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知哪裏的風吹得案臺上的燭火左右搖擺,潘小桃滿腹的心酸難受,叫錦娘這麽一說,愈發濃烈起來,同時又覺得欣慰,這麽小的孩子,就這麽貼心,若是長生哥哥沒去,他們一家三口,應是這天底下再幸福不過的一家人了。

潘小桃擦了淚,蹲下身将錦娘攏在懷裏,孩子小小的身軀軟綿溫暖,潘小桃不禁後悔起來,剛才實在不該一時心急,就打了孩子。

親了親錦娘的額頭,潘小桃軟聲細語地問道:“剛才娘親打的那一下,錦娘可疼?”

錦娘窩在娘親的懷裏揚起了小臉兒,笑盈盈彎起唇角,搖晃着小腦袋道:“不疼,一丁點都不疼。”

孩子懂事兒貼心,潘小桃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撫了撫錦娘的臉,潘小桃道:“你喜歡你趙伯伯?”

錦娘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眨着,忍不住偷偷去看了那案臺上,黑沉沉陰森森的牌位,唇瓣蠕動了幾下,最後卻慢慢抿緊,慢慢搖了搖頭。

潘小桃怎會察覺不到錦娘偷看那案臺上,長生哥哥的牌位?心裏也知道,這孩子應是極其喜歡趙大哥的。

自打她落地,就不曾見過生身父親,後頭曉得人事兒了,見到的也都是趙大哥,趙大哥人又細心,待孩子也更是有耐心,錦娘歡喜他,也是理所應當的。

嘆了口氣,潘小桃将錦娘抱在懷裏站起身來,慢慢走出了角屋。

屋外天空湛藍,潘小桃立在廊下,遙看蒼穹之上白雲朵朵。此時此刻,她心裏也極是複雜為難。

她今年才十九,是不是該往前走了那麽一步,她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每次腦子裏只要露出那麽一個頭兒來,她就會覺得這是對長生哥哥的背叛。不該,絕對不應該。

而趙新林轉身回了陶然居,在水池邊沿上坐定,看着池中的游魚,心裏也是翻江倒海的思慮不定。

他忽然想起了崔叔去世前的那個提議。

那時候,他并不喜歡那個女子。然而,他卻是羨慕她所擁有的感情。特別是在王家莊裏,瞧着長生和她的幸福,他心裏是極度羨慕的。甚至有時候,他也幻想過,若她歡喜的是他,他們又會如何。然而也只是幻想,并沒有肖想。

後來長生去了,他看着錦娘出生,又看着他們簡簡單單地過日子,而他回到了趙府,回到了那個冷漠如冰,沒有溫度,只有無情的地方。

那時候他常常去陪着長生爹吃飯喝酒,美其名曰是看望崔叔,其實,他是觊觎着那個家庭裏頭,那般普通,卻又柔軟誘人的溫度。他越是呆在趙府,就越是渴望着,渴望那個小家庭裏,即便殘缺了,也還是那般柔軟誘人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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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後,崔叔病了,那個女子柔軟的肩頭扛起整個家庭的重擔,他看在眼裏,心裏漸漸生出了心疼來。都說因憐生愛,也就是那個時候,崔叔提出了那個建議。

許是那愛意太淺,那個提議非但沒有帶來欣喜,反而叫他心生出警惕來。這種感情是不應該出現的,那是長生的妻室,便是長生去了,這世間哪個男子都可以愛慕她,卻唯獨他不應該。于是,他開始避嫌。

再然後,崔叔也去了。那個家,他再不曾去過,只是偷偷地看着,看着那個女子開了鋪子,然而生意并沒有做長久,反而還惹來了閑言碎語,無奈之下,求助于他。

趙新林慢慢地撒了魚食在水裏,心裏不禁疑惑,他是什麽時候開始,對那個女子有了那種心思的?

眼前慢慢出現了他歸家時候,她陡然起身,面上浮起的微笑,還有那雙好似水晶般剔透明亮的眼睛珠子裏,慢慢湧出的淡淡欣喜。

是了,是了,就是那些個等待他歸家的日子,他的心裏,漸漸的生出了原本不該生出的感情。她的眼睛裏有家的星光,她的微笑有家的溫度,他無法拒絕,也不想控制……

他該怎麽辦?

趙新林默默嘆了口氣,是上前一步主動示意,還是悄無聲息掩蓋了這心思,就像他當初給崔叔許諾的那般,為她尋一門合适的婚事,就守在一旁,靜靜看着她好生過日子。

只是,那個人會一心一意待她好嗎?

還有錦娘,那麽可愛嬌小的錦娘。她若有了後爹,那個後爹會像他一般,那麽的喜愛她嗎?

呼吸漸重,趙新林無法尋找出一條合适的路來。

錦娘很快便發現了,她最喜歡的趙伯伯又開始不見了身影。每日裏早出晚歸,她趴在陶然居的池塘邊日日苦等,只是太陽都落山了,星星也出來了,他卻還是沒有回家來。

潘小桃日日去陶然居哄着錦娘回屋睡覺,看着錦娘的眼睛裏,那麽清晰明顯的失落難過,她的心裏,原是搖擺不定的心思,漸漸堅定起來。

這一日,又一次從陶然居裏領回了錦娘,好容易哄着錦娘高興了,洗了臉洗了腳躺在床上睡下了,潘小桃給錦娘蓋好了被,便悄無聲息去了角屋裏。

案臺上,長生哥哥的牌位靜悄悄地注視着她。潘小桃在香爐裏燃起了線香,然後在蒲團上慢慢跪下,安靜看着那牌位,長久的不言不語。

她應該怎麽說?說她不僅為了錦娘,還為了自己,想要再往前走一步?一想到這話要從她嘴裏說出來,潘小桃就覺得愧疚難受。再思及長生哥哥的死因,潘小桃就愈發覺得說不出口。

角屋裏燭火昏沉,這落針可聞的寂靜裏,潘小桃的呼吸聲忽急忽緩。

也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的卧房裏忽然傳來錦娘喊娘的聲音,潘小桃悚然一驚,忙站起身來。待她急急走至門檻處,她的腳步忽的定住。她不敢回頭,只垂着頭立在那裏,聲音清淺,卻又帶着一股子堅定。

她說:“長生哥哥,不管小桃以後跟了誰,心裏都會記着你的。你,你不要怪我。等着我死了,到了陰曹地府,再找你賠不是。”

********

“小二結賬!”趙新林把手裏的花生殼扔在桌面上,拍拍手上的粉屑,扯着嗓子喊道。

穿着青布衫的小二很快跑了來,麻利地說道:“一壺竹葉青,一碟子熟牛肉,三十個大錢。”

趙新林結了賬,便踱着步子慢慢往莊園走去。

莊園在近郊,這周圍并沒有什麽像樣的酒肆,只有一間小館子,雖是簡陋了些,東西卻是不錯。那酒味兒香醇,牛肉也有嚼勁。

叩門進了院子,行至錦汀小築前,趙新林的腳步不禁慢了下來。他望着那緊閉的大門,沉沉嘆了口氣,又繼續大步往陶然居行去。

進了院子,卻見廳內燈火通明。這卻是不曾有過的。他這個主人不歸家,院子裏向來只在廊下點了兩盞燈籠。等他回來,才會點亮屋裏頭的燭火。

待到進了正廳,卻見屋裏的圓桌上擺着幾盤子菜肴,潘小桃着了粉色團花衣衫,正端坐在高凳之上。

她今日倒和往日大不一樣,烏黑發髻高挽,露出了纖細白皙的脖頸。那發髻上簪得兩根明煌閃爍的素色花簪,一旁的玉色耳垂兒上,水滴模樣的粉色玉墜子微微晃動着,倒是看得趙新林一愣。

自打長生去了,他再不曾見過這女子身着豔麗衣衫,平日裏只是素色常服,如墨長發也總是拿一根長長的銀簪子低低的挽着。

潘小桃見他回來,面上不禁湧出淺淺的歡喜來,起身笑道:“外頭的生意可是忙碌?又是這般晚了才歸家來。”朝桌子上面看了兩眼:“這是我親手做的,只可惜擱置的久了,怕是早就涼了。”

趙新林只覺這女子今日格外不同,默了片刻,剛想出聲,卻聽那女子又道:“趙大哥腹中可曾饑餓?”

“不餓,不餓。”他剛剛從酒肆出來,肚中又是酒又是肉,确實不餓。

潘小桃點點頭,然後喚了小厮進門,叫他們把桌上的菜肴都收了,才對趙新林說道:“總是這般忙碌着實傷身,趙大哥以後還是早早歸家才是。錦娘又是好一陣子見不得趙大哥了,每日裏可憐兮兮的守在陶然居,趙大哥也該憐惜她才是。”

趙新林腦子有點懵,呆呆愣了愣,回道:“唔,明日我早些回來,我……”

“好。”潘小桃卻是笑着截斷了趙新林的話:“趙大哥可不要食言才是。”說完了,給趙新林福了福,便轉身去了。

獨留下趙新林站在燭光輝煌的廳中,手裏頭拿着帽子,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第二日,趙新林果然在傍晚時分歸了家。

錦娘見得趙新林的面,歡喜瘋了,奔上前便跳進了趙新林的懷裏,叽叽喳喳小雀兒一般地說道:“趙爹爹,我好久不見你了,你去做甚了?怎的總是不在家裏?我每日都要來陶然居喂魚,今日小白死掉了,娘親說怪我,說那魚傻得很,不知道饑飽,是我喂的魚食太多,撐死了它……”

趙新林是看着錦娘長大的,本就喜歡愛憐,又聽見她喚自己趙爹爹,還歡喜殷切地和自己說話,心裏自是耐不住歡喜起來,笑意盈盈地抱着錦娘,大步往正廳走來。

進得屋裏,卻見潘小桃也在其中,那圓桌上,五盤三碟,又擺了三碗白粥。

潘小桃見他進來,便起身笑道:“回來了,今日倒是早,正趕上吃完飯。”說着招呼錦娘:“還不快下來,你趙爹爹累了一日,你還厮磨于他。”

錦娘聽了,立時乖巧一笑,蹬着腳丫子就從趙新林懷裏掙脫了下來。

趙新林只木木站着,他覺得自己耳朵好似出了問題,竟是出現幻聽,聽見那女子,竟是允許錦娘喚他趙爹爹……

潘小桃見着趙新林只呆呆立在那裏,宛然一笑,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兩下,笑道:“趙大哥?再不來,飯菜就又要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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