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朝聞道(3)
漫長地等待死亡這件事情本身, 要比死亡更加痛苦。如果死亡是一道驚雷劈開朽木,那麽等待将是朽木底下生長病黴,纏住你, 直到死去,直到湮滅。
這片海域的王, 怯懦或是倨傲的王,高高在上地看向科汀,像是看着什麽垃圾。他明知道科汀剛才扼住沈略的動作, 只不過是想讓自己現身罷了。
而自己也不是應當現身的時候。
少女的目光向他望來, 柔軟得如同這片深褐色的晚陽,其中藏着些柔暖的因子一眼便讓他想起那些冰冷與黑暗。
他聽不見她的呼喚, 只能依靠口型辨別, 她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鄭重得像是她當年将這個名字給予自己的時候。
波塞頓幾乎有些故作冷淡地将頭別開,玩味地向着科汀問道:“你又在等些什麽呢?”
科汀的神情柔和了下來, 幾乎可以算得上釋然了:“我在等死。”
等着 什麽利刃插進他的胸膛, 等着 缺氧窒息的感覺一點點蔓延上他的四肢。
科汀不知道自己等了多少年,他忘記了計算, 他甚至有些不敢計算。
他在那條被詛咒的船上, 殺死了、吃掉了他的愛人。
即便在最後,恩諾斯用那種永遠平靜的目光, 那種死寂一般的目光看他的時候——
即便是在他滿身鮮血地擁抱着那殘肢的時候——
即便是在他輕吻她再也發不出聲音的頭顱的時候,一如莎樂美輕吻她的愛人約翰的頭顱*——
他的心中仍然清清楚楚地知曉,自己愛她, 而顯然這愛具有攻擊性。
他愛上的是一個異類,他真真切切地愛着,也知道世界上不會有再多的人會愛恩諾斯。
可是那條人魚,從未用正眼看過他,她永遠神情冷漠,她永遠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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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科汀想,也許她永遠是這樣的一個姿态——他也并不讨厭這樣的姿态,甚至有些迷戀。
直到他看見了恩諾斯向他的只有求救,她那永遠冷淡的神情似乎有了生動的顏色,而那雙永無波瀾的眼睛,也終于燃起了火焰。
你應知道,那火焰是絕望者的回光返照。
于是科汀知道了,她只是不像自己愛她那麽愛自己罷了。
可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這個世界上,恩諾斯只有他一個人。 他也不愛自己那個未婚妻,他同恩諾斯一樣孤獨,用畫筆畫出那些斑斓和恩諾斯的身形時,他才是世間最富足的人。他與恩諾斯一樣,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恩諾斯一個罷了。
再後來,約伯格和那個未婚妻,都聲稱自己看到了人魚。這種近乎挑戰科汀底線的話語讓科汀懷疑自己的未婚妻是否在挑釁他,并打算用這個秘密做要挾得到些什麽。
他無法忍受任何的不可控制,于是将約伯格和自己的未婚妻騙進了地下室。他們也許活活餓死在了那裏,但是誰知道呢?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們中無人知道這個秘密,他們見到的不過是海上的詭異身形,那也許是另一條在海洋上漂泊的怪物。
而真正見過恩諾斯的,是另一個約翰
後來船員約翰為了自己那個未婚妻,鼓動了船員造反,卻遭遇了暴風雨。船只在海洋的某個角落起起伏伏,船上的人們怨聲載道。
到了最後食物不足,他們決定用約瑟夫環的方法選擇應該先殺死誰充饑,有一部分人則拒絕這樣的充滿可能性的選擇方法,最終與船員約翰約定,首先殺死那個無所作為的約翰·科汀。
他們用着最卑劣的手段,把科汀騙來了餐廳一樓,打算邀請他吃一頓最後的晚餐。
大部分人雖然已經處于崩潰邊緣,他們雖然饑餓潦倒,人肉也吃的下去,卻難以忍受良心上的譴責,率先帶上了面具。
于是這場殺人宴席就變成了假面舞會——而科汀早已看穿了一切,他也帶上了面具,并且混入了人群。
人群中頓時一片亂糟糟的,有人率先帶起節奏,說約翰科汀已經混在其中,随時準備報複。
于是本來只是想蹭一杯熱湯羹的懦弱者也不得不拿起刀叉,互相指着,想要從一堆假面者中找出那個人來。可是誰也不肯摘下面具,生怕最後會遭到報複。
氣氛一度僵持着,終于有人說起約翰店科汀的衣着上的特點,而那個人就在舞池中央站立着。
他手中甚至有一把槍。
他确實是科汀平時會有的裝扮,用旁人的話來說是裝作紳士,誰也不知道面具下是船員約翰的臉,他們已經撲了上去,叉子捅穿了他聊以發聲的喉嚨。
大廳的燈忽然熄滅,人們在喧鬧中相互踐踏着,有第一個人跌倒,他手中的刀子也許穿過了他自己的皮肉,也許是別人的。反正那團黑暗中一片混亂。
科汀只是像幾天之前關上地下室的門一樣,鎖死了大廳的門。
暴風雨之後的船身處有兩處破損,水很快就會蔓延上來,淹沒底層的廚房大廳。而科汀只是站在原處,等待着航船沉沒。
他頭頂的星空孤獨地燦爛着。
令他沒想到的是,他回到了陸地,毫發無損。
他已經失去了他的缪斯女神,自然也失去了他描繪世界的能力。
每隔一段漫長的時間,他的記憶都會被重置一次,像是人魚的那種通過遺傳可以繼承一樣,他能看到恩諾斯所見過的一切山川湖水,只是他再也描繪不出這樣的人間美景。
因為已經沒有什麽所謂人間了,他孤獨行走的人間就是地獄。
他碌碌于世百餘年,迎來送往,但求一死。
他的本質接近于神,而無人能夠殺死他。
但正如所有神話故事中所描繪的,神的兒子能殺死神。他等待着那個海底的炸.彈沖着他爆.炸,卻沒有想過他已經被故人的後輩所豢養——
是那個關于小王子的故事裏的豢養。
忠誠的,長久的,忍耐的,其中卻也藏着瘋狂與意難平。
波塞頓看着他,只是口氣平靜地,打碎了他的好夢:“我無法殺死你,那是恩諾斯的詛咒,你不會死,永遠也不會。”
科汀聽了這樣的回答,終于笑了出聲,按理來說,沈略覺得他應該哭叫的。但他似乎早已在心中有了答案一般。
科汀擡頭望向了波塞頓,他輕聲地問道:“那你又為什麽詛咒你愛的人呢?”
他知道了。
沈略想說什麽,波塞頓那個時候是想救她,反正是替他說話,什麽也好,只是想替他說話。
科汀只是将略顯嘲諷的眼神掃過沈略,最後落在了波塞頓身上:“多麽可笑,一只食人的野獸也肖想着變成人類?”
波塞頓沒有發怒,他甚至略顯和善地笑了:“這很好笑嗎?”
他的眼珠轉了轉,金色的眼珠同他的母親想象。甚至可以說,在他身上找不出半點同他父親相似的痕跡。
這點足以令人寬慰了,因為他并非是什麽自願生下的孩子了。
波塞頓似乎終于有了勇氣直視沈略一般,他輕輕地偏過頭,認真地看向她,像是在看什麽世間珍寶,海洋之心。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既然像你,人也能變作野獸;那野獸憑什麽不能變成她的同類呢?”
作者有話要說: *《聖經》中以色列希律王的女兒莎樂美獻舞一曲,為了得到她愛人約翰的頭顱。
抛包袱的感覺,真是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