王後,縱然犧牲那個驿吏的性命,也不能擔着傷害王後的風險。
珍河卻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想救那人,他一向菩薩心腸,悲天憫人。在沖上去以前還使了一個眼色給殘風,但很奇怪殘風居然一反常态站着沒動。
而且,那驿吏居然反應很快地出手招架,顯然也是個練家子。
但他不可能打得過修習了上乘秘笈的迦延,勉強只招架了兩招而已。
迦延不知哪裏吸收了具大的戾氣,功力被刺激得大漲,竟是比起初度交手時以一人獨鬥八人時的內力又強勁了數倍。
珍河剛觸及她的後背便被一股強大的氣流反彈回來。
秋苋翁他們手忙腳亂地擲了兵器去接主子跌躍在半空的身體,生怕把他摔傷了。
茹佳和桑童則已經被眼前景象徹底吓呆了,她們一動不動,瞪大了眼睛,最清楚地看到迦延一口咬住了那驿吏的脖頸,另一手緊按了他後腦的百彙穴,最清楚地看到一個飽滿立體的大活人轉眼間變成一具幹枯蒼白的标本。
以前,珍河用動物喂食迦延的場景都是封閉進行,避開了這兩個女子的。所以,這是她們第一次直面如此的血腥。
還不解恨,迦延另一手用力朝那人的心口一扒拉,竟然開膛破肚地直接就取出了心。
一顆鮮紅的心髒握在手裏還在冒着熱氣搏動。
茹佳幾乎立馬就暈了過去。
一切靜止,七跌八倒的衆人看到迦延正回過頭來看着他們,滿嘴滿身都是鮮紅的血液。
大家戒備着防止她的下一次動作。
在他們眼裏,這一次的發狂迦延已經變本加利,證明以前所有的治療都失敗了,不知她下一步還能做出什麽恐怖的事情,傷害多少的人。
迦延靜靜地望着衆人,臉色鐵青,整個眼圈都是烏黑的,眼神渾濁如泥。
她忽而仰天,發出一聲尖嘯一般刺耳的笑聲,音色尖利得仿佛能把聲帶拉斷一樣。
突然,氣吸一窒,聲音果然斷了,人也如斷線的木偶一樣一頭栽倒在地。
大家先是死一般地沉寂了一陣子,接着,戒備而又試探着走近,發現她是真的暈了過去。
所有旁觀者裏面,只有殘風自始至終不動聲色,此刻,他才動足上前,輕輕地将迦延抱離了那一堆血肉。
也不顧她身上的血污沾滿了自己潔淨的衣衫。
“柳大俠!”珍河揚聲一喚。
殘風站住。
“為什麽?”珍河轉身犀利地盯住殘風的背影,“為什麽這一次你如此冷靜?”
殘風一直都面無表情,身形僵持着,過了一會兒,才神色複雜地道:“那個人,是殺她全家的匪首。”
果真報應啊,不知那人如何輾轉來到南陵,把自己漂白之後還當上一個末品的小吏。可最終還是落在小延的手裏,死得如此慘。
但殘風一點也不覺得這人可憐,如果像他這種死有餘辜的人都能被可憐,那麽那些曾經枉死在他手下的冤魂又當如何?
想起很久以前與小延有過一段對話。
他說:“對于心地邪惡做盡壞事的人,我覺得沒有什麽值得憐憫,每個人做事都得付出代價,對于懲治惡人,我毫不手軟。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為自己殺過太多的人而付出代價。雖然我所殺都是該殺之人,但他們怎麽說也是生命。”
當時小延說:“殺該殺之人,我只是覺得痛快。如果有一天讓我遇見我的仇人,小延必定也會出手無情,用最慘烈的手段讓他死得極其痛苦。哥哥,如果會遭到報應,小延願與你分擔所有。”
不知為什麽,此刻回想起這一段對話,他的心中充滿了不祥。
尾聲 鳳凰涅磐
更新時間:2013-09-04 11:00:16 字數:4653
山不就我,我則來就山。
迦延的情況很糟糕,所幸離南陵已經不遠,珍河讓秋苋翁飛鴿傳書給妙音,讓他火速趕往這個臨邊的小郡,因為現在讓他們自己過去已經不太可能了。
妙音前來只用了一天不到。
迦延被鎖在郡守提供的官衙地牢密室裏。
她不吃不睡,只是瘋狂地掙紮喊叫,聲音都已嘶啞還不停歇。
若不是在她昏迷以前珍河便為了穩妥起見而用鐵鏈将她鎖住,實在不知該如何制她。
普通的鐵鏈實在也鎖她不住,殘風建議穿了她的琵琶骨。
珍河初聽時用萬分吃驚的眼神盯住了他——怎麽忍得下心,下得了手?
可殘風此時卻極其冷靜地道:“受了這個刺激以後的迦延醒過來恐怕要徹底地瘋了,如果不這樣做,以她的功力我們困不住她,會闖下大禍。”
其實珍河也明白,闖下大禍還是其次,最大的可能是她逃離了他們,讓他們以後再找回來的希望都很渺茫,如不及時治療,只怕迦延再也不會恢複了。
唯有柳殘風,每一次的考慮模式都相同——只要結果對她有好處,那麽寧可一開始的時候狠一點心,哪怕會有傷害也在所不惜。所以他以前才一次又一次離開迦延。
珍河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承認自己有些婦人之仁,寧可自己傷心,也不願心愛的人會有所傷害。所以他以前才明知不可為而為地放迦延走。
結果他們兩個人的做法都沒有帶給迦延真正的幸福。他們都沒有做對。
可這一次,他知道殘風是對的,一定得聽從他意見。
于是,含淚忍痛地,他和殘風一起用鐵鏈貫穿了迦延的琵琶骨,讓她有力也使不出。
迦延醒來後果然劇烈掙紮,居然也不知道痛似的死命扯那鐵鏈,把自己的肩胛處扯得血肉模糊。
“姐姐,姐姐你不要……你痛不痛……難道你都不覺得痛嗎?”茹佳在旁邊哭邊不停跟她說話,她還試圖可以再次喚醒她,“姐姐你別這樣……再忍耐一下……等妙音大師來了一切就好了……你放心,珍河哥哥和柳大俠會放你出來的……”
然後妙音來了,一身白衣,淡黃格子的袈裟,面容如玉,慈眉善目。
看了迦延,悲憫地半閉起了雙眸,雙手合十道:“王後,老衲和你說過,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好與壞,愛與恨,幸福與痛苦,執着與釋放,全在一人之心。佛說萬法,不過是為人明心而說,法是船,覺是岸,心達明,覺至圓,也無此岸,也無彼岸——可你還是參不破。”
他宣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最後這一句,音量不大,卻用了上乘而正宗的佛家內力。
讓在場的人都感覺到一股溫暖的力量無可抵制地正傾瀉進自己疲憊而蒙塵的心靈。
妙音的聲音聽上去像是早晨林梢間清吟進夢裏的鳥鳴,又似竹葉上朝露滴落在小溪。
悠遠而靈動,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地清澈入內心。
妙音果然是妙音,迦延安靜了。
夜涼如水。
病情稍有穩定的迦延和所有人都被安置進了郡衙的別院。
別院裏有個大天井,植了些樹木,辟了個池塘,還修了座小橋,像個小花園模樣。
珍河拒絕了郡守獻的仆傭和婢女,只是自己這幾個人封住在內,不許随意打擾。
是以,這裏的夜晚很安靜。
珍河與妙音在橋頭這邊聊迦延的病情,原本殘風也要過來聽,卻被桑童拉住。
“大哥,我想和你說些事情。”
桑童很正色的表情,略帶着泫然的哭意。
殘風沒見過她這樣,不由覺得事關重大,便随着她的腳步到了橋的另一邊。這些日子以來,他也自覺關心她太少。
這邊,珍河便問妙音:“大師,你準備什麽時候化解王後的功力?到時如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朕必當竭力。”
妙音在月光下微擡起了臉,那一身白衣與一張俏面在淡白色的光暈下猶顯溫潤。
“陛下,有些事情老納不想瞞你。”
珍河心裏不由一沉,嘴上卻道:“但說無妨。”
“阿彌陀佛。”妙音道,“王後的病情比想象中更重,邪毒已深入血液,只怕就算廢去了功力,也回天乏力。”
橋的另一邊,桑童道:“大哥,我想向你辭行。”
殘風很意外,他想不到有一天她會主動要走。因為初時她便像當年的迦延一樣死都不離開他的。
“哦?你要去哪裏?”
桑童以為他至少會問一聲為什麽要走,卻不想他只是問她要去哪裏,好似沒有什麽挽留的意思。
真是狠心,他心愛的女人就要好轉了,他便徹底把她視為草芥了嗎?
“大哥,有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
她決定要向他表白,就算得不到,至少也讓他知道自己的心——看你把我的心踐踏得有多深。
這時,所有人都忽然聽到耳邊有一聲巨響。
從妙音口中聽到噩耗的珍河一瞬間幾乎以為是自己內心的一聲晴天霹靂被釋放了出來。
而桑童最重要的話被它打斷了。
天空中驟然爆開一朵五彩絕倫的火花。
珍河一怔,“今天——是九月初一了嗎?”
連日來帶着迦延往回趕,只數天數而沒顧得日期。
沒想到今天竟是九月初一,一年一度的花火大會日。
亥時,來自宮廷的第一朵禮花爆響。
接下來,千束萬束的火花開放在這個國家的各個城市和各個大街小巷。
原本熟睡的迦延這時自床上直挺挺坐起。
值守的秋苋翁和另一人急喚一聲:“王後!”
她怔愣地盯着窗外天空中的火樹銀花,突然一掀被子,徑自走下了床,直挺挺往外去。
秋苋翁想攔她,可看她的神情平靜又不像是發病的樣子,便不敢攔。
知道妙音大師他們都正在園裏,應該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茹佳亦被驚動,從自己屋裏出來,恰好看到往外走的迦延,脫口喊她一聲:“姐姐?”
珍河剛剛得知了關于她病情不可治的壞消息,此時看到她,格外憐惜感慨,輕喚一聲:“迦延——”
迦延看也不看他,徑直往橋上走,直向着殘風所站的方向。
珍河想過去拉她,卻被妙音阻止。
回頭,看到妙音的臉色是示意他靜觀其變。
他滿腹疑心地強自按捺下來。
迦延已走至橋心。
站在橋上,她仰頭向天,緩緩地張開雙臂,做成飛翔的動作。
茹佳的雙眼突然被淚水模糊了。她看到在煙花下飛翔着的迦延姐姐,煙花的光芒為她披上一層炫麗的錦衣。她依稀還是當年南陵宮廷裏華貴典美的迦延王後。
而殘風的雙眼也模糊了,她這個天真而稚氣的動作,配上一副安詳而惬意的表情,讓他感覺到他那個活潑恣情的小延已經回來了。
于是,殘風亦踏上了小橋,向迦延靠近。
迦延放下雙臂,用一個極為純潔的眼神低頭凝望住他。
煙花還在燃燒,湖裏也都是它們絢爛的倒影,而他們身在一座橋上,緩緩靠近。
這樣的情景是曾經有過的,多麽熟悉。
迦延靜靜地看着殘風的走近。
“殘風哥哥,”她突然偏起頭道,“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對不對?”
所有人都聽見了她吐字清晰的這句話,屏住了呼吸。
殘風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哽咽地點點頭,“是的,迦延,我喜歡你,從此以後不管你是不是別人的妻子,也不管你是不是什麽勞什子王後,哪怕沒有自信可以帶給你幸福……”
“殘風哥哥……”迦延向他伸出雙臂。
殘風抱住了她。
當他們緊緊相擁的時候,只有站在橋的對面,正對着迦延臉龐的桑童看到,迦延的臉上突然湧現一團一團的黑霧,而眼中的濁氣也愈深,殺氣騰騰。
桑童悄悄移動自己的腳步。
迦延這時正伏在殘風的耳邊,陰鸷地一字一字道:“我恨你,我要殺了你!”
同時迅猛出手的有兩個人:迦延對準了殘風,而桑童對準了她——
迦延的手并未來得及觸及殘夜,而桑童的劍已經由正面直刺入了她的眉心裏。
“不要——”
看出端倪的珍河與茹佳慘然叫了出來,并且撲了上去。而殘風的思維暫停了。
還是殘風搶先接住了迦延倒下的身體。
“為什麽?”他悲憤地望向桑童,“你為什麽要殺她?”
“因為她要殺你。”桑童理直氣壯地道。
“我知道!我會防備的!”殘風沖她怒吼。幾乎沒罵她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但桑童就算知道他在防備也一定會如此出手,這一刻才明白,自己潛意識裏似乎一直都在等待這樣一個機會——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置情敵于死地。
就算最後殘風大哥會恨她,就算誰也得不到他,她也不能容忍他與迦延白頭偕老。
在她心裏,迦延這樣曾經嫁過人不守貞操水性楊花的女子是沒有資格伴在殘風大哥身邊的。
讓我們,一起痛苦吧。
“阿彌陀佛——”妙音在一旁閉目輕宣佛號。
桑童那一劍刺得相當深,在迦延眉心留了一個空空的血洞。
迦延閉着眼睛,傷口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殘風胡亂地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拭。
黑血似乎流都流不盡,珍河和茹佳也都不顧污穢地去擦。
當傷口微凝血不再流的時候,迦延再度睜開了眼睛。
她的瞳仁似乎又像以前一樣清澈如水了。瞳仁中倒映出身邊的人關切而悲傷的面容,也倒映出漫天盛放着的煙花的燦爛。
“國主哥哥、茹佳妹妹……還有——殘風哥……”她吃力地一一叫出他們。
這一刻,她看上去那麽清醒,臉上的黑氣也消散了,臉色和嘴唇都蒼白如紙。
茹佳凝着淚點頭,“是,迦延姐姐,我是茹佳。”
“茹佳,以後,只有你一個人侍候……國主哥哥了……”
茹佳淚如雨下。
她又轉向珍河,“國主哥哥,謝謝你,為我付出……一生的寵愛……”
珍河泣不成聲,“不、不……”
迦延,對不起,我做得不夠,做得不夠啊。
最後,她轉向殘風,“我……并沒有真的恨你。只是以為……殺了你,你便再也不能遠行,再也不能……離我而去了。”
殘風道:“不,我可以帶你一起走。從今以後,不論我去到哪裏,都會把你帶在身邊。小延,我永遠也不會再抛棄你,我們永遠都要在一起。”
迦延聽到這些話,只覺得如此意想不到,如此心滿意足。
這一生,她唯一等待的,唯一在乎的,便是他的這樣一個保證。
“好,我……相信你……”
她幸福地再次閉上了眼睛。
小延……
迦延……
姐姐……
她身邊的三個人痛極而泣,時間仿如就此靜止。
這時,卻聽到妙音道:“鳳凰涅槃,浴血而生。毒血流盡,反而有一線生限,阿彌陀佛。”
三個人立刻都流露出絕處逢生的狂喜,回望向妙音,“大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