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特修斯悖論(二)
約翰這個時候沒有什麽時間思考沈略究竟有多可疑, 他的第一反應只是拔出槍來,大聲地沖沈略喊道:“快到我身後來!”
雖然他自認為作惡多端,沈略又是十分可疑, 但也不可能真的留着那個看上去就有些細胳膊細腿的小姑娘獨自對着一個怪物。
沈略的動作僵了一下, 然後迅速轉過頭看向自己的身後,卻沒有更多的動作了。
波賽頓靠在那個角落裏, 看到沈略轉過身來, 半張臉終于從黑暗中露了出來,一并扯出的是一個極其溫和的笑容。
沈略從來沒有想過波賽頓會在有第三個人在場的時候出現。
她有些無措地轉向舉着槍随時準備射擊的約翰:“約翰, 把槍放下。”
約翰一時間也被波賽頓那頗有些迷惑人的笑容給騙到了, 随着沈略的這一句話,他終于察覺出了氣氛的不對頭來。
約翰挑眉道:“為什麽?”
沈略試圖想編出什麽合适的理由,但是此時不論說什麽都有些欲蓋彌彰的味道。還沒有等到沈略回答, 約翰便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你同這個怪物,認識是嗎?”
沈略沉默着看着那黑洞洞的槍口, 看着它在從波賽頓的方向移動到了自己的面前。約翰在末世之前是個地方俱樂部的射擊教練, 每個月拿着足夠的工薪過着足夠的生活,除了他控制氣流的異能,他的槍也是威懾旁人重要的力量。
沈略盡量用着安撫的口氣沖約翰說道:“聽着,他沒有惡意。”
約翰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極其古怪的表情,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略,嘴角是一個冷硬的笑容:“你說沒有惡意?”
“那麽就請你來說說吧, 女士,這船上的一切古怪, 都是誰做的?”
他的口氣嘲諷,依然沒有了半點信任。
波賽頓的動作未有變化,仍然盤踞在原處,用着他蹩腳的中文,向着沈略緩緩道:“跟我一起走。”
約翰是聽不懂的,他的目光轉向了波賽頓,面上流露出了詫異警覺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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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略深呼吸了一口氣,低聲對着他說道:“波賽頓,停止這一切,放他們回船上吧。我替他們把船修好,他們會自行離開。”
波賽頓沒有更多的動作,他緩緩地垂下了頭,像是一個落魄國王一般,那是沈略從未在他身上所見過的模樣:“不是我,我無能為力——我說過的,他們不應該上船。”
沈略也注意到了,他能說出的句子,越來越長了。憑借着人類嬰兒學習語言的能力,也需要好幾個月甚至一年。
而波賽頓從與她朝夕相處時的不言不語,到了現在這個狀态,僅僅用了十幾天,他似乎有着極強的學習與模仿能力,她并不懷疑如果這樣放任他下去,他能寫出一本莎士比亞來。
約翰因為那陌生的語言而感到壓抑不已,有些無法忍受地用英文詢問道:“我在問你話。”
波賽頓自然也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的眼神輕蔑地撇過持槍的男人,用英文回答:“是她。”
他說完那句話之後将目光移動到了兩人面前的那幅畫上,畫上拇菩勻擻愕鈉渲幸徽帕成希透露出一種溫柔的笑意,他想起了一些舊日過往一般,忽然微笑了起來。
波賽頓的英文是流利的,他面上帶着微笑地向着約翰,幾乎算得上有些纡尊降貴地說話了:“她是我的母親,她的名字叫恩諾斯。”
沈略不知道他是從何處學習來的第二語言,因為學習一種語言,總歸需要交流和聽說的,但在過去的那些年裏頭,波賽頓從來沒有那樣的機會。
波賽頓看着約翰愈發難看的臉色,似乎有些滿意地繼續說道:“既然你的雙腳已經踏在了血泊之中,索性讓殺人的血淹沒你的膝蓋吧。*”
他甚至用上了一種吟誦的強調,沈略站在一旁聽着那詩篇一般的句子,每個單詞之間似乎都暗藏着一柄利刃。
約翰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他幾乎是尖叫了起來:“閉嘴!”
當子彈射出的時候,它奇跡一般地停止了,像是電影裏面特意切出的慢鏡頭,緩緩地挪移到了她的眼前,直到徹底停止。
沈略借着那手電筒的燈光,可以清晰地看見空氣中漂浮的揚塵都停滞在了原處,在那淺黃色的光芒裏一動不動,像是琥珀中的飛蟲的翅膀徹底停止了撲動。
約翰的神情依舊保持着那種悲憤與氣惱,沈略後退了一步,波賽頓那條漂亮的魚尾已經纏上了她的小腿。
希臘神話中的命運女神是三位姐妹,并稱恩諾斯。她們掌管過去,現在與未來,決定人的命運,也掌控神的命運。
波賽頓微笑着看着她:“好了,母親也認為,我們應當一起離開了。”
沈略的心髒忽然狂跳了起來,她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觸碰到了一些不該觸碰的東西,科學禁區?算不上,因為這一點也不科學。
她站在這裏,便知道此時所有的其他的生命體都已經停止了一切活動,唯獨她與波賽頓是例外。
沈略輕聲道:“放過他們吧。”
波賽頓沒有說話。
沈略突然笑了起來:“為什麽選我?”
波賽頓擡起一只手,輕輕地扯住了沈略的衣角。
沈略本來憋在心中的話,忽然說不出來了,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道:“我理應同他們一樣的。”
我理應同他們一樣,是可有可無的芸芸衆生,是賽琳娜口中不可見光的鼠婦,不知春秋朝暮的蟪蛄與蜉蝣。
如果天将降責,那麽我應當同與他們同列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神又為何要施以憐憫。
波賽頓的手依然拉着她,沒有放松的樣子,沈略也沒有掙開他的手的勇氣。
波賽頓擡起眼同她對視,一字一頓,認認真真:“因為你是不同的。”
他的目光一直望到了沈略的心口,紮進了沈略的心髒,教她心血倒流,不知所措。
沈略不曾聽過情話,所以現在也無從區分他的這句話究竟帶着幾分真情幾分假意,沈略只能是微微垂下頭,想伸手去拉開波賽頓的手。
波賽頓卻只是無聲地将手握了上來。
沈略猶豫一般地說道:“我不能同你走。”
波賽頓忽然慌了神一般地擡起頭來看她,他終于失卻了對着旁人時的冷淡,又或許是對着沈略的笑容明媚。
他微微皺眉,無從理解一般地詢問道:“為什麽?”
他的手這樣的冰涼。
那溫度與沈略的手掌相觸,幾乎要融進她溫熱的血液裏,時刻提醒着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般。
沈略從來是信任的,此刻也不例外。
可她這個時候終于不能同他站在一起了。
波賽頓的手攥得很緊,他的神色中透出了一種無力感,終于使他永遠隔岸觀火的模樣鮮活了起來。
他不解地發問:“你為什麽要去幫他們呢?他們對你并不好——他們對你不如我好。”
他甚至還學會了比較,學會了嫉妒。如果忽略他的外表,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地作為一個人類了。
沈略站在原處,終于開口解釋:“我想救他們啊,再卑劣的人命也是人命,更何況他們不過是一些普通人。”
波賽頓卻搖了搖頭:“他們不普通,他們是……異能者。”他用着詢問一般的口氣說出了那個名詞,看上去頗為艱難。
他似乎有些氣惱一般。
沈略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場徒勞的掙紮。
而波賽頓在那一刻,似乎已經看穿了她的心理活動一般,他緩緩道:“你沒有辦法。”
沈略在某一瞬間被直擊了心靈,如果她再動搖一分,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跟着他離開了。
而此刻的沈略似乎捉住了多年前的那一絲偏執瘋狂,她看着波賽頓的眼睛回答:“我總有辦法。”
波賽頓的手随着她這樣一句話,緩緩松開了手,那動作不像是放棄,反而像是随時要卷土重來一般。
那獸類的目光終于顯露無遺。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當你與獸類惡鬥,警惕你不要也變成獸類。
波賽頓與她拉開了一些距離後,忽然輕聲說:“我一直知道。”
“知道什麽?”沈略微微皺起了眉頭,她
“知道就算你在他們中間格格不入,你也更願意同他們一起。”
“而不是我。”
沈略聽出了他言辭中的不甘心,也在同一時間注意到了他有些虛弱的模樣:“波賽頓?”
波賽頓沒有理她,只是背過了身一下子消失在了黑暗中。
沈略盡力追了上去,但是未能捕捉到他的片羽,她跑過凝固的時間與凝滞的空氣,終于看見了船艙外頭不能辨明方向的迷霧。
沈略向着那無聲靜谧的黑暗的大聲喊了起來:“波賽頓,你是海神嗎?”
沒有一個聲音回應她,一切都寂靜得像世界伊始,歸于混沌。
短暫的沉默過後,忽然有浪濤湧起,浪花裹挾起雪白的泡沫,如同扇貝中潛藏的珍珠。
那不是風浪不是激流,亦不是風暴來臨的前兆,只是一朵送給她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