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知哪裏溜進的風将案幾上的燭焰吹得東倒西歪,周氏望着那燭火,慢慢地眯起眼睛來:“不如你去尋個人,在半道兒上,将那老頭子打上一頓,最好把那雙腿給打斷了,沒了腿,就會老實地呆在潘家莊,再不會跑出來惹是生非了。”
說到最後,竟是咬牙切齒起來。她真是太恨了,嫁進王家莊幾十年了,還不曾這般丢人現眼,叫人欺負到頭上來的時候。
映着昏黃暗沉的燭火,王如春也緩緩地勾起唇,露出一個奸笑來:“還是娘見多識廣,想出的法子着實妙哉!”說着,母子倆相視一笑,俱是洋洋得意的模樣。
隔了一扇窗子,潘小桃撫摸着胳膊上,下午時分才添上的新傷,幹裂的,泛着蒼白的唇瓣悄然勾起一抹冷漠的譏笑來。他們本是這世上最親的親人,卻為何陷入了今日這般境地。
昏沉沉的夜色沒有半點星光,刺啦啦的痛意猶在周身四處游走,潘小桃立在窗臺下,眼睛凝視着前方的黑色虛空,只覺得彷如潮汐般的悲戚,在心底來回地流轉。
她悄然擡起手來,将那不知何時凝結在眼睫的淚珠緩緩擦去。她不哭,這冷淡淺薄的親情,哪裏又值得她去落下半滴眼淚呢?
沒了潘老頭在村口處的咒罵,周氏的心情明顯好轉,自然而然的,潘小桃的日子也好過了許多,最起碼,這幾日她都沒有再挨打。潘小桃覺得很輕松,很惬意。
至于潘老頭他們如今日子如何,這不是她要去考慮的。就像他們做下那些事情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想過,身處在王家的,身為童養媳的她,将會面臨着怎樣的境遇。既是你不仁,便不要怪我無義。
潘小桃蹲在地上慢慢摘着手裏的菜,唇角緩緩揚起,冷漠的,譏諷的笑再次出現。她的心腸當真是愈發的冷硬了呢,潘小桃心想,若是娘親知曉她變作了如今的模樣,該是如何痛心疾首的一副模樣呢?
冰冷的淚珠慢慢滑落,潘小桃抽抽鼻子,一擡手,那淚珠兒,便都不見了。
再次聽說潘家的消息,是在半個月之後的一個清晨。
沉靜如一方水晶的淨水潭邊,潘小桃正在慢慢敲打着石板上的衣衫。
身旁蹲着的崔長生,不時地往她臉上瞅,默了片刻,伸手扯了扯潘小桃的衣袖,軟聲道:“桃妹妹,你莫要難過。”
潘小桃愣了愣,然後扯唇輕笑:“我才不難過呢,那些人……”她的眼睛幽幽地看向了輕漾着水紋的潭面,緩緩道:“那些人,早就和我沒什麽關系了。”
崔長生心思單純,見着潘小桃說不難過,便當真以為她不難過,歡歡樂樂道:“不難過便好,那些都是壞人,對你也不好,死了便死了。”
說完,雙頰突地紅了紅,半垂下頭,兩只手交纏在一處使勁兒地摩挲着,羞澀地笑:“桃妹妹,昨個兒趙叔誇我呢,誇我學得快,是學做木匠的好胚子呢。”嘿嘿笑了兩聲:“桃妹妹,你說的,要是我學有所成,便嫁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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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桃本因着潘家的事兒,心裏頭很是紛亂難受,忽聽得崔長生扭扭捏捏的一番話,不由得偏過頭看了過去。
那少年郎君,更是眼睫輕垂,雙頰緋紅,倒好似閨中少女,羞答答的,着實可愛。心裏的陰霾登時一掃而空,潘小桃忍不住笑了:“是的,我說的。”
崔長生便好似吃了神丹妙藥,瞬時傻乎乎樂了起來。
相聚的時光總是短暫,潘小桃背起竹簍,見崔長生拖拖拉拉地不肯走,便笑了:“長生哥哥,你若是不肯去趙大叔家學做木工,我又如何能嫁給你呢?聽聞趙大叔為人呆板,你且快些去,別晚了,叫他不高興。”
崔長生心裏頭也是知道的,依依不舍地同潘小桃道別,一步三回頭的,慢慢順着山道,往趙木匠的家中走去。
潘小桃見得崔長生不見了身影,這才沉下臉色,沉默地看着深不見底的淨水潭,半晌,重重地喘了口氣。
不曾想,潘家的老兩口,一個跌進了潘家莊後山腰的一處枯井中,生生餓死了。一個斷了腿,躺在潘家莊後山山底,破敗了的山神廟裏,竟是凍死了。
潘小桃忍不住露出一抹悲哀的冷笑來。
那女人當真惡毒,帶走了潘福團便也罷了,竟是把房契也給偷了,轉手賣給潘家莊出了名的惡霸潘權煥,那潘老頭哪裏還能要的回來。
又丢了心愛的小孫孫,魯氏孤身去找,竟是失足落入了枯井中。潘老頭不能走路,自然不能去尋她,那後山腰又是僻靜之地,她又出不來,最後竟是餓死了。
而那潘老頭,因着柴火燒盡,魯氏又沒能及時回來,山神廟本就是四面透風,破敗不堪,前幾日又是落了一場細雪,他竟是被活生生凍死了。
這許是報應吧!
潘小桃颠了颠肩頭上的竹簍,不禁又是悲哀一笑。
當初娘親那般孝順,那般能幹,偏他們因着娘親多年不曾生育出兒子,便咄咄相逼,甚至娘親病卧在床,也不曾換來他們的半點憐憫。
如今風水輪流轉,他們那般寬待那個女人,卻是半點兒情誼,也不曾從那女人身上得到。如今身死,可不就是現世報。
一路往王家走去,半路上,卻是碰上了腳步匆匆的趙新林。見得潘小桃的面,趙新林便想起了潘家的那些事。一時心緒複雜,看着潘小桃便皺起了眉頭。
他也是清楚的,潘家老頭子在村子口跳罵,叫潘小桃吃了許多的苦頭,那王家的女人恁得惡毒,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只是昨日乍然聽說,那潘家的老兩口竟是死了,雖知道這事兒不是潘小桃的錯,卻是那後娘惡毒,不給那老兩口留生路,可一想這一切事端的起源,卻都是面前這小丫頭挑弄起來的,心裏頭便不免有些不知滋味兒了。
這丫頭,真是和他那二娘太像了。一樣的美貌,一樣的,心狠手辣。
趙新林慢慢眯起眼珠子來,家裏頭的心腹傳了信兒來,說是娘重病,似有命絕之險,叫他趕緊的回去,若是耽擱了,許就見不到最後一面了。一想起這個消息,趙新林的一顆心便好似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水井裏,浮浮沉沉再沒個平靜。
明明他走時娘還是康健的,那心腹也不時傳了消息過來,并不曾說過,娘的身子出過甚個毛病。可這封信卻是加急送了來的,打開一看,便是病危速歸。
趙新林只覺腔內的不安瞬時都化作了怒火,他知道,必定是那惡毒的賤女人搞的鬼。
趙新林瞥了那潘小桃一眼,并不理會她,急匆匆地同她擦肩而過。
潘小桃呆了呆,随後忽的回過頭,對着趙新林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
那厮究竟是個啥意思,她本認為他們倆也算是熟識了,心想扯着唇咧出個笑,算是個招呼。不曾想,那家夥卻是盯着她,那眼裏頭毫不掩蓋的厭惡憎恨,卻是把她吓了一大跳。
真真是莫名其妙,潘小桃自認為不曾得罪過那人,那人如此無禮,當真是腦中有疾。
一路回了王家,遠遠地便看見一輛驢車正停在大門外,鄰居家的小雲花笑嘻嘻拿着一串冰糖葫蘆,正往門裏頭奔去。
潘小桃一喜,必定是王如夢回家來了。
王如夢是周氏的小女兒,在家裏頭極受寵愛。她未曾出嫁時候,隔壁的小雲花倒是頻繁地出入王家大門,去尋了如夢姐姐和小桃姐姐玩兒。
然而周氏卻是十分嫌惡小孩子,自打一年前王如夢出嫁後,每每小雲花來尋了潘小桃,周氏便會拿了雞毛撣子,尋了各種理由去摔打潘小桃。
小雲花哪裏見過這個,自是害怕極了,便再不曾去過王家大院。只尋找潘小桃出門洗衣,或是撿柴的時候,才跟了上去,和潘小桃說話玩鬧。
如今竟是見着小雲花往王家大院去了,必定是王如夢回來了。潘小桃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想起王如夢是一月前生下的孩子,算算日子,也該挪騷窩兒,回娘家來了。
進得大門,便見得王如夢包裹得嚴嚴實實,正立在廊下,同小雲花笑鬧。一擡頭看見了潘小桃,眼中閃過驚喜,立時笑着喊道:“小桃妹妹,快來!”
潘小桃本是滿面欣喜要往王如夢那裏去,一瞥眼,便見得周氏面帶笑意,卻是眼神冰冷地望着她。一時遲疑,腳步便緩了下來。
王如夢本是笑着等潘小桃迎上來,已是伸出了手要去拉她,卻見她突地緩了腳步,面上頗有些猶疑,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過來。
轉過臉去,果然見得自家娘親正瞪着潘小桃看,不由得笑道:“娘,我好容易回來,你又是曉得我自來和小桃妹妹投緣,何苦要拉了一張臉,叫我不開心。”
周氏又哪裏舍得叫王如夢心裏不暢快,于是便笑了一聲:“你這丫頭,娘哪裏是拉了臉叫你不痛快,不過是還不曾和你說上兩句話,你卻要和這兩個丫頭去說話,吃醋罷了。”
王如夢便笑了:“如此,今夜裏我便和娘睡,咱們不睡覺,一直說到大天亮,如何?”
周氏便抿唇笑道:“你這鬼丫頭,剛出了月子,不好好休息,還要熬夜。得了,你叫了他倆去你卧房說笑,外頭天冷有風,你身子骨弱着呢!”
又瞥了一眼潘小桃,轉眼去看一邊兒呆着,滿臉讨好的笑,卻是插不上話頭的樊氏:“今個兒你來做飯。”又笑看着王如夢:“知道你今天回來,早早兒的娘便殺了一只雞,正在竈上炖着呢,你去說話,娘去看看。”
王如夢笑道:“娘熬的雞湯最鮮,今個兒有口福了。”
如此母慈女孝,潘小桃立在廊下,看着臺階上的一幕,眼底一酸,撇過臉,便有淚珠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