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修)

潘小桃與他們将将離了十步之遙,歇下腳步,冷冷看着魯氏道:“你來尋我做甚?”

魯氏看見潘小桃那是欣喜若狂,見她發問,忙道:“小桃啊,你如今過得可好啊?”

潘小桃聽見這話不禁心頭一酸,隔了三年後,才想起來問她一句,她過得可好,豈不知這淡薄的溫情,早已是遲了太久了,她那顆冰涼透頂的心,哪裏還能暖得熱。于是冷冷一笑出:“過得好不好,又與你何幹?不勞你費心多問。”

那魯氏又哪裏是真心去關懷潘小桃過得好不好,見她雖是言語冰冷,好在還是理會她的,便忙切入正題,殷切地笑道:“想必你已是知道你爹他出了事兒的,如今他的屍身還在衙門裏頭,家裏頭也湊不來銀子,想叫你給想個法子,把他的屍身給拉回家吧!”

潘小桃聽罷不禁覺得好笑,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反問道:“叫我想法子?”收回手冷笑道:“我一個被買了回去做童養媳的,難不成你以為我是去做少奶奶的不成?我連一個銅板也沒有。”

魯氏見得潘小桃冷若冰霜的模樣,不禁淚流滿面,哀求道:“奶奶曉得當初對你不住,可是你爹死了,如今屍身還在衙門裏頭,好歹他生養了你一場,你行行好,便湊些銀子,把你爹給拉回家,也好叫他入土為安啊!”

潘小桃将手上的繩子纏了纏,唇角一勾,露出清冷的笑意來。如今這種情形,可算是解了她的心頭恨。她挑挑眼角,将魯氏上下一番打量。

她的記憶裏,魯氏整日都是收拾的妥妥帖帖,坐在堂屋的太師椅裏頭,緊皺着眉,雖從未大聲呵斥過娘親,可碎言碎語地戳她娘心窩子,這老太太卻是幹過不少。

再說當初她娘疾病纏身那會兒,這老婦人雖是不曾摻和了一腳,但是她冷眼旁觀,卻還是叫潘小桃心寒。及至後頭将她賣進王家的時候,這老婆子冷漠的那張臉,潘小桃至死都不能忘。

冷淡地笑了兩聲,潘小桃道:“我不過是個三兩銀子被賣進王家的童養媳,連自己的溫飽都靠着別人的恩賞,哪裏還能有銀錢銅板?他是生養了我一場,可也是他點頭同意,那女人才把我給賣了的。既是人錢兩訖,又何必再去提那生養恩義。早就是不相幹的人了,我自己都過得艱難,哪裏還管你們死活。”說罷便偏過身,繞過魯氏便往後山上去。

魯氏一手扯着潘福團,一面去追趕潘小桃,扯住她的衣袖不肯放,老淚縱橫道:“你一個小姑娘怎能如此心狠,那可是你爹,親爹呀,如今他屍身無人收殓,你是他親閨女,你必須管。”

潘小桃一聽這話,立時冷笑幾聲,用力一拽,扯回了自家的袖尾,連眼風都沒往魯氏那裏抛,大步便往後山走去。

潘福團見得自家奶奶腿腳蹒跚不便,追不上那冰冷無情的少女,便松開緊牽着祖母的手,小步跑了過去,攔在潘小桃的面前。

他今年不過五歲,圓溜溜的一雙眼睛烏黑晶亮,望着潘小桃大聲道:“姐姐你不管爹爹了嗎?奶奶說,爹爹自己在縣衙裏頭,很是可憐的。”

潘小桃見着潘福團便是一陣嫌惡,這孩子聰明機靈,長得也好,可惜她卻是生不出半點喜歡的意思來,微微眯起眼睛,潘小桃冷笑道:“哪個是你的姐姐,光天化日的,可莫要胡亂攀親。”

潘福團這幾日被魯氏很是耳提面命了一番,只認定面前這少女是家裏唯一的救星,于是眨眨眼睛,立時便有大顆大顆的淚珠子玉珠滾動般落了下來,嗚咽道:“姐姐你行行好,就把爹爹帶回家吧!奶奶說了,潘家之前對不住你,可你是爹爹的女兒,也姓潘,潘家的事兒,你就該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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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桃嫌惡地瞪了潘福團一眼,伸手将那孩子一推,潘福團便跌倒在地。魯氏見狀心疼不已,哭着奔上前來,咒罵道:“你這該死的短命讨嫌鬼,竟敢推搡我的小孫孫。”

潘小桃聽罷連聲冷笑,卻并不和那魯氏分辯多言,只徑直往後山大步而去。

後山林裏靜悄無聲,潘小桃獨自行走在林子間。今日的山林裏并沒有崔長生的身影,他從今日起,便要去趙木匠那裏學做木工,只盼着他能學有所成,以後也能夠養家糊口,賺些小錢。

潘小桃一路走一路撿柴,等着撿了一大捆兒的時候,悶在肚子裏的那股子氣終于淡了。

不是一直都明白的嗎,那潘家,從娘親死後就已經沒了她的位置,他們的心裏頭壓根兒就沒有她,她又何必因着他們而傷心難過呢?

将近午時,潘小桃背着高高的一摞幹柴往山下走去。行至村口,卻見那棵大柳樹下,幾年未曾見過半次面的爺爺,正扶着一根拐杖,氣色甚是不好地坐在下頭的大石頭塊兒上。

潘老頭也瞧見了潘小桃,登時吹胡子瞪眼地咒罵道:“你這該死的臭丫頭,眼睛瞎了還是腿折了,還不趕緊的過來。”

就是這樣子,就是這樣子……潘小桃冷冷睨了那不斷拿着拐杖,使勁兒往地上杵的老頭子一眼,随後垂下眼睛,徑直往村裏頭走去,并不按着那潘老頭的話,往他面前走去。

潘老頭立時惱了,只是他前幾日生了大病,今日裏撐着一口氣兒能走到這王家莊兒已是了不得了,卻是無法站起身來,拿了拐杖将那該死的小蹄子給好一頓狠揍。

眼見着那狠心的少女要走遠,潘老頭急了,便“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氣兒,大聲咒罵:“你這該死的沒良心的賤人,和你那短命娘一個德行。你那娘便是沒有孝道,早早兒便被閻王爺給收了去,你這浪蹄子,也必定沒幾年好活,必定是要遭雷劈,下十八層地獄的。”

聽見那人攀扯她娘,潘小桃氣得要死,她停住了腳步,真想沖過去将那死老頭兒好一頓毒罵,可那怒火在胸腔裏滾了一遭,卻被狠狠壓制住。

她是恨他們,可是也不得不承認,她的血脈裏流着潘家的血。光天化日的,她若真是沖過去将那老頭子一番咒罵,只怕吐沫星子便能将她給淹死。算了,只當自己是個耳聾的,甚也聽不見。将唇狠狠抿了抿,潘小桃将背上的柴往上颠了颠,又開始往王家走去。

潘老頭見着潘小桃停住腳步,心裏一陣竊喜,只要這丫頭願意來搭他的腔,他就有辦法叫她弄些銀子過來。

然而潘小桃又繼續開始的步伐徹底擊碎了潘老頭的打算,他急了,忙推搡了一把一側靜默而立的魯氏,喝罵道:“你是死人嗎?那死丫頭要走了,你還不趕緊的把她拉過來。咱們家可是半塊兒銅板也沒了,不扒着她,等着吃風喝沫呀!快去!”舉起拐杖給了魯氏一下子。

拐杖擊打在魯氏的小腿上,疼得魯氏直咧嘴,卻只能忍着痛意,疾步去追潘小桃。

潘小桃忽聽身後一陣“噠噠”的聲響,回頭一望,便見那往日裏對自家冷漠忽視的奶奶正一臉猙獰地向她奔來,登時便明白了他們的用意,掉轉頭,潘小桃急速奔跑了起來。

不能被纏上,她雖是沒有半個銅板,也幫不了他們,可是被糾纏上,還是需要浪費一番口舌,還是能躲開的好。

潘小桃畢竟年輕,魯氏上了歲數,沒跑幾步,便跑不動了。而潘小桃已經遠遠将她甩開了一大截兒,沒法子,魯氏喘了幾口氣,只得轉過身,回了村口的大柳樹下。

潘老頭遠遠地把一切看在眼底,怒火在心裏燃燒,可他卻是無可奈何。那王家素來不是好惹的,他也只能坐在這村口堵一堵那該死的短命丫頭,如今沒堵住,依着那丫頭的狡詐和心狠,以後必定也是堵不着了。

這可怎麽辦?潘老頭發起愁來。兒子的屍身還在縣衙沒有拉回來,可他手裏頭半塊兒銅板也無,又病怏怏的沒力氣,這要如何才能把兒子的屍身拉回來,入土為安呢?

午後,日頭躲進了厚厚的雲層裏,半絲陽光也無。潘小桃把晾曬在院子裏的被褥收了起來,又疊放整齊,放進了木櫃裏。

田間的活計如今是樊氏在做,收拾完了被褥,潘小桃便坐進柴房裏,慢慢地搖動着紡車。

那個男人的事兒,她壓根兒就不想去管。可每每靜下心來,卻總想着,那男人,她畢竟是叫他一聲爹的。雖是後頭翻臉無情,可當初的情分,卻也不能視若不見。

如今他死在外頭,屍身也不曾收殓,她雖恨他,可一想到這個,也禁不住心事重重,難以心安。難道真的任由他的屍身,在縣衙的停屍房爛掉不成?

再者,細論起他身死的緣由,卻也是她一手引起的。都說人死如燈滅,便是恨,便是怨,人都死了,再去怨恨,也不過是傷的自己個兒的身子。

潘小桃左思右想,終是壓下了心裏頭,不時還要翻湧而出的怨恨,心道,便想個法子,收斂了他的屍身。等着他入土為安了,也算是了結了這一世,他們之間這淺薄可憐的父女情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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