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出了趙府,潘小桃問趙新林:“趙大哥,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
這般被逐出家門,也不曾收拾了行囊,帶足了銀兩,以後可要怎麽辦?于是想起自己攢下的銀子,心想着銀子擱在她這兒也不會生崽兒,不如給了趙大哥叫他去做生意,想着便說道:“我這裏攢了兩百兩銀子,趙大哥尋思尋思,看能做個什麽樣的小生意?”
趙新林立在門前正在回首張望,想着自己母親心心念念的,再想着父親待自己的冷漠無情,只覺可悲又可笑。
正是心灰意冷之際,忽聽得潘小桃的話,轉過頭見得潘小桃抱着錦娘,正擔心地看着他,不由得心裏一暖,唇角就帶了笑,溫聲道:“莫要害怕,我在外頭置辦的有田産家舍,便是自此不勞作,一輩子吃穿也是不愁的。”
見潘小桃面帶驚訝,趙新林笑道:“好歹我管了家裏的生意這麽些日子,就是再傻,只瞧着父親待我的情分,也曉得暗地裏給自己置辦些私産。”于是帶着潘小桃和錦娘去了他私底下買下的莊園。
莊園在縣城近郊,并不大,但勝在精致。
潘小桃牽着錦娘順着長廊一路去了後花園,趙新林跟在後頭含笑地看着錦娘新奇地左看右看,不時發出驚嘆的叫聲。
彼時正值八月,園中種了一片金桂,花開似海,香氣怡人。錦娘用力聳了聳鼻尖,然後嬌聲嬌氣地同潘小桃道:“娘親,我們以後是要住在這裏嗎?”
潘小桃只要瞧見錦娘的小臉兒心裏就軟成了一團棉,見她如此嬌聲淺語,不禁笑了起來,暖暖地望着她道:“是呀,以後我們就住在這兒。”
錦娘高興壞了,掙脫了潘小桃的手,圍着一棵金桂拍着手繞着圈兒,嘴裏嘀嘀咕咕念着新近才學來的歌謠,歡快極了。
趙新林眼見錦娘毫不吝啬地沖他展顏歡笑,那笑容誠摯而純真,是從心裏深處溢出來的,從出府便一直氤氲在心頭的冰冷,一點一點的慢慢消退,又轉眼瞧見潘小桃滿是溫馨笑意的面孔,忽覺心頭一跳,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絲絲縷縷的貪戀之意。
潘小桃和錦娘就此在錦繡莊園住了下來,趙新林每日裏早出晚歸,操持着外頭的生意。起先生意還不錯,趙新林日日都歡歡喜喜的,每日裏歸了家,都要給錦娘捎些市面上的小玩意兒,逗得錦娘很是開心。
潘小桃見着錦娘高興,不覺對趙新林也漸漸生出了依賴之意,白日裏陪着錦娘玩耍,将近落日時分,便也會不由自主地翹首以盼,等着趙新林歸家。
只是好景不長,趙新林的生意卻是出了問題。這問題的始作俑者也并非旁人,正是趙新林的生父,趙老爺趙威。
原是那趙威經營已久,生意早已紮根在城中各處。且他與城中官紳相交甚好,見得趙新林另立爐竈,生意還頗為不錯,便生了惱意,故意授意別人去打壓趙新林。趙新林本就底子薄,一番較量,就被打壓地潰不成軍。
潘小桃知道趙新林心情不好,每日裏歸家甚晚,可仍舊叫下人布置了簡單菜肴,擺上幾壺酒,喝到大半夜。她有次不放心,夜半披了衣服偷偷去看他,就見他醉醺醺地趴在小幾上,又是哭又是喊,她細聽了兩句,好似是在和誰賠不是,說自己無能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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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心相勸,可到底是孤男寡女的,遠遠兒瞧了兩眼,便又轉過身回了屋。
只是趙新林呆在莊園裏的日子越發的少了,白日裏經常的看不見人影,便是偶爾呆在莊園不曾出去,也是灰敗着一張臉不願意說話,若不然,便是神色嚴峻地望着某一處出神。
潘小桃看在眼裏,心中不禁慢慢生出了憐惜之意。只可惜她一介女流,又礙于男女之別,竟是連軟言細語的安慰,都不能宣之于口。
這日又是深夜,潘小桃立在錦汀小築的庭院內,聽一牆之隔的陶然居裏,趙新林又喝得醉醺醺的,在那裏哭喊着叫娘。
彼時寒風料峭,已是入了初冬。潘小桃聽他哭得凄慘,不禁心生憐憫。踟蹰片刻,往屋裏頭換了衣服,提了小燈往陶然居行去。
桌面上的菜肴早已變得冷卻,有幾盤上頭還結了薄薄一層白色油脂。趙新林手執銀質小酒壺,正坐在地上,靠着繡墩,在那裏仰頭灌酒。
他已有幾分醉意,握住酒壺的手不住的亂抖,把那白酒灑得滿襟都是,濕漉漉的一片,瞧過去很是落魄的模樣。
潘小桃看不下去,上前奪了那酒壺,責備道:“趙大哥便如此毫不吝惜地糟踐自己的身子骨嗎?”
趙新林醉醺醺地搖晃着腦袋,迷瞪瞪擡起眼皮,盯着潘小桃看了好一會兒,忽而一笑:“哦,原是小,小桃啊!”說着掙紮着起身,踉跄着站好,哈哈笑了兩聲:“你,你來看我啦?難得,難得這世上還有,還有一個人願意關心我。”
月色尚好,灰白月光鋪了一地,落在那醉酒人的面容上,不覺便帶了幾分冰涼凄楚的蒼涼。
這樣的趙新林還是潘小桃不曾見過的,她心裏揪成一團,抿了唇兒沉默半日,才嘆口氣,上前扶住東搖西晃的趙新林,一面把他引去椅子上坐定,一面道:“這世上不止我一個人關心你,還有錦娘。你整日披星而出,戴月而歸,她已經很久都不曾見過你了。”說着定定看着趙新林:“她同我說,她很想你。”
想,想他嗎?趙新林很不确定,怔怔看着潘小桃:“是,是想我嗎?”
潘小桃溫軟地笑了笑:“自然是想你的。”
原來還有人惦記着他呢……趙新林眼中漸漸氤氲出水汽來,默了半晌,一抹眼淚:“我明日不出門,錦娘不是說,她想要去逛廟會嗎?明個兒咱們一起去。”
于是第二日的上午,趙新林修了胡子洗了臉,換了身兒新衣裳,帶着歡歡喜喜的錦娘還有潘小桃去了仙女廟。
仙女廟香火極盛,廟宇前隔了幾步便擺了小攤,賣香的,賣飾品的,吆吆喝喝的很是熱鬧。
錦娘如今三歲了,對外頭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小小的人兒穿梭在各個小攤位之間,直把趙新林和潘小桃緊張得不行,二人皆瞪大了眼睛,跟在錦娘身後死死盯着,唯恐一個不留意,錦娘被拍花子的給拍走了。
轉了幾圈兒,錦娘小人家受不得累,就已經嬌聲嬌氣地喊起腳疼來。
趙新林把她抱在懷裏頭,同潘小桃道:“那邊兒有個賣豆花兒的,味道很是不錯,我帶你們去嘗嘗。”
一時去了那賣豆花兒的小攤兒上,趙新林叫了三碗豆花兒。
那賣豆花兒的老婆子顯然是認識趙新林的,一面手腳利索地拿起青花小瓷碗,一面笑盈盈道:“趙小哥兒必定是要鹹的,只是不知道趙小嫂子喜歡甜的還是鹹的?”
這話卻是把潘小桃認作了趙新林的妻室,一時間,二人都尴尬不已,趙新林本要張口解釋,只是話不曾出口,便聽錦娘奶聲奶氣道:“我娘愛吃甜的,我也愛吃甜的,只有趙爹爹喜歡吃鹹的。”
那婆子一聽便樂了:“這小丫頭瞧着白嫩嫩甚是好看,小嘴兒也靈巧,說話也逗人,爹爹便是爹爹,偏偏還要加上姓氏。真真兒小人家的小腦袋就跟那萬花筒一般模樣,也不知道想的甚。”
如此唠唠叨叨的,那豆花兒就已經盛好都擱在了桌子上。這時候再去解釋,倒有些節外生枝了。于是潘趙二人都沉默起來,捏起小勺子舀了豆花放在嘴裏慢慢咽着。
只有小錦娘最是開心,一面吃一面笑,倒把那賣豆花的婆子又招了來。
婆子嘻嘻哈哈問道:“小丫頭,你樂呵什麽呢?”
錦娘笑眯眯道:“今個兒趙爹爹帶我出來玩兒,我開心。”
婆子又笑問道:“你作甚要喚他趙爹爹?喚爹爹不行嗎?”
錦娘拿着勺子略顯一怔,随後抿了唇兒想了半晌。她是知道她自己姓崔的,娘親也常常帶了她給一個牌位磕頭,叫她對着那牌位喊爹。只是那個牌位上的爹長得模樣好生奇怪,是個木頭模樣。也不會說話,不會帶着她玩兒。嗯,她還是最喜歡趙爹爹了。
潘小桃只覺很是尴尬,便撐起臉皮勉強笑着,正準備說些旁的話扯了那婆子的注意,卻聽那錦娘忽的響亮亮回道:“婆婆說的對,以後我就叫趙爹爹,爹爹了。”說着沖着趙新林甜甜一樂:“爹爹。”
喊得趙新林心上一熱,情不自禁便應了。那錦娘聽見趙新林回應她更是歡喜,樂不颠颠地連着喊了幾聲爹,才拿起小勺子又去吃起豆花兒來。
原本只有一個錦娘胡鬧還不算甚,只是後頭趙新林也跟着摻和起來,潘小桃倒不好冷了臉色去罵錦娘胡說八道。
倒是那老婆子人老見識多,看出了幾分異樣來,樂呵呵笑了半晌,忽的道:“我瞧趙小哥兒和趙小嫂子很是有夫妻相,俗話說千裏姻緣一線,你們倆命脈裏頭注定連着根紅線呢!”
這話神叨叨的,卻聽得趙新林心頭一跳,也不覺這婆子唐突,只覺莫名有些歡喜起來。只是觑得潘小桃面色很有些薄怒,心裏又不免一沉,正想開口解釋,便見潘小桃抱起錦娘,細聲道:“出來大半日裏,該家去了。”說完便轉身先走了。
那一番解釋便噎在了喉管,趙新林愣在原地默了片刻,正要離去,衣袖卻被賣豆花兒的婆子扯住,那婆子笑得神秘秘的:“那小媳婦兒不錯,那丫頭也甚是伶俐乖巧,我瞧小哥兒只怕也有幾分願意,那小媳婦兒雖說面有不樂,只是依着婆子說,也不定就是不願意。有道是烈女怕纏郎,剛才婆子說的夫妻相,可不是胡說。這姻緣成不成,小哥兒可要上些心思才是。”
說的趙新林倒臉紅了起來,嘟嘟囔囔道:“老婆婆就是愛說嘴。”便急匆匆去了。
一路上潘小桃都不曾和趙新林說話,倒是錦娘樂嘻嘻地不停地沖着趙新林叫爹。趙新林心裏歡喜,可又不好應下,便跟在身後一直沖着錦娘笑。
等着回了莊園,潘小桃忽的停住腳步,也不曾轉身,只背着身子對趙新林道:“趙大哥,我就先回屋子了。”也不等趙新林回答,便先一步離去。
趙新林瞧着那庭院的木門被打開,又被閉上,立在遠處呆了片刻,才轉過身緩步離去。
然而他卻不知道,潘小桃卻是抱着錦娘直接去了角屋。那裏頭擺着崔長生和長生爹的牌位。每日裏,潘小桃都要上三柱清香,立在牌位前站上片刻。
扶着錦娘在牌位前的蒲團上跪好,潘小桃指着崔長生的牌位同錦娘道:“娘和你說過多少次了,那牌位上的人,就是你的爹。你分明有爹,怎麽可以喚你趙伯伯做爹呢?”
錦娘被抱進這角屋的時候就很不樂意,此時聽見潘小桃問她,雖說那語氣并不嚴厲,錦娘卻仍舊委屈起來,哭道:“錦娘不要木頭爹,錦娘要能陪着錦娘玩兒的爹。趙伯伯待錦娘好,錦娘就要喊趙伯伯爹爹。”
潘小桃原本還只是心酸難過,如今聽了錦娘這話,卻是氣不打一處來,沒忍住,就給了錦娘一下子。巴掌拍在錦娘後背上,“啪”的一聲響,錦娘便嚎啕大哭起來。
見錦娘哭了,潘小桃又是心酸又是難過又是心疼又是自責。
是她的錯,叫錦娘沒了爹,是她的錯,害了長生哥哥的性命。若非如此,錦娘又怎會貪戀別人給她的溫暖,轉頭喊了旁人做爹。長生哥哥那般溫柔可親的人,必定會待錦娘如珍似寶。到時候父女相親,又怎會成了如今這個模樣。
想着,潘小桃忍不住也落起淚來。她不是個軟弱的人,平素也極少哭,更不曾在錦娘跟前哭。許是積壓的久了,這眼淚一旦落了起來,便一發不可收了。
錦娘本還傷心地哭着,可一見娘親哭了,呆了一瞬,便慢慢收住了眼淚。最後還起身挨着潘小桃站好,拉了拉她的衣擺,細細的嗓音軟軟道:“娘親莫要哭了,錦娘再不喚趙伯伯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