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苦海慈航(二)
他卻被抓住了,沈略手指的溫度比他的手臂要高,把熱力透進了骨血,他忽然感覺到了燃燒。
波塞頓陷入了這溫柔的枷鎖裏,微微側過頭來,沈略的手臂很瘦,他能從上面看到明晰的血管與青筋,指尖蒼白卻有力道,她曾以這樣的一雙手,創造過一個世界。
馮先生默不作聲地打量着眼前的奇異景象,覺得看見了世界上最絕妙的荒誕劇。
一條童話故事裏的美麗人魚,以保護者的姿态經 。美麗的人魚身上帶着野獸般原始的殺戮意味,用獵食者的眼神端詳或是打量着他們,而他的學生只用只手便扯住了他。
那恐怕是普世最廉價最易碎的鐐铐了。
沈略的眼神是柔軟的,使波塞頓成為了沒有攻擊性的溫順生物,他放松了一些,看向衆人的目光卻依舊居高臨下。
諾亞站在原地,一時間産生了自己被一條人魚給蔑視的錯覺,但他似乎什麽也做不了,因為如今的他甚至還沒有搞清楚狀況。
他終于皺起了眉頭,終于是用最平和的口氣向着沈略詢問:“這是什麽情況,沈略?”
他的口氣仿佛還是和往常一般的信任關切,但他的眼中已經透露出了遲疑與不安。
沈略當然知道他們看見了被放倒在了地上的禾睦,不知死活,眼前的場景,當然可以看作沈略聯合了一個怪物,殺死了一個同事——也許她正謀劃着逃跑。
而她确實在謀劃逃跑。
沈略這個時候終于感受到了何為站在世界的對立面上,雖然她眼前的寥寥幾人,稱不上一個世界,卻也是世界上的扛把子了,她一時間覺得解釋也是一件十分索然無味的事情。
因為她一但開始解釋,她就還要解釋波塞頓的來龍去脈,解釋剛才的禾睦是如何打算殺死她的,解釋為什麽長風破浪號上的人們沒有向着他們透露有這種異形生物的存在。
她只好是服罪一般地回答:“我覺得我沒有什麽好說的——如你們眼睛所看到的一樣。”
沈略的口氣輕快,終于站得穩當了一些,她雖然不想辯解,但是卻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就像往常一樣,無人打算做她的傾聽者。
人群沸騰起來,她有些看不清那些錯綜複雜的人的面孔,她終于還是張了張嘴,又緘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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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裏有戲谑的聲音響起:“他們眼中的波塞頓是什麽,那麽你與他也是同類。”
沈略的掌心不敢離開波塞頓的手臂,這就好像是一條自欺欺人的鎖鏈,扣在了波塞頓的手上。
只要他想掙脫,那自然可以掙脫。但他溫順得像寺廟中自幼用繩索拴着的小象,即便成年之後力大無窮,那最細弱的纖繩也足以拴住他。是他不想掙脫。
“這是什麽?海妖嗎?你和他是一夥的嗎,是你領着他偷渡上船?沈小姐,你想做什麽?害死我們所有人?”發言的是諾亞身後的一個中年男人,看上去敦實冷靜,生着一張不太能辨別的面孔,同大街上那些地中海襯衫一穿就是三天不換洗的男人無異。
他審訊,只是為了壯膽,而沒有希望得到什麽回答。
沈略隐約知道他是某位宗師級的研究者,但是很明顯,他并不打算包容萬象。
她清晰地聽見一聲令人窒息的,拉動安全栓的聲音,中年男人從背後掏出一把短小的□□來。
諾亞吓了一跳,終于冷着臉沖他吼道:“在這種地方開槍,你是想找死嗎?”
中年男人遭受了小輩的一通訓斥,似乎很不滿地看了諾亞一眼,槍口對準的始終是沈略的腦袋。
沈略露出了無奈的神情,敷衍地擡起雙臂,做出了投降的姿态,她手無寸鐵,手中攥着的是一片無用的鱗片。
但她攥得很緊。
中年人那油光發亮的臉上還是個十分冷靜的神情,但是他執槍的手微微顫抖,暴露了他不安定的內心:“我之前對于賽琳娜那套說法,一直不屑一顧,但你看看那個東西?那是個什麽玩意兒。”
沈略想說,他不是什麽小玩意兒,他有名字,他叫波塞頓。
但她顧及自己的安危,不想真的惹怒了眼前的人,讓他一槍崩了腦袋,只好擺出弱勢,一邊輕聲向着波塞頓道:“反方向。”
中年人當即緊張地叫喊了起來:“不要同他說話!”
沈略眼神冷淡地掃了他一眼,覺得以他的長相與做派,下一秒就能對着自己說出“優待俘虜”的話來。
波塞頓在她說完那句話之後,沒有什麽反應依舊是望着眼前衆人,他背對沈略,因而沈略不知道他統治者式的目光,她能看見的只是波塞頓擋在了槍與自己之間。
沈略這時候開始疑心,波塞頓是否能分清南北左右。
槍口是真實的,不會一槍開出一朵花來。似乎是被沈略那過于冷淡的眼神侵犯了威嚴一般,他顫抖着雙手想要去扣動扳機,船身卻猛地傾斜。
他的動作沒能被打斷,子彈出了膛口,在牆上反彈了兩次,最後嵌入了他的眉心。他身邊的諾亞清楚地看着這場意外事故的發生,卻覺得這場意外,實在是太過準确。
整艘船似乎仍然處于傾斜的狀态,諾亞擡起頭時沈略與人魚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艱難地,試圖站起身來,卻又生生坐了回去。
馮先生看了一眼死者,放棄掙紮一般地沖着諾亞笑了笑:“小夥子,你難道還想追上去嗎?”
波塞頓在剛才的一片混亂中帶着沈略逃出生天,向着沈略口中的反方向行動。
沈略跟着他,腦海中忽然有一根細而繃緊的弦崩斷,她的安全感沒有減少,心中卻浮現出了一個詭異的……或者是一個大徹大悟的想法,她盯着波塞頓的眼睛,一字一頓地發問:“是你。”
問出口時已經是肯定了,波塞頓卻在此時學會了沉默不語,這是章敦在打算跳過某個話題時的标準使用方法,留有一絲餘地,不至于尴尬。
但沈略覺得波塞頓不至于想到這麽深這麽遠,她看着波塞頓,她聽見了原處錯雜的聲音,什麽船要翻了,什麽有海怪。
波塞頓卻只是又重複了一遍剛才他說過的話:“一起走。”
沈略愣了愣,理智強過感性,覺得他在裝傻,感性卻挾持了理智,叫嚣着“那又如何”。
整艘船像是被海怪牽扯着一般,一半被往下以可怕的力量拉扯,另一半上翹,巨浪随時要将其掀翻。
有人來了。
沒退路了。
她對自己說。
一躍而下的瞬間,海水也滾沸了。
她頭重腳輕地沉沒了下去,海水既沒有對她有所挽留,也不曾推波助瀾。水流争先恐後地湧進她的心肺,她卻只是以一種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表面上波濤洶湧,深處卻平靜如明鏡的四周。
不借助目鏡,她難以看清水底的風景,卻在那暗色的,似乎永不言語的水流中窺探到了流動的光華。氣泡混雜着光華緩緩上升,卻終于被水花打散。
有力的臂膀拉住了她,她終于不至于上下無依。
波塞頓的手指與海水相比,哪個更冰冷一些呢?
沈略也說不清。
她甚至覺得唇齒之間渡過來的栖息也是冰冷的,讓她敏感的喉嚨發癢,脊椎到尾骨狠狠地戰栗了一下。
波塞頓一言不發地抱着她,就像那一天在昏暗的地下室裏一樣,他慢慢地上升,同那些氣泡一起,而他魚尾上的鱗片必然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光華,奪目得令人忘乎所以。諾亞方舟號慢慢地回歸了原位,依然有不少海水灌進了船艙,諾亞跌跌撞撞地沖上了甲板,在狂風暴雨中,只能捕捉到那一抹耀眼的紅色。
他與沈略一起浮出了水面。
沈略昏昏沉沉間,仍然抓着他的手臂,不安似的。波塞頓看着她,心中也有些不安起來。
你會不會怕我?
你不要怕我。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
夜空阗黑,雲翳低垂。
作者有話要說: *《聖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