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青子衿,誰懂我心

城市的夜晚被霓虹點亮,一點都不像農村的夜晚,家家戶戶幾乎是晚上八、九點鐘就洗漱完,關燈睡覺了。

那天晚上,程冉、方染聊了一整晚,直到快天亮了仍毫無睡意。

起先,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斷的記憶碎片。然後,漸漸翻湧了大段大段的時光烙印,那些成長過程中的喜怒哀樂,就那麽毫無防備地,自己一股腦地,跳了出來。

你知道嗎?程冉,我六歲那年,媽媽懷了第四胎,為逃計劃生育,她跟老爸逃到山上。然後,有一天,來了一群叔叔阿姨,穿着很得體的衣服,拿一根棒棒糖給我,讓我給他們帶路,說有事找媽媽。然後,我真地為了一根棒棒糖,将我老爹老娘出賣了。還好,我老爹反應快,趕緊遛了,不然我弟弟就被我一手掐死在胚胎期了。

你知道嗎?程冉,弟弟打小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吊瓶打針,每每一發燒就習慣性流鼻血,還羊癫瘋似地痙攣。弟弟8歲那年,有一天又發燒了,比平日裏早些時候,還在山上鋤地的老爹突然一瘸一拐地回來了,背着弟弟就要出門。

我看到老爹額頭沁着密密的汗,嘴唇白得駭人,趕緊低頭一看,才發現,他每邁一步,都滲出一淌淌的血,将粉紅的地磚染得鮮紅。

原來,那一天,因為記挂着家裏生病的弟弟,老爹鋤完地後匆匆往家趕,路過一片茂盛的草地時,被牧牛人遺落的鐵釘,從腳後根橫穿到前腳掌,他硬咬着牙将鐵釘拔出,一個人踉踉跄跄趕回家,簡單包紮後又馱着發高燒的弟弟準備出門打點滴。

你知道嗎?程冉,淩晨四點的交脖山風刮得有多猛,淩晨四點的鴛湖水又冷得有多刺骨。

每一天每一天,淩晨兩到三點,他們就要從床上爬起來,踩着夜幕朝露去摘菜,以赴第二天的早市。有時候都懷疑,大冬天裏,他們到底是如何爬出溫暖的被窩的。

小學五年級時,語文老師布置了一篇命題作文,題目叫《我的母親》。

你知道我當時是怎麽寫的嗎?

“你是不是将爬滿溝壑,遍布皺紋的臉往厚重的棉服裏塞了又塞?你是不是在瑟瑟冷風中佝着腰,曲着腿,一寸寸艱難地行進?你那滿是老繭的手,是不是一次又一次伸進冰冷的水裏洗菜,擇菜?”

呵呵,當年,還被老師拿去當範文在全班念了。但我永遠都無法忘記,不識字的媽媽總喜歡蹲在爸爸跟前,聽着爸爸一個字一個字念我的作文時,她臉上閃亮的明媚的表情。

就好像看到了人生全部的希望。

你知道嗎?程冉,做夢的時候,想家的時候,我好像又回到了交脖山,又回到了鴛胡,又回到家裏的菜地。

然後,我看見,四個并排戲水的孩子,老爹老娘縮成大山黛墨色的背景,明朗地,堅韌地,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守護着他們,一如守護着那片厚重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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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程冉,為什麽,我老爹,我那一睜眼就家道中落,13歲就辍了學,20歲就沒了爹,一生為老母妻兒當牛做馬,負重前行,沒過一天好日子的爹。

出生的時候也是郭家大宅的長孫,堂堂正正的郭家大少爺啊,是在菲律賓擁有整條沿街商鋪,曾被土匪荷槍實彈上門搶掠的郭家大宅啊,為什麽他的命會這麽苦,這麽苦?

小小的房間,小小的單人床,兩個女孩窩在一起,一個默默地講,一個靜靜地聽。

那些流年裏的故事,在最深處的記憶裏,無論時間如何沖刷,也牢牢躲在溝壑裏,藏在隙縫裏,不時被勾起,被撕扯,卻從不淡漠,永不褪色。

方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傷感裏。

而程冉聽着聽着,只是感傷,只餘無奈,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又有哪個人是容易的?

就好像,苦難和掙紮,是人活着的附屬和饋贈。

程冉也只能回答方染:沒辦法,活着,就是這樣的。

活着,餘華說,活着這兩個字,在我們的語言裏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叫喊,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可是,方染真想說,去他媽的,活着!!!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程冉意外發現她哥也頂着一個巨大的黑眼圈。

“不是吧,哥,你昨晚也失眠了?”

被自家妹妹一針見血地踢破自己的龌龊事,程皓大囧,神色慌張地掃了眼方染,就找借口匆匆離開家,連早飯都顧不上吃。

甚為了解哥哥的程冉瞬間意會過來,氣得大叫:“不會吧,哥,你又偷聽牆角了?”

程冉跟程皓的房間只隔着一堵牆,這牆的隔音效果非常不好,從小到大,程冉房間有個芝麻屁大的事,程皓都能“被迫”聽到,基本沒有隐私可言。

可昨晚,倆人大聊特聊的,可都是好閨蜜方染的隐私啊。

這不意味着,好閨蜜在自家哥哥面前被大起底,也沒隐私可言了?還好,還好,昨晚聊的都是些,什麽童年苦樂。

程冉很是尴尬,也不難理解自家哥哥一大早就選擇“遁地”了。

吃過早飯,方染陪着姚凡琴和程冉上街買菜,準備置辦晚上程冉的生日會。

姚凡琴不愧是當家煮婦,買每一樣東西都能跟小攤販讨價還價上半天,惹得身側的女兒猛翻白眼。

每次因跟小攤販據理力争了老半天,成功少了幾塊錢後,姚凡琴都會樂得教育程冉跟方染:“瞧瞧,小錢也是錢,幾塊錢不起眼,這邊幾塊,那邊幾塊就又能買一樣菜了。”

一旁的程冉數落她媽:“那是,聽說你為了這幾個小錢,偷偷将老哥給你買的護膚品賤賣了。而且,你賤賣也好歹找個識貨的,偏偏找個跟你一起打掃衛生的,你知道嗎?哥給你買的護膚品可是有牌子的,要一千多呢,你老人家倒好,直接給賣了兩百塊錢,還偷着樂呢,你說你傻不傻。”

姚凡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什麽,那點玩意要一千多?你哥跟我說,從街頭擺攤那買的,只要五十塊錢?”

程冉氣極反笑:“怎麽可能?那包裝一看就不可能是地攤貨啊。你知道哥為了買這個東西,連續熬夜熬了多少個通宵趕那個編程嗎?就被你埋汰了。”

程冉乘勝追擊,又直接說,而且媽,你的皮膚偏幹,一到冬天就會裂開好幾道口子,你在家要做那麽多家務,還常年幫別人家洗洗刷刷,都不懂呵護自己的皮膚,你知道你的臉上的皮膚,手上的皮膚,比你使用的抹布好不到哪裏去嗎?所以,拜托你,哥買給的護膚品,好衣服,別再拿出去換錢了,行嗎?

其實,提起老哥程浩,程冉還真有一肚子不滿,你說,一個大男人,還培明學神呢,怎麽能這麽不濟事,就知道一股腦塞東西給老媽,連老媽到底用沒用都不知道。

偶爾吃飯時候問起了,還能被老媽一句“舍不得穿”啦,或者“這麽漂亮的衣服,媽要放在隆重場合穿,閃瞎衆人眼”給忽悠了。

這腦子,啧啧。

“什麽,在你眼裏,你媽連個抹布都不如了。”姚凡琴佯裝生氣,可聽着女兒埋怨的話,心裏卻比吃了蜜糖還甜,終于,還是兒子女兒都長大了。

“媽,你知道的啦,就是個比喻而已。在女兒眼裏,老媽真是十八姑娘一朵花啊。”

“你這孩子,就知道哄你媽開心。”

看程冉又賣乖又撒嬌了,跟母親姚凡琴能這樣毫無壓力地互動,方染實在是羨慕。

從小到大,橫亘方染他們一家的主題,好像就只剩艱難求存。

當然,也有很溫馨,很搞笑的畫面,方家人苦中作樂的本事還是很強的,但深埋在方染的記憶裏的,還是那些接二連三的打擊,還有養家糊口的不易和艱辛。

印象中,方染的母親王淑坤連相熟的菜農都有的雪花膏都舍不得買,更別說時尚漂亮的衣服了,每天拼命勞作賺來的錢,都成了四個小蘿蔔頭的口糧和學費。

其實,王淑坤打扮打扮還是別有一番風韻的。

方染家裏至今保留着父母一張黑白訂婚照。

照片上,母親穿着精心剪裁的時裝,巧笑倩兮的模樣,就像風中一朵亭亭玉立的花。

有生之年,在那個嘈雜的菜市場,方染在心裏想,一定要像程冉兄妹一樣,用自己賺來的錢,拼命妝扮已經不再年輕的父母。

讓那些嘲笑他們土,嫌棄他們俗的親戚,鄉親統統見鬼去吧。

“方方,在想什麽呢,想得這麽入神。喊你好幾聲都沒聽到。”

程冉的一聲聲叫喚将神游太虛的方染又拉回了現實,她才發現程冉跟她媽又杠上了。

“不是,方方,你給評評理,我媽非得說那賣魚的缺斤短兩,硬跟人家多讨一只頭小魚,都不嫌丢人的。”

“不是啊,她确實缺斤短兩啊,我跟她多要一頭小魚怎麽了?”

“可是媽,你要知道,人家賣魚的也不容易,就指着這攤子養家糊口呢,你跟人多要一頭魚,她虧本了怎麽辦?”

“怎麽會虧本,沒聽過嗎?奸商奸商,無奸不商。”

“氣死了,不跟你說話了。”

作者有話要說: 2017年10月11日,農歷8月22日,是我媽的生日,冥冥中似乎有感應一樣,今天竟然寫到了這一章。從不知道心疼老媽的方染,雖然一直記得8月22日是老媽的生日,可是,有了孩子就忘了父母,此刻又再一次淚目,方染啊方染,該說你什麽好呢?嗯。祝額娘,皇太後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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