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愛我本質的幽暗時分(1)

狄奧尼索斯還不叫狄奧尼索斯的時候, 也曾經浮上過海面, 她也曾以人類的姿态在陸地上行走——中世紀的未開化的黑暗中透露出人性與藝術的光芒。

她待在陸地上的時間遠遠不及她沉溺于深海的時間,但她所見過的一切色彩都比深海中更加濃烈。

她沒有一個特定的名字, 永遠是那副微笑着的面孔, 她最開始模仿着人們行走的姿态, 但很快, 她就學會了語言, 交流, 習俗,藝術。

她出現時像是個貴族,用着別人無法理解的最理智的字句辯駁, 年輕的公爵們被她不卑不亢的言辭吸引,被她神秘的微笑所迷惑。但是無人知道她的名字, 她并不是哪位有權勢者的女兒。

她大放異彩,終于會在第二天的白日裏消失無蹤, 像是什麽泡沫一樣。

後來革命開始了, 後來王朝覆滅了, 一切都是歷史只進不退的車轍。白人魚永遠都在看着,也會在适當的時候, 走到人群中,像個普通人一般融入了他們。

她理智而平靜, 能夠随時脫身,帶着冷峻的思考,遠觀每一個驚心動魄的事件, 然而見慣了波瀾的心難以有什麽漣漪。

但她終于蒙受了欺騙,人類中白化病的特征讓她從來被作為異類,最終有人發現了她的秘密。

她失去所有,輾轉漂泊多年,最終落入了卡文迪許的縛網。少年是個喜怒無常地暴君,卻在百無聊賴的時候,随口給了她一個名字,卻又在她希望燃起的時候徹底将她土崩瓦解。

于是日神死去,夢神出世。

神真的不應該愛上什麽普通人。

風浪退去,黑暗退去,海面平靜得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人們像是在陰溝裏待得膩煩了的老鼠,探頭探腦地從緊閉的房屋裏走了出來,擡起頭看的時候只有天光萬頃。

章敦找到沈略時,她正靠着欄杆看向海面,遠處依舊是無邊際的海水,你難以猜測再遠處有什麽,除非你驅使着航船向前,否則那裏将永遠是處.女地,永遠是不可知。

“卡文迪許……”章敦感知了身邊過于平和的氣氛,但是從中也嗅到了一種慘淡來。

沈略搖了搖頭,但是沒有說話。

章敦微微皺眉:“那麽波賽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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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是呼喚了他的名字,沈略聽到這個名字從第三人的口中說出,終于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明的違和。

沈略輕聲道:“他離開了。”

章敦的臉上有些困惑,也确實應該困惑,照理來說,既然波賽頓已經找來了,就不可能讓沈略繼續留在這裏。

他直覺覺得沈略與他之間出現了什麽罅隙,然而他并不能說明他們之間到底出了什麽狀況。而沈略則是一副疲憊過分的模樣,她微微垂着眉眼,很顯然,并不打算回答章敦的什麽問題。

你感受過失去一切的痛苦嗎?

你感受過旁觀的有心無力嗎?

他走啦,他什麽時候回來,他峄乩綽穑可蚵躍谷灰桓挪恢,他只是一言不發地擦幹了她眼角的淚水,然後并不出言辯解地離開了。甚至連一句道別也沒有,沈略終于體會到了一切複雜感情的交織,她心裏有怨恨和恐懼,卻照舊留戀不舍,這種情緒終于在波賽頓遠遠地看着她,用着最平淡的口氣對她說話時達到了頂峰。

那言辭間幾乎有了些疏遠:“我要走了。”

這算是一句道別嗎?

這是沈略從未有過的體驗,她從來孤獨,但她的孤獨并不春純粹,她總是知道她的身後會站着波塞頓。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廣闊的海洋可以去,而那方寸的玻璃缸就是他的海洋。

沈略承認她殺死了她的父親。

對于這一項罪她無所怨言被審判,然而就像她的存在永遠都被衆人沈略一樣,她父親死後,竟然也沒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

她渾渾噩噩地生活了下去,在漫長的海岸線邊上徘徊,始終沒有回家,也沒有去學校,驕陽把她的嘴唇照射得皲裂,皮膚發紅,但她只是無知無覺地站着。

她知道這邊海水與洋流的動向,等待着父親的屍體被海水沖上岸來,然而她沒能等到,她只看着那艘帆船忽然感受到了一種膽寒。

唯獨沒有愧疚。

她終于記起了她有一個家,一個陰森森、沒什麽溫度的家,一個陰森森沒什麽溫度的地下室。

想起了地下室裏的波塞頓,終于有了生命一般地迅速從沙地上站起,金色的沙粒從她的衣角滑落,夕陽終于照射到了她的臉上,染紅了她的發旋和瞳仁。

她終于起死回生,想着的終于不是什麽飄渺于天地,游離于生死的東西,感受到了口舌唇齒之間的幹渴,饑腸辘辘的無力——心情輕松地只是想去吃一頓晚飯。

還有波塞頓,還有波塞頓。

她邁着酸痛的腿,一步一步攀上了岩石,往她家的那個方向跑去,時間晚了,公交車已經走光了,她渾身上下更是一塊錢也沒有,于是只是拖着她疲憊的身軀往前走着。因為正好同夕陽的方向相對,像是背光逃離。

她回到家裏,卻沒有地下室的鑰匙,只能跑去撬開她父親房間的門。屋裏只有一張簡陋的床,素白的簾子就像是招魂的帷帆,又或者是什麽蒼白沉重的幽魂,被晚風吹得鼓脹。

這個地方少有生氣,但是處處透露出她父親生活過的痕跡,椅背上甚至挂着一件他不久之前穿過的外衣。

她活了過來,

她有些急切地從櫃子裏翻出了鑰匙,剩下的空間裏端端正正地擺放着幾本日記本。沈略的眼神輕快地飄開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急切來自于內心深處的惶恐,還是因為地下室不知死活的波塞頓。

或者兩項都有,但是沈略抗拒着前一點事實,她飛快地沖出了房間,甚至還記得把門鎖死。

她将鑰匙正好地插進鎖孔,準确無比,手上再沒有半點戰栗,已經全然沒有了她在她父親房間裏的失措,好像一從那個房間走出來,沈略便脫胎換骨。

她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沒有什麽普通人會在殺掉自己的親人之後心安理得的。

但她此時終于像是被安慰了一般,她注視着那扇門的時候,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來自黑暗的目光,那目光柔軟,似乎能夠撫平一切創傷。

然而疤總是在。

她伸出細瘦的手臂,難以看出那雙手中的力量能夠掀開那塊過于沉重的鐵板。

她孩童時候也曾這樣艱難地掀開這扇門,打開另一個童話一般瑰麗的世界。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波塞頓時的樣子,他似乎是睡着,等着什麽人把他吻醒。

沈略靠近那潭死水,和死水中的那條有着紅色尾巴的人魚。他的雙眼緊閉着,像是睡着了,于是沈略就有些放肆地打量他,帶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好奇。

他睜開了眼,她看見了

他看見了什麽?

金色的瞳仁似乎是跨越了百年的塵芒,掀開了塵封的故事。是的,他的眼中大約是有故事的,否則少年的沈略為什麽會挪不開眼睛呢?

好像一眼就能夠看穿沈略心中所有的事情。

沈略沉默着同他對視,他的目光這樣的冷,而沈略只是走上前一步,擡起頭看着那仿佛是一件藝術品的人魚,輕聲詢問:“你有名字嗎?”

人魚沉默着看她,這樣的氣氛就像是童話中的小主角遇到了什麽精怪,他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是下一刻,一個粗暴而又吵嚷的聲音打破了地下室片隅寧靜。

“你在那裏幹什麽,滾出來。”

人魚的目光還未徹底适應那地下室入口被打開時過亮的光線,那是同地下室中會點亮的白亮的燈光不同,那應該是一種名為陽光的東西。那是一種深藏在他記憶中的溫暖,是熱帶海洋被烘烤得發燙的時候包裹住他皮膚的感覺。

而沈略剛才在他眼中看見的所有故事,都不過是他剛剛醒來的迷茫——那裏并沒有什麽全世界,只是一片空白,一片未曾開拓的野地,當然野地也有它自己的美麗,你擡頭看那無垠的天時,不會有更多的東西遮擋住你看星光。

他聽到了喧鬧的聲音,終于徹底将他從夢鄉中驚醒。

少女黑曜石一樣的眼睛閃爍,有些惶惑地開向自己的身後,高大的男人的影子落在了冗長的臺階上,那是一塊永遠散不開的黑暗,那像一片濃重的霧,沉沉地壓在了沈略的後背上。

他從來沒有打過沈略 ,沖她怒吼也只是偶爾的事情。他大部分時間裏只是用他那雙同沈略有些相似的眼睛,過黑的瞳孔中透出一絲絲冷峻來。

他嚴苛而又冷漠,沉默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沈略也沉默着站起了身,她動作輕快地竄過她父親的身邊,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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