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因着顧及長生爹的身子骨不好,趙新林給他安排的活計十分輕松,每日裏只在櫃臺上盯着小夥計莫要偷懶兒,旁的一概不用他沾手,動動嘴皮子,便是一整日過去了。等着下了工,趙新林時不時就帶了酒菜來,和長生爹把酒言歡,日子倒也過得平靜。

一直等着崔錦娘滿了周歲的時候,本還健朗的長生爹,忽的一日昏倒在了櫃臺前,被夥計們手忙腳亂地擡回了家來,吓壞了潘小桃。又是指揮着夥計們擡了長生爹進卧房,又是吩咐看門的張老頭兒去街上請郎中。

等着郎中來了,一時摸了脈,只說是舊日裏身子骨虧損太過,許是近些年又遇上了大悲之事,熬到今日,已有油盡燈枯之态。

潘小桃聽罷這話,只覺腔內悲痛翻滾,淚水順着臉頰就落了下來。哽咽了兩聲,強忍着悲意,囑咐了翠環侍奉着郎中去正廳開方子,自己去卧房拿了診金來,又吩咐環翠待會兒送了郎中出門去。

她自己卻返身去了長生爹的卧房,坐在榻前的椅子上,看着床榻上面,灰敗了面色的公爹,不覺柔腸攪成一團,悲痛萬分。

若是公爹就此去了,錦娘才不過一歲,她們孤兒寡母的,以後可要如何是好。

等着趙新林得了消息,急匆匆趕來崔家的時候,已是月上柳梢時分。

長生爹已經醒來,潘小桃懷中抱着錦娘,正坐在榻前,看翠環侍奉着長生爹喝藥。

見着趙新林來了,潘小桃道:“翠環抱了錦娘去外頭玩兒。”

只是錦娘入了夜便只認潘小桃,除了潘小桃,其餘旁人一概不認。見翠環要來抱她,自然不肯,摟着潘小桃的脖子便嘤嘤哭了起來。

長生爹哀哀一嘆:“就留了她在屋子裏,眼見着看一眼便少一眼了,就叫我多看看我這大孫女吧!”

一席話立時引出了潘小桃的眼淚來,抱着錦娘走上前去,哽咽道:“爹莫要說這些喪氣話,又不是甚個大病,咱們好生調養着,定能好起來的。”

趙新林也忙道:“小桃說得極是,崔叔只一心将養身子,餘下瑣事,只交給我便是。”

只是長生爹心裏卻明白,他這身子骨,自打長生娘沒了後,便已經死了大半兒。餘下的那一半兒,不過是為着長生而活。後頭長生也沒了,那一大半兒便也跟着沒了,撐着一口氣兒,只是不忍心留下了小桃和錦娘在這塵世裏頭凄凄楚楚地過活。好歹他是個男人,便只留着一口氣兒,也能給她們娘倆壯個膽兒。

然而究竟抗不過天命去,長生爹嘆了口氣,見錦娘兩眼含淚,嬌楚楚窩在小桃懷中,小嘴張張,打了個哈欠,于是道:“錦娘小孩子家的熬不得覺兒,小桃抱她去睡。等她睡着了,再來,我有話同你說。”

潘小桃垂眼去看,錦娘兩只眼睛木呆呆的,許是怕睡着了就要被翠環抱去,強撐着眼皮子也不哭鬧。于是應下,轉身抱着錦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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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着小桃離去,長生爹指了指榻前的方凳,道:“新林坐下。”

見趙新林坐下,長生爹方嘆氣道:“我這身子骨,只怕是養不好了,我倒不怕死,只是怕我死了,留下她們娘兒倆,家裏也沒個爺們兒照應着,日子不好過。”

趙新林忙勸道:“崔叔莫要說那些喪氣話,等着明日我便去尋了好郎中來,開了好方子,定能藥到病除。”

長生爹勾起唇笑了笑:“這話都是寬人心騙人的,我的身子我知道,是好不了了。”

聽了這話,趙新林不禁面露悲傷。

長生爹卻又笑了起來:“你莫要難過,我當真不怕死的。那邊兒有長生,還有長生娘等着我呢,我去了,就是一家團圓,再美滿不過了。”說着伸手扯了扯被褥,擡起頭道:“我這眼見着就要去了,心裏只有一事放不下,怕是要托付給你了。”

趙新林哪裏不懂長生爹放心不下什麽,将心裏的悲痛忍了忍,道:“崔叔放心,小桃和錦娘我必定會好生照料的,絕不會叫她們吃苦受罪。”

長生爹卻搖了搖頭,溝壑叢生的老臉上露出一抹慘淡的笑來:“不,我不只是叫你照料她們娘倆,我的意思是,你就把小桃娶回家裏頭,做了二房罷!至于錦娘,若你不嫌棄,就認了她做你的幹閨女。等她大了,給她尋個好人家嫁了,便是我死了,也念着你的恩情。”

驚得趙新林立時站了起來,疾聲厲色道:“崔叔這話是為何意?”

又疑心,許是素日裏他來往的頻繁了些,或是哪一時不注意,被崔叔誤會了去?于是誠懇道:“小桃乃是長生的媳婦兒,我待長生如手足,如何能納了小桃做二房?我若是藏了此等龌龊心思,必定不得好死。崔叔你且放心,小桃就是我親弟媳,錦娘我也必定視她為骨肉,只是萬不可再提此事了。”

見着趙新林忙不疊地表白起誓,長生爹揮一揮手,嘆道:“新林莫急,你且坐下,待我細細說來。”

趙新林本還要表白一番,可見長生爹老臉蠟黃,又是疲态盡顯,于是住了嘴,在小凳上坐下,只靜待長生爹還要說甚。

長生爹自然曉得,趙新林心裏并沒有那等心思,只是素日裏看了去,卻也未必沒有歡喜的意思。默了默,嘆道:“我曉得你是個正人君子,又待長生親厚,自然不會生出那等心思。可有道是世事多變,眼見着崔家就只剩下了錦娘一根獨苗,小桃又是個寡婦,我去前若不好生安置了她們娘倆兒,便是死了,也閉不上眼呀!”

趙新林又是難受,又是不悅,道:“崔叔這般憂心,莫非是不信我?”

長生爹嘆道:“并非不信你,只是,你也是有家有室的人,我若在,咱們你來我往的,也不必擔憂旁人說了閑話。可我若故去,只剩下了小桃,這瓜田李下的,便是你不曾存了心思,也管不得旁人口中長舌。到那時候,你委屈,小桃也委屈。倒不如我死前做主把小桃婚配給你,也省得旁人背後戳脊梁骨。”

這話卻好似他和那潘小桃必定要生出什麽情愫來一般,趙新林不由得起身氣道:“崔叔莫非是害怕以後我生出了旁的心思不成?故意說了這話來試探我?”

長生爹見趙新林果然急了,怒了,忙道:“你莫多心,我這話并非存了試探之意,真真兒是心肺之言。”又擺擺手,示意趙新林坐下,續道:“我擔憂的便是你以後避嫌不再往來,小桃一介女流,這市井之中哪裏又少了潑皮無賴。我恐她形影單只,被人盯了去,那時候受氣受驚,倒還不如被你納去府中做了二房。總是知根知底,曉得你不會薄待了她。”

又搖搖頭,一面阻止趙新林插話,一面繼續道:“此乃其一也。”說着嘆氣道:“再者,小桃不過才十七歲,我又如何舍得叫她就此守寡不嫁。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總不能叫她孤孤單單一個人。若是錦娘是個男孩子,我便狠一狠心,就叫她守在家中。可錦娘畢竟是個女娃,以後大了,也是要出閣的。到那時候,家中只有小桃一個,伶仃孤獨的,我只要那麽一想,心裏就不落忍啊!”

這話倒也在情在理,只是把那女子嫁給他,趙新林心裏依舊梗着一道坎兒,又恐這是老人家不放心,存心試探,就信誓旦旦道:“若是崔叔信得過我,只把這事兒交給我來便是。等着小桃哪一日願意嫁了,我便細細尋訪,必定找了合适的人來。到時候我為娘家人,有我在後頭挺腰杆,不怕旁人看輕欺負了她去。”

長生爹眼見趙新林言之鑿鑿,并無半點要納小桃的意思,也曉得這事兒是他提的突然了些,也難怪人家生了疑心,一再的推辭婉拒。

說來也怪他,往日裏總想着,便是改嫁,也需得守了三年孝,卻不成想,他這身子骨到底差了點。這番一耽擱,到底是耽誤了。

心下一盤算,也知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事情總要一步一步來,于是笑道:“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因着長生爹提了這麽一檔子事兒,趙新林哪裏還能坦然呆在這裏,瞅見潘小桃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便站起身,沖長生爹抱一抱拳頭,道:“眼見着天色已晚,我且先回去,等尋來了名醫,再來看崔叔。”

長生爹一見他如此模樣,分明迫不及待要離去的樣子,心裏暗暗嘆氣,倒是生出了一絲悔意來,若是就此生分了去,哪一日他咽氣歸去,家裏這孤兒寡母的,豈非成了水中浮萍,再無有依附可以依靠?于是忙堆起笑,道:“外頭天黑,你小心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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