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誰又知道,逃學的後果
扁擔有點沉,壓着柔弱的肩頭痛到直癟嘴,方染從來不知道,兩桶水會這麽沉,扁擔被壓得向下稍彎,随着她的移動又跟着一高一低兩頭搖晃,方染走得極其吃力。
印象中,父母從不讓她幹重活。說出去可能沒人會信,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她連最基本的煮飯、洗衣等家務活都幹得馬馬虎虎,更別說挑水這種重活了。
老爹方孟平直接将田間的重活,諸如耕地、施肥、澆水等等力氣活,一人全包了。
方家的田在鴛湖村後面的交頸山上。相傳因成仙前的鴛鴦神在後山私會,在碧湖嬉鬧而得名。
鴛湖村是有名的僑鄉,盡管環山擁水,村裏的良田卻大多荒廢了,只有少數幾家還在堅持耕種,方家就是其中之一。
方染的父親方孟平是村裏少數幾個靠賣菜維持生計的“低等賤民”,也是挑次農肥打門前過都要掩住口鼻,關上門窗,甚至破口大罵的某種意義上的 “全村公敵”。
可在方染心裏,方孟平一直是神。
落日的餘晖下,當方孟平扶着鐵犁,家裏的老黃牛默契地或停或行或轉彎,方染總是會看呆。
在方染的記憶裏,不管是松土翻地整平,還是将巴掌大的田地調整成一畦畦一垅垅,方孟平都像在精心雕琢一件工藝品。小時候,只要伏在田間地頭上拔草,耳邊就時不時響起老爹“溫暖”的吆喝聲,一聲聲的,溫暖了她整個童年。
方家夫妻對孩子們的“嬌慣”和“殘忍”,在鴛湖村也是出名的。
說嬌慣,是因為這麽多年,方孟平夫妻每天淩晨兩三點就上山勞作了,卻從不讓她們姐弟四人在烈日下或者寒冬臘月裏過去幫忙,頂多實在忙不過來了,才半哄半騙地讓她們四個小蘿蔔頭去幫忙幹些除草、移苗、摘菜等雜活。
方染記得有一年。應該是大年二十九吧,別人家的小孩在看卡通、玩炮竹、穿新衣、讨紅包的時候,她們一家六口卻頂着淩晨四點的刺骨寒風,在山上摘菜。
無數個大年二十九,方家六口人就在淩晨四點的交頸山上,一起勞作,一起歡笑,一起祈禱,一起做夢。
方孟平告訴方染姐弟四個,年二九全家出動,就能在菜地裏刨到錢,因為老爹會變魔術,将地裏的青菜變成小孩子的年夜飯、壓歲錢、還有新衣服。
小方染原本将信将疑,可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卻真地迎來了驚喜,老爹真将“不可能”變為“可能”,憑空變出了一大桌的雞鴨魚肉、一大堆的年糖年餅、每人一套嶄新漂亮的新衣服。
後來才知道,除夕那一天市場上的菜價被哄擡得特別高,母親王淑坤這個賣菜的一把好手肯定還要比市場價再貴上幾塊,為趕搶好市,每年都要來來回回跑上好幾趟,方染他們一個個小蘿蔔頭就成了家裏分秒必争趕上好市的“必殺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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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殘忍,是因為方染奶奶在方染七歲那年就去世了,方家爺爺就更早了,方染爸爸沒結婚就走了。
方染爹娘整天為養家糊口在山上拼命耕種,很小的時候就将沒人管的方染姐弟四人,被反鎖在家裏。
方染永遠記得,寒冬臘月裏,涼飕飕的地板上鋪一張四四方方的草席,方染領着弟弟妹妹四處爬。
滾燙的煤爐就立在旁邊,爐火上燒着沸騰的開水,蒸氣袅袅。
剛滿周歲的弟弟拉稀拉得滿褲子都是。
七歲的方染領着五歲的方萍将弟弟身上的衣服扒個精光,撤掉燒水壺後,一個擡頭,一個捉腳将他搬到爐火上烘烤,弟弟身上那件印着小兔子啃胡蘿蔔的粉紅色薄單衣至今在方染的記憶深處仍分外鮮明。
實際上,“家”這個字,對方染來說,太過複雜。
一座交頸山,一汪鴛湖,幾隴田,還有熟悉的泥土味,這些有形狀的,能觸摸的,在方染前二十年的記憶裏,或許就是“家”的全部了。
可還有一些無形,卻經年沉澱的,是在方染過了而立之年後才知道的。
“家”這個字,連着家鄉的高山和大海,連着父母長年累月的苦心付出,連着兄弟姐妹各自成長蛻變中互相取暖的歲月,還有那些連着血脈,融進骨髓的複雜感情體驗,将方染的時光,信仰,情感一并吸納其中。
有時候方染會懷疑,如果沒有了它們,她整個人是否會被掏空?
在交頸山上勞作的記憶,自從小升初她突然以全鎮第一的成績考入鎮重點初中後,就中斷了。因為方孟平夫妻突然就宣布,從那往後,家裏的家務活、山上幫忙幹的活都沒方染的份了。
“你只要好好讀書,考進理想的大學,讓我老方家揚眉吐氣,光宗耀祖就行了。” 方染依然記得,方孟平當時說這話時滿臉虔誠的神色。
就好像,她已經一只腳邁進那所謂的,能夠讓他們老方家出人頭地的理想大學了。
而後三年,父母一直在她跟前耳提面命着同一個故事。某某村裏,有一個男生,家裏窮得叮當響,所有人都勸他出來打工幫襯家裏了,父母卻硬是咬着牙将他供上了大學,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工作分配到了省城的大機關了,娶了如花美眷,人生自此平步青雲。
“那男生,只比你大五歲,所以,你也要努力啊。”講完那個故事,老媽總是不忘補充上這一句。
你要努力啊,努力啊,努力啊。
可她,還是辜負了他們的期待,打碎了他們的希望,連帶着,将一家人平靜的生活推向了痛苦的深淵。
突然就想起來了,當逃學回家後,班主任打來電話勸她複學,她卻死活不肯,還跟父母争辯了一大堆道理時,母親王淑坤說的那翻話:孩子,路是你自己選的,從此以後不要後悔,還有,這個決定是你自己做得,跟任何人無關。
還有,孩子,王淑坤又說,其實不讀書也挺好的,至少人生可以平靜順遂了,不用再面對很多未知的磨難和兇險了。
她一直記得母親說這些話平靜而憐愛的眼神,那時候,她以為母親說的未知的磨難和兇險是指她。後來,直到她大學畢業了很多年了才知道,那些未知的磨難和兇險,是她的,也是父母的,父母面對的未知和茫然,還有心中的忐忑和不安,甚至比她重比她濃。
兩行淚就這麽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一種或羞愧或悔恨或茫然的複雜情緒充斥在心頭,任眼淚肆意橫流,轉頭,卻聽到有人在喊她。
“嘿,方染,你爸媽在家嗎?”
叫住方染的是他們遠山鎮鴦湖村的村支書沈建宗。此刻,憨厚的村支書身邊,并排站着一個男人,還有一個男孩。
那個男人,三四十歲的樣子,普通的五官,如遠山眉黛般的眉眼,似隔着一層朦胧,看着文質彬彬的西裝革履打扮,卻在成熟幹練中斂着點淡淡的書卷氣,似是而非,讓人過目不忘。
可饒是那人再如何淡然出塵,很奇怪的,氣場卻壓不過身邊的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估計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仿造物主若窮盡心力一筆一劃精細雕鑿出來的五官,浩眉星眸中混着點銀河水,水漾清波,俊毅清朗,明明周身冷冽得像千萬載的寒冰,卻教人只看一眼就心旌蕩漾,全部心神都被吸了進去。
沉默,一陣尴尬的沉默。
挑水的女孩不知為什麽,當眸光匆匆從程皓臉上一掃而過的時候,雙耳竟突然染上一層緋紅,然後又不着痕跡地擴大,再擴大,直至整張臉紅得像夕照紅霞一般奪目。
那模樣,像極了被人狠狠調戲了一番。
于是,三個大男人兀自站着,一個小女子吃力地挑着兩桶水,清秀的小臉早已糾成一團,卻只是垂眸默立,扭捏着不敢看他們三人,就連村支書方才的問話都忘了回答。
這畫面,怎麽看怎麽詭異,怎麽看怎麽驚悚,讓三個大男人費解地面面相觑。
像是為了破除這份尴尬,男人的眼睛故意盯着程皓那張“魅惑衆生”的臉,緩緩打趣道,“哎,小女孩竟然臉紅了,程皓這張臉真真是個禍害,剛下車從村口一路走過來,就沒有一個女孩子逃得過他的魔力。”
“就是,就是,小染你也矜持點,咱村裏那些外出打工的小女孩是沒見識,小染你書讀得那麽好,別跟那些個沒見識的一樣扭捏不大方。” 村支書沈建宗輕斥道。
沈建宗沒腦子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卻當場讓氣氛更尴尬。
“不是,沈叔,我不是,我不是,”突然被村支書當場呵斥,還被按上“不矜持“、“不大氣”的負面評語,方染急急想為自己辯解,可是話在喉嚨口滾了一圈又被她如數咽了回去。
她其實想說,我不是,不是第一次見到程皓。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給孩子報名了,中專院校也開學了,好多家長帶着孩子來報名啊,發現一枚非常可愛又會打扮的女孩子。我突然就又有了靈感。哎,這人,就是得折騰,寫文是個共享的過程,希望大家喜歡,多多評論。——2017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