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電車難題(3)

沈略從來沒有想過她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從來沒有想過她從來嗤之以鼻的賽琳娜的可笑吉普賽預言竟然成了真, 她睜大了眼睛看着他, 嘴裏竟然發不出一個字。

波賽頓微笑起來:“我現在覺得這樣就很好,只有我們兩個的世界的盡頭, 可你為什麽又不喜歡了呢?”

“波賽頓, 我不是不喜歡, ”沈略沉默了幾秒, 終于艱難地吐出了字句, 她心中的負罪感在那一瞬間爆表, “我不希望因為我的原因,而傷害到別人。”

波賽頓卻只是搖了搖頭:“你總是這樣,處處為別人着想, 這可真叫我嫉妒,他們的死活又和你有什麽關系嗎?而且大多數時候, 分明是他們先傷害了你。”

不過短短幾天,波賽頓的語言能力已經從堪堪夠用到了伶牙俐齒的程度, 她一時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隔了一會兒, 她才嘆了口氣:“波賽頓,你太任性了。”

波賽頓卻用那不甚贊同的目光看她, 而星光照得他的雙眼璀璨:“我不是任性,我的不擇手段只是拿回我想要的。”

“我只是想要你陪在我的身邊。”

沈略搖了搖頭, 有些堅決地看向波賽頓:“這不是最好的方法。”

波賽頓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

她忽然說不出話來,因為她聽出了波賽頓字句中的痛苦來了。

沈略凝視着他,像是最後看一眼一般, 他們互相致意似的凝視着彼此,終于是沈略深深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了,既然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就必須結束它。”

波賽頓點了點頭:“我也知道,所以我也不阻攔你回去,所以我和你打賭。人類和我們不同,是群居動物,貪戀溫暖。”

這些言辭一點也不像是波賽頓會說出來的話,倒像是什麽哲學家了。

沈略大約知道這是他傳承下來的記憶裏所包含的東西,但由波賽頓用那種沉靜的神情說出口來,便顯得有些憂郁了。

沈略沉默着伸出了手臂,細瘦的桎梏環住了波賽頓的腰,沈略側過頭,輕輕靠在了波賽頓的胸口,她的右耳耳畔傳來波賽頓比正常人類要緩慢得多的心跳,那綿延得像一首情詩,在波賽頓的胸腔裏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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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麽動物真的能忍受永遠的孤獨,就像你說的那個故事裏的海怪一樣,我會陪着你的——等一切結束了,我會陪着你的。”

波賽頓沉默了幾秒,緩緩回答:“沒有什麽永遠,你們……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見了,我不相信什麽承諾。”

仿佛是在冷酷決絕地拒絕着她的承諾,他的臉上此刻含雜了揪心的成分。

但是波賽頓繼續說了下去:“但我相信你。”

他的眼睛多像是在笑。

沈略站在海邊的礁石上,看着月光領着潮汐在光裸的岩石的激蕩起水花,這裏像是暴風雨風眼中的一片樂園,是古代文人墨客朝思暮想的桃花源。一切都是寧靜祥和的,沈略借着月光,一字一句地讀着前人留下的文字。

在這麽多日的海上波蕩中,沈略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文字的力量,他們能将本該早已遺落在歲月空隙之間的故事告知後來者,筆者死去了,而他們留下的文字卻還堅強地存留着。

沈餘慶的日記本紙質廉價得顯而易見,大半充當了賬本使用,他漂亮的英文字體勾寫出有些捉襟見肘的柴米油鹽生活,在那些繁複的文字裏,沈略知道了約翰·科汀與她的爺爺是好友。

沈略覺得自己的爺爺确實不是什麽普通人了,畢竟普通人不會将這樣重大的秘密與平日裏的賬單記在一處。

而約翰·科汀的全貌也展現在了沈略的眼前。

沈餘慶筆下的他并非沈略原來想象的急功近利的商人,而是一位對藝術有着追求的年輕人。然而就像很多有夢想的年輕人一樣,他們不得不向現實妥協。

他的父親死後,他不得不接手那日漸衰頹的輪船公司,不過他也算幸運,憑借着自己的機敏做出了一番傳奇。

彼時的沈餘慶在一所研究所裏領着微薄的薪水,他的妻子,也就是沈略的奶奶,在一所醫院裏看護病人。日子過得十分清貧,但兩人也沒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糟心事,活得也自在。

生活富足而精神寂寥的約翰科汀與生活清貧卻內心富足的沈餘慶在一次偶然中相遇。他們的靈魂似乎有着共通一般,輕易地成為了友人。

約翰科汀邀請了沈餘慶來到他的船上,并且做出了想要深交的姿态,給沈餘慶看了他最貴重的收藏。

那是沈餘慶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人魚。

水箱中困着的人魚眼神單純無辜,說是人魚,卻更像一個怪物。她有三個頭顱,并且似乎有着各自的思維。沈餘慶不得不承認 ,他對這樣的生物有着天然的好奇。

約翰科汀給她起名為恩諾斯。

她從來沉默着,如隔雲端地觀察着來來去去的人,唯一的一次恩諾斯說話,是在約翰科汀有事暫時離開,留下沈餘慶一人的時候。

恩諾斯攀出了水箱,伸出了一條濕漉漉的手臂,沈餘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觸碰了她,她的一個頭顱忽然發出了聲音,用着祈求的口氣發問:“你能放我走嗎?”

沈餘慶沒有來得及回答她,約翰科汀就回來了。但他從那以後于心有愧,午夜夢回,想起那雙含着絕望的眼睛,他都有些後悔。

後來約翰科汀告訴沈餘慶,恩諾斯懷上了自己的孩子。沈餘慶聽到這樣的話的時候,顯然有些無法接受——也不能稱得上厭惡惡心,只是覺得十分別扭。

于是他拒絕了好友請他參加假面舞會的請求,誰知那是最後一次相見,那艘滿是紳士小姐的船只最終沉沒,只有約翰科汀逃了出來,他支付了大筆賠償,留給了沈餘慶一封告別的信,從此去了西部,沈餘慶再也沒有見過他。

這個故事到此結束,這似乎只是沈餘慶在阿根廷的一段奇遇,過去了也愎去了,離奇瑰麗得像個童話故事。

然而當沈略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她看見了一行像是前面賬單一般記法的文字:“這是一條新生的小人魚,和恩諾斯長得有些相像,也同約翰有些相像。”

有那麽一瞬間,沈略幾乎感到了窒息,她無法表述清楚從沈餘慶日記中傳達出來的訝異和有心無力,但是在某一個瞬間感同身受。

“該走了。”晚風似乎還帶着些落日餘晖的溫度,帶來了波賽頓送別似的言語。他赤着腳踩在岩壁上,雙手插在兜裏,居高臨下地望着沈略。

他完美地扮演了一個人類,沒人能在他身上找出任何的錯處。

烏斯懷亞的海岸永遠地停留在了暮色裏,仿佛下一秒日光将落入山澗,然而永遠也不會有那一秒。四時與風景都在此處停滞住了,唯獨不會停留的是燈塔主人離開的腳步。

“那……再見。”

沈略扭過半個身子看他,說出的話也像極了晚飯後出門散步的告別。

然而沈略一腳踏出了晨昏,是沒有回頭的路的。

————————

沈略失蹤的那天,約翰回來的解釋就十分簡單了,她自己不要命,從船上跳了下去,也許死了,也許是和那個怪物一起逃走了。

這樣的解釋實在太過敷衍,連盧娜都起了疑心,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約翰搞了什麽鬼——況且他也沒有什麽理由搞鬼。

特修斯號上的人們在沉默中等待着第二天的到來,然而第二天總是沒有來。但他們又确實餓了,對食物與水的需求都在提醒着他們,時間是流淌過去了的,然而黑夜沒有過去。

他們漸漸意識到,除非航海日志上的事情被觸發,否則時間将永遠停留在這個節點上,而他們将在時間中困死老死。

坐在最角落的中年男人聽到了馮這樣的解釋,終于發出了嚎哭一般的喊叫,他一下子從原地站了起來,丢下了配給他的一把槍,朝着外頭走去,沒有人知道他往哪裏走了,但他和沈略一樣,确實再沒有回來。

也許是錯覺,當馮再次走到甲板上的時候,他覺得濃霧散去了一些 ,他的心裏騰升出一個解決方法,然而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解決方法。

他急于抽一根煙,但是苦于大部分煙草還在另一艘船上,而他随身帶的已經告罄,只能苦苦忍着,下一秒他懷疑是因為忍得太辛苦而出現了幻覺。

沈略站在他的不遠處,換了身衣服,是一條暗色的裙子,看上去像是那種七十年代流行的款式,也虧得她長得臉嫩,才不至于穿出人間慘劇的效果。

可是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也着實叫人背後一涼。

馮愣了幾秒才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是你?”

沈略往前邁了一步,一邊用着語氣平淡的聲音回答:“我有名字,我叫沈略。”

馮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雖然他有時候表現得過于沖動,但決然不是草包,這個時候出現的沈略究竟是幻覺還是鬼怪都無從定論,他不能不防備。

他皺起眉頭:“約翰說你……”

沈略笑了起來:“他說我死了?”

馮同她隔着一段距離,沈略知道他在怕,也沒打算去刺激他那有些脆弱的神經,只是緩緩道:“我還說死的是他呢。”

這是老套極了的爬雪山的鬼故事的翻版,拿出來講也已經不吓人了。但是她這樣一句話分明在提醒馮,他們中有一個人說謊了,并且無從知曉到底是誰。

沈略做出了極其無辜的神态:“我可以和他對峙,就問他敢不敢。”

所以,到底相信哪一個呢?

馮陰沉着臉走進了船艙,約翰靠在門框邊上,不知所謂地想着事情,輪班的矮胖子頭上蓋着一條毯子睡了。邊上的人見馮走了過來,紛紛擡頭致意,而馮的目光略過了他們。

他直接走到了約翰的跟前,然後用着一種極為平常的口氣說道:“有人找你。”

但是這句話在現在的情況下說出來就有些別扭了,因為船上就這麽幾個人,無論誰想找約翰,只要走到他的面前就好了,沒有必要經過馮這一輪的通報。

約翰同他對視了一眼,最終還是做出了一種輕松的姿态:“誰?”

沈略一言不發地扯着裙邊走了出來,她的頭發依舊披散在肩頭,是那種海藻似的濃密的黑色,襯得她一張臉都是慘白的,在黑暗的走廊中露出來的時候,鬼氣森森到了極點。

約翰的視線越過馮的肩頭,正好同沈略對上了眼神,那一瞬間他倒吸了一口寒氣。

沈略伸手比出手槍的形狀,然後将槍口朝向了自己,嘴裏輕輕發出嘭的一聲,然後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來,像是在說我大難不死,回來找你了。

馮側過頭道:“約翰,我想聽聽你的說辭。”

約翰的臉色有些發白,但還是強忍着尖叫的沖動回答:“她不是人。”

沈略終于是笑了起來:“你沒有害死我,就想反咬我一口——那你說,如果我不是人,那我是什麽?”

約翰退了一步,他瘦長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神情:“我看着你死的。”

馮瞥了約翰一眼,一邊提醒道:“可你當時說你并不清楚。”

沈略朝着馮攤了攤手:“我說過,他在撒謊。”

下一秒約翰用他顫抖的右手舉起了槍,槍口直直指向沈略的腦袋,他破罐子破摔一般地沖着衆人道:“好的,我承認,是我殺了她——我親手殺了她,子彈從她的胸口穿過去了,然後她自己摔到了海裏。可是你們看看,她現在還是一副活蹦亂跳的模樣,人真的能在那種情況下不死嗎?”

當然不可能了,邊上的人群發出了紛紛的議論,然而也只是議論而已,當衆人沒有一個定論的時候,沒有人會第一個跳出來論證什麽,他們都只是畏縮地看着沈略與約翰。

馮微微皺起了眉頭:“所以你為什麽要殺她?”

約翰有些抓狂地看向馮,他眼神真誠:“對着這麽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你還要質問我為什麽要殺他?”

他似乎有着卓越的表演天賦,激勵地将炮火引向沈略的方向——又或許他是發自內心地惶恐不安。

走廊的另一邊傳來一聲短促的尖叫,盧娜睜大了雙眼,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看着眼前死而複生的人,一時沒有搞清狀況。

沈略沖着她微微一笑:“我回來了。”

聽到了她的這句話,盧娜的臉上露出了真切的欣喜的神采,她正想上前來,卻發現了現在這裏劍拔弩張的氛圍。

盧娜蹙眉看向約翰:“你這是做什麽?”

約翰擡起的手沒有放下的意思:“她是個怪物。”

盧娜幾乎有些憤怒地朝着他喊道:“她是受到了神的庇佑。”

氣氛忽然有些凝重,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而聽者各自在心中做出了考量。他們的目光在約翰身上停了停,最終回到了沈略的身上。

人群裏第一個人喊道:“約翰,放下你的槍吧,還有什麽能比現在的情況更加糟糕了嗎?就算她的身份再可疑,就不能抛卻你的偏見嗎?”

約翰的臉幾乎都黑了。

沈略站在原處不動,望着槍口不動,她想要說出的也是最讓約翰難以忍受的話:“為什麽這麽害怕?就因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約翰開了槍。

沈略就等着他這一槍,她清楚地看見子彈在自己的眼前停下,時間倏忽停止,沈略伸手撥開了子彈,下一秒子彈便從她的發側穿過,射穿了堆積在那裏的木質酒桶。

落到衆人眼中,看見的便是沈略毫發無損地站着,而且她的臉上甚至沒有任何恐懼。

這就是波賽頓給予她的庇佑,在他的疆域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到她。

沈略等待的就是這個在衆人眼中算是神跡的事情發生,正如最絕望的病人寧願求神拜佛也不願寄托于科學的治療方法,在絕境中的人們,你同他們說什麽科技使人進步,也是行不通的。

這個事實沈略在諾亞方舟號上已經感受過一遍了,在船上大半都是科研者的情況下,都寧願相信神谕與預言,更何況是這群從世界各處潦草組成的經歷與生活都各不相同的異能者團隊了。

沈略看着他們的眼中露出了希望的光芒與無限的信任,她聽見有人高叫着,吵吵嚷嚷。沈略少有受到萬人簇擁的時刻,于時有些不知所措。

但她依然要做出一副自然而然的模樣,後退了一步,用着勝利者的眼神看向約翰:“你輸了。”

約翰終于是笑了起來,他抛開了槍,目光不動地望向約翰:“是嗎?你以為你贏了罷了,你以為真的能跳出這個循環嗎?”

“他們每個人,都還是照舊要死的,能活到最後的也只有我一個罷了。”

他用着最惡毒的言辭詛咒着,審判者所有人的命運。終于,他身邊的人站了起來,給了他一拳,為首的矮胖子終于是将他踩在了腳下,一邊用鳥槍的槍口抵住了約翰的額頭:“少說兩句吧?你還真的想害死我們?”

約翰幾乎是放棄了掙紮一般地靠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是啊,是我解開了兩艘船之間的連接,我讀過了那本航海日志,我知道會發生什麽。”

人群沸騰了起來,每個人的眼中都有着憤怒與絕望,似乎想要在下一秒就把他撕碎。

她聽見有人說“我還沒有找到我媽,她上了另一艘船。”

她聽見有人說“殺了他。”

沈略深呼吸一口氣,出聲道:“先把他放到一邊去,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最重要的是解決這個問題。”

有人聽她說話,也有人只是跪着哭泣。

她只能做出一個虛無缥缈的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幸而她的話終于起了作用。

沈略同馮對坐着,盧娜坐在沈略的身旁,整個房間裏只有他們三個人。

沈略率先打破了沉默:“想要跳出死循環的唯一方法,是打破這個循環。”

馮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太樂觀地說道:“可你剛才說過了,一切都會再發生,不論過程如何。”

沈略看向他:“如果當年是船員約翰害死了船上的所有人,那麽有一個辦法……”

她說到這裏的時候,忽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邊上始終沒有說話的盧娜這個時候終于有了反應,她擡起有些疲憊的黑色眼眸看向對面的馮:“我明白了。”

馮沒有說話,但是沈略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

既然有一個罪魁禍首,那麽只要這個罪魁禍首死了,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于是這就變成了一道十分傳統的電車難題。

一群無辜的人被綁在了電車的軌道上,一輛失控的電車朝他們駛來,幸而你可以拉動一個拉杆,讓電車開向另一個只綁着一人的軌道,而且此人罪大惡極。

換做你,你是否會拉動拉杆?

沈略不再說話。

然而片刻之後,外頭傳來了騷亂的聲響。有人在拍門,盧娜遲疑了一下,最終起身去打開了門。

那個沈略見過的娃娃臉小醫生滿手鮮血地跑了進來,他似乎喜歡整潔,穿的是淺色衣服,此時胸襟上有一大片血跡,但很顯然,那不是他的血。

他略顯稚嫩的臉上透出一絲興奮的惶恐,他像是沈略最親近的信徒一般望向她:“我們殺死了他。”

沈略睜大了眼睛:“誰?”

還能是誰。

憤怒的人群想要撕碎那個罪魁禍首,最後他們真的做了,憤怒的人群變成了失控的人群,成了活躍的火山,随時等待着下一次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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