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修)
寒冬臘月的天氣,潘小桃雖是不用洗衣,田裏的活兒也暫時不用她去操持,但喂豬喂雞撿柴掃地,卻仍舊是她在做。
畢竟是生了場病,不過兩日的功夫,潘小桃明顯清減了不少。便是往日合身的衣服,如今也變得寬松。
去得後山林子裏,崔長生已是在這裏守了兩日,他是聽說了潘家的事兒,後來又在淨水潭左等右等等不來潘小桃,倒是等來了罵罵咧咧,邊洗衣服邊詛咒的樊氏來。
崔長生躲在大石塊後頭,聽樊氏喋喋不休從頭罵到尾,雖是聽她咒罵潘小桃很是生氣,然則卻是知道了潘小桃卧病在床的消息,心急如焚,卻又因記着潘小桃的話,不敢翻了牆去看她。
如今終于瞧見了人,一時樂壞了,疾步上前,一手扯住潘小桃的衣袖,雖是滿面驚喜,卻因着過分激動,唇瓣翕合了半晌,也未曾說出半句話來。
見崔長生如此模樣,潘小桃苦澀了這麽幾日的心,終于覺察出了一絲絲甜味兒來,抿抿唇,笑道:“叫你惦記了,我沒事,你莫要擔心。”
崔長生只把頭狠狠點了幾下,憋了許久,才道:“桃妹妹,我想你。”
潘小桃的臉瞬時便紅了。
崔長生又将潘小桃上下一番打量,臉上的喜色便淡了,頗有些憂愁地道:“桃妹妹,你瘦了許多。”
看着崔長生蘊滿憂慮關心的雙眼,潘小桃心裏一時激蕩,拉了崔長生的衣袖,軟軟道:“長生哥哥,你不是說要去趙大叔那裏做學徒?你好好學,等你學會了,能養活我了,我就嫁給你。”世事無常,她不願意再将自己的心意藏着掖着了。
崔長生登時樂了,忍不住握住了潘小桃的手。
溫熱的,軟綿的,可靠的……潘小桃垂下頭去,看着兩人相交在一處的手掌,心底不覺一陣歡喜雀躍。雖是眼下仍舊陷在困境裏,可潘小桃的心裏充滿了希望。她漲紅了臉,擡起頭欣喜滿足地看着崔長生。
兩人傻傻地對視了許久,才順着山道往林子的更深處走去。
撿起一根細柴,潘小桃扭頭看向了崔長生:“長生哥哥,我爹的事兒,你爹有沒有同你講過什麽?”
崔長生立時回道:“講過的,我爹說,你爹是王六打死的。”
潘小桃一驚:“不是說,是賭坊鬥毆致死的,怎會是王六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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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長生呆了呆,然後直起身,想了一會兒,才慢慢道:“我爹說,你爹和王六走後沒多久,賭坊就鬧将起來。後來死了好幾個人,旁的人見着出了人命,便都逃走了。”
“我爹去看過那幾個死人,并沒有你爹。後來縣衙的差役去潘家莊尋你家裏頭的人去認屍,我爹這才聽說了這事兒,才曉得,你爹的屍體竟也在裏頭。”
崔長生生來便比旁人憨了些,能如此清楚明了的轉述這麽一大段話,實屬不易。潘小桃感激崔長生待自己的用心,上前握住崔長生的手,沖他輕輕一笑。
崔長生自是歡喜不已,而潘小桃雖是在笑,可那心裏,此時此刻卻真真是五味雜陳。
起先她年紀小,原是不通情愛的,自從心裏頭念着了長生哥哥,她大約也明白了,娘親和爹,不過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後頭娘親又未曾生出兒子來,更是在爹的心裏頭沒了地位。
而那女人卻是不一樣,雖是個寡婦,可妖嬈妩媚,是爹挂在心裏頭的。潘小桃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回憶起住在潘家的最後兩年,想起來的,都是爹對那個女人,無比細心的呵護在意。他如今又為着那女人死了,想來也是甘心情願,死得其所了。
潘小桃只覺得一顆心又開始撕扯着疼,她為她的娘親不值。她是那麽好的一個女人,她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在付出了一切後,卻又那樣凄慘的死掉。
“桃妹妹,你怎的哭了。”崔長生忽的開口,盯着潘小桃的眼睛裏,浮出一抹驚慌來。
潘小桃擡手一抹臉,濕漉漉的,竟是流出了淚來。拿袖尾蹭幹了淚痕,潘小桃勉強笑道:“許是林間風大,吹得眼痛。”
崔長生立時說道:“那桃妹妹躲在大樹後頭,我去給你撿柴。”
潘小桃笑了:“沒事,咱們倆一起撿,你站在我身邊,為我遮去冷風便是。”
崔長生忙不疊地點頭,然後果然立在潘小桃身邊,高大的身子靠近過來,登時遮去了林間吹來的沁骨涼風。
潘小桃躲在崔長生的身影裏頭,慢慢抿着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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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亮的月光漏進貼着破舊窗紙的窗格,星星點點的鋪了一地。潘小桃搖着紡車,眼珠子卻是失神地盯着不遠處的地面,已是好久未曾轉動過一下了。
她腦子裏很亂,不時會浮現出,和娘親,還有那個男人在一處的美好時光。那時候她還小,爺奶雖待她和娘親很是冷淡,可爹爹對她們娘倆卻還是好的。是從什麽時候起,爹爹開始變了的。
紡車“吱吱呀呀”的輕響着,潘小桃嘆了口氣,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幹疼的眼眶裏,不覺又有淚珠子滾落了下來。
她原是恨極了那男人的,可如今他死了,她的心裏,竟是如此心痛難受。這情感如此洶湧奔騰,竟是連她自己,都未曾想到,也不敢相信。
昏沉不定的燭火照亮了一室的暈黃,潘小桃搖着紡車,沉重地嘆了口氣。
翌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潘小桃不時從周氏的大屋子裏進進出出,她正在晾曬周氏床榻上的棉花被褥,還有木櫃裏頭的棉花被子,往來很多趟,額上已是沁出了幾點晶瑩的汗珠來。
樊氏不時從竈間探出頭來,怨毒地對着潘小桃瞪上幾眼,潘小桃看到好幾次,只當做未曾看見,并不理會樊氏。
這女人當初趁着自己初來乍到,臉皮嫩,便将許多的活計都推到了她的頭上。後頭她再想反抗,可是周氏并不言語,她又是被賣進王家的,哪裏能挺直了腰杆去和樊氏硬碰硬。
如今趁着這大好時機,便将做飯洗衣的活計推還給那樊氏,只要周氏不出言過問,她便要裝聾作啞,管那樊氏背地裏如何咒罵于她。
正是忙碌,忽的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今個兒王如寶在家,正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曬太陽,聽得門響便去開門。卻是一個老太婆領着一個幼童立在門外,見着門開,便怯怯弱弱地問道:“可是王凡家?”
王凡是王如寶他爹的大名兒,只是他爹已死了半年有餘,怎的來了個老婆子尋他?低頭去看那稚.童,王如寶大膽地猜測,莫非這孩子是他爹在外頭的奸生子不成?
如此一想,王如寶不免犯了小心眼兒,便粗聲粗氣地問道:“你找我爹做甚?”
那婆子被吓得縮了縮脖子,嘴唇蠕動了幾下,哼哼唧唧說了一句話。
王如寶沒聽清楚,便不耐地喊道:“你倒是大聲些,哼哼唧唧的哪個聽得清。”
炸雷般的聲音驚得婆子只想掉眼淚,愈發害怕起來,動了幾下唇瓣,卻是連話也不敢說了。
王如寶正是不耐煩,只聽得一聲脆泠泠的童音響起:“我們來找我姐姐,潘小桃。”
王如寶一呆,這才意識到,外頭這對兒祖孫倆,原是那小女人的娘家人兒。他是知曉那潘家近兩年發生的事兒的,也曉得潘家被那個再嫁的寡婦攪和得已是山窮水盡。今日前來,估摸着不是要銀子,便是要米糧。
于是并不去叫潘小桃出來,只挑着唇角,冷冷笑道:“潘小桃已是被賣進了我們王家,當初簽下了契約,卻是人錢兩訖,再無瓜葛,哪個是你家姐姐,莫要胡亂認親。”說完便将門掩上,任憑外頭敲門聲又斷斷續續響了一陣兒,卻是充耳不聞。
潘小桃本就在院子裏晾曬被褥,隐約聽到了些,她自來敏感聰慧,一下便猜到了大概。抿抿唇,也只當不曾聽到。那時候潘家那般待她,把她當做輕賤的一盆水,輕巧巧便給潑了出去,如今又來找她做甚?
等着曬完被褥,潘小桃去屋裏頭換了髒舊的衣服,便拿了繩子要出門。王如寶曉得她是要去拾柴,怕她出門撞見那不曾走遠的祖孫倆,再招惹了黴運回來,便冷冷道:“你站住。”
潘小桃便立在不遠處,水汪汪黑烏烏的眼睛看着王如寶,面容上一派閑淡。她心裏很明白王如寶将要和她說什麽,她壓根兒就不在乎,又哪裏會因此而惴惴不安。
王如寶道:“剛才你奶奶和你那弟弟來尋你,你家的事兒想來你也是清楚的,我可警告你,潘家的事兒你不許沾惹。當初我們王家可是拿了銀子将你買了回來,自此人錢兩訖,你不過是挂了潘家的姓兒,可那潘家,和你卻是再不相幹的。”
潘小桃便點頭,很是乖巧地道:“知道了。”
王如寶倒是有些驚訝,回頭一想,又不免嗤之以鼻,這女人長了一副鐵石心腸,真真兒心狠。
出了院門往村口走,果然碰上了在村口踟蹰不願離去的潘家祖孫倆。
潘小桃的奶奶娘家姓魯,魯氏正坐在村口柳樹下抹眼淚兒,擡頭見得漸漸走近的潘小桃,先是一愣,随即欣喜地站了起來。拉住小孫子潘福團的小手,喜不自禁地便走上前來,喚道:“小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