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以賽亞書(四)

沈略深吸了一口氣, 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平和一些,她把那本封皮有些破舊的航海日志合上,抓着那嶙峋的書脊輕聲道:“不要到那個房間裏去。”

馮挑眉道:“你是想說, 那個房間有問題。”

沈略把剛才那一段日志讀了一遍, 然後緩緩地,用着最平俗的言辭解釋道:“避開這本本子上發生過意外的時間地點, 我也不确定會發生什麽。你聽明白了嗎?”

馮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着她, 那雙藍色眼睛裏的鄙夷此時已經散去了一半了,他微微沉下臉道:“你的意思是, 幾十年前的事情又在我們身上發生了。”

沈略回答:“我沒說過, 我只是猜測。”

她從來不會用過于肯定的言辭說出某件事情,仿佛骨子裏透出一種不自信來,以至于也會使旁人産生一種不可信任的感覺。

但是這只是作為一個科研人員的弱點, 此時她作為半個神棍,這些話說得越模糊越混亂, 邊上的人恐怕要更加相信了。

兩人沉默地對視了一眼, 馮率先轉過了頭,沖着那兩個擡擔架的人說道:“把他擡回去吧。”

既然人還活着,總不可能再像剛才的處理方式一樣, 拿布一包,往船外一丢, 萬事大吉。出于人道主義,只能将這将死之人從陰陽兩界的交界處給生生拉扯回來,扯得他皮開肉綻, 鮮血淋漓。

沈略這樣一個門外漢,回憶起在剛才那掀開白布的一瞬間看見的慘狀,也知道人已經是救不回來了,他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抗生素只能短暫地維持他的生命體征,但是很快,空氣中彌散的病菌會通過他已經支離破碎的皮膚入侵他的髒器,血液被感染發黑,變成下水道裏的污水似的東西。

與正常老死的人們不同,他們從內部開始腐爛,呼氣時會發出惡臭。而這個青年人會從外部開始腐爛,而且速度飛快。

待得塵埃落定,那擔架被擡遠了,消失在了廊道的盡頭,那空氣裏彌散的死亡的氣息也沒有淡去,令人窒息的味道不是那來自于焦臭或者是船只上腐朽的氣息,而是來自于一種人內在的絕望。

“你知道些什麽?”馮的臉上帶着淡淡的陰郁,他看向沈略的眼神卻十分認真。

沈略擡起手,将那本日志輕輕一抛,紙頁翻動得像一只秋日裏頹敗的蝴蝶,正好落到了馮的手中。

“上面寫的什麽,大概比我知道的清楚。”她沒有絲毫地好奇這艘船上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這與她無關了,她只知道結果,一個并不怎麽好的結果。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盧娜突然道:“你不看看嗎?”自從她同盧娜說過了那一些話之後,她的态度已經有啦明顯的轉變,她不再像一個強者保護弱者一般地照顧着沈略,而是産生了一種無聲的疏遠。

Advertisement

沈略對着這樣的一種态度轉換并不上心,她只是笑了笑:“這一切與我無關,所以你們願意聽我一句勸,回到你們原來的船上去嗎?”

一時間沒有人說話,沈略知道顯然是盧娜把剛才自己那一番故弄玄虛的話說給這群人聽過了。

終于沒有人出來質問她,終于所有人都以一種半是相信半是懷疑的目光看向她,但是更多的還是別無選擇地相信。

沈略說:“我不知道書裏寫了什麽,你們最好看看,這艘船上發生過一些極其——糟糕的事情。”

她一時詞窮,竟然想不出更加惡劣的詞語來。見無人回應她的話,她便繼續道,仿佛這樣的重申能夠驚醒夢裏癡人一般:“所以我的建議是,回到你們的船上去,現在,馬上。”

“一件很糟糕的事情,我們回不去了。”一個聲音忽然從轉角傳了出來,沈略愣了一下,迅速回過頭去,看見瘦約翰從拐角處徐徐走出,臉上帶着一絲疲憊的微笑。

盧娜皺起眉頭看向他,那雙深黑色的眼睛裏似乎有些不信任存在。

約翰攤開了雙手,沖着盧娜微笑道:“我們的船不見了。”

沈略一時間沒有聽懂什麽叫做“船不見了”,約翰便繼續笑着說道:“外頭起霧了,一點也看不到路,也找不到原來的原來那條船了。”

餘下的幾人面面相觑了幾秒鐘,壓抑的氣氛像潮水一般地湧到了這狹窄逼仄的船艙裏,始終沒有人說話,終于是沈略嘆了口氣說:“好吧,現在走不了了。”

邊上有人忽然有些歇斯底裏地問道,那聲音很大,很不自然:“那現在怎麽辦?”

沒人能夠回答他,平日裏向來是執掌生殺予奪的馮,也沒有能力回答這個問題。安德烈突然***的慘狀在沖擊了他們的視網膜之後,仍舊在他們的腦海中回蕩不止。

他們本來都是城市中層的一些普通人,那些異能像是神跡一般地突然出現在了他們的身上,讓他們能夠在這殘酷的末世中生存下來,并且能夠很好地生活下來。

既然是現在仍然站在這裏的人,沒人是想死的。他們向來活得不擇手段,卻從未遇到過不擇手段也有些希望渺茫的境況。

于是那些絕望的、不甘心的目光都在此時轉向了沈略。

這個原先就在這艘詭異的船上的,并且預言出了災禍的年輕女人身上。

沈略站在原處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還是用着最能夠使人信任的口氣說道:“把那本日志看一遍,有不對頭地方的,都畫出來,最好能做出一張地圖——把那些不能去的地方劃掉。”

馮忽然說:“這真的有用嗎?”

沈略無奈地笑了笑:“你問我嗎?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熬過今晚,等到白天的時候,霧氣大概就散去了,你們仍然可以回去。”

馮微微抿了抿嘴唇,終于用着萬分艱難的語調說道:“謝謝你。”

沈略全然沒有做過被此人答謝的準備,故而一時間不知道回答什麽話才好,馮也沒有在等待她的回答,只是迅速地轉過頭:“從現在開始,每個人都不要輕舉妄動,也不要緊張,一切都會好的,等天亮。”

這群海盜的效率要比沈略想得要高許多,沒有過一會兒,已經拿來了一張特修斯號上各個房間的草圖,船艙一樓的餐廳已經被畫上了一個巨大的紅叉,二樓的好幾個房間也被畫上了同樣的記號。

馮看了一眼那張地圖,對着約翰用命令的口氣說道:“把安德烈放到你的房間裏去。”

說着他的手指停在了一處區域,邊上用藍色的水筆寫了一個極大的safe,顯然約翰已經劃定了這片地方。

約翰不太自然地皺起了眉頭,但很快便散開來了,他的臉上照舊帶着那有些誇張過頭的笑容:“當然了,我沒有任何意見。”

就連沈略也聽出了他口氣中的意見很大。

馮微微皺起眉頭,一旁的盧娜也有些忍無可忍地說道:“你不要陰陽怪氣了,還嫌現在的狀況不夠糟糕嗎?”

約翰哈哈大笑起來:“當然了,我沒有拒絕的資格,你們當然可以把那個快要死了的人往我房間裏搬了。”

馮一副不想再和他多話的模樣,只是舉起了那張地圖,向着邊上的一群人晃了一圈:“看清楚了,畫了紅叉的地方絕對不要去,先待在這一片安全區域裏。”

熬過今晚!

可是究竟今晚過去了,能有什麽改善,無人知道。

在方才争端中始終像個透明人一般保持着極低的存在感的沈略沈略突然出聲道:“我能去看看他嗎?”

馮沒有明白她的意思:“誰?”

沈略的眼睛裏閃着一種奇異的光彩,她輕聲回答:“安德烈,那個快要死掉的人。”

馮似乎是想問一句為什麽的,但他還是憋住了那個一問,平靜地回答道:“當然了。”

他差使了一個人領着沈略往約翰的房間走去,他的房間在一個拐角處,再往裏走就是一個死胡同,那邊似乎原來挂了一張畫,但是現在只剩下釘子釘過的痕跡。

沈略的步伐沒有停留地向前邁去,一下子推開了那扇門,一邊朝着她身後的那個年輕人說道:“你能在外面等一會兒嗎?”

那人沒法拒絕這種過于溫和的詢問,只能是站在原地點了點頭。

沈略沖着他笑了笑,然後關上了門。

她一眼掃到了室內的一張床,床上渾身燒傷的安德烈被做過簡單的處理,塗滿了紫色藥水,使他的模樣更接近于一個可怕的怪物。

他的喉嚨似乎沒有受傷,但他也只能夠發出一種啊啊的聲響,因為任何一個字句都能牽動他的面部神經,讓他痛不欲生。

他終于能夠睜開雙眼,那雙看向沈略的眼睛黑白分明,是雙少年人的眼睛,放在平日裏,應當是笑的。

床頭櫃上擺放着零散的車票,和一把老式□□,那大概是約翰的東西,他可能有着并不良好的整理習慣。

一只蒼蠅在散發着詭異氣味的室內飛來舞去,發出令人煩躁的嗡嗡聲,最後落到了安德烈有些腐爛的右側臉頰上。

沈略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幫他打開了那只蒼蠅。

那雙悲傷的眼睛看着她,如果能夠說話,他大概也很想說一句謝謝。

但可惜他并不能。

他只有一雙眼睛能動。

沈略的另一只手無聲地抓起了床頭櫃上的那一把老式手,槍,她對鳥槍的操作沒有什麽經驗,但對于這種手,槍十分手熟。

她擡起手,将黑洞洞的槍口抵到了安德烈的額頭上。她的動作依舊熟練,讓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一次瞄準,這一次的目标甚至不能夠移動。

沈略的聲音溫和——

“晚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