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雨斷斷續續地下個沒完,從晌午一直到晚間,雨珠落在青瓦上,淅淅瀝瀝的聲音回響在屋子裏,東西廂的屋檐下挂着幾盞氣死風燈,昏黃的燭光透出來,整個院子便顯得不那麽凄清了。
夜深了,蕭如初梳洗完畢,便準備歇息,才走近那一架雕花大木床前,便覺得有什麽冰冷的東西落了下來。
她伸手抹了一下,是雨水。
蕭如初立刻仰頭看了看,奈何屋子裏光線不足,便微微提起聲音喚道:“玉綴,玉綴?”
原本在外間守夜的玉綴連忙進來,喚道:“小姐,奴婢在,可有什麽吩咐?”
蕭如初回轉到妝臺前,拿起那盞如豆的油燈,叮囑道:“再去取一盞燈來。”
玉綴應下,連忙去了,不多時,回轉來,手中舉着兩個燭臺,疑惑道:“小姐,怎麽了?”
三盞燈同時照着,屋子裏的光線霎時間便亮堂起來,玉綴一眼便看見了地上的一灘水跡,驚叫道:“小姐,瓦漏水了。”
話音剛落,又是一點雨水落下來,在寂靜的屋子裏發出輕微的聲音,蕭如初舉着油燈靠近床,只見繡着纏枝并蒂蓮的紅紗帳上,有晶亮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大紅的錦被也全都被打濕了,眼見着是沒法睡了。
這瓦片破的地方也太精準了些,蕭如初掀開錦被,只見下面的褥子都濕了一大片,或許在下午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漏水了,玉綴懊惱道:“都怪奴婢沒有注意,這兒沒法睡了,小姐,奴婢去看看廂房。”
她說着,便舉着燭臺出去了,不一會,院子裏便傳來人聲,想是玉露與疏桐幾個都出來了,蕭如初披着外裳出去,只見玉綴舉着燭臺站在東廂門口,與疏桐正在說些什麽,見到蕭如初出來,便揚聲道:“小姐,您先回屋去,夜裏風大,可別着了涼。”
蕭如初搖了搖頭,道:“不妨事。”
玉綴見勸她不住,便讓玉露過來伺候着,就在這時,卻見吹綠打着傘從前院過來了,到了東廂門口,對玉綴低聲說了句什麽,不知怎的,竟然惹惱了她,玉綴的聲音微微提高道:“我說把鎖匙拿出來!”
吹綠撇過頭,不言語,疏桐連忙扯了她一把,小聲說了句話,因隔得遠,蕭如初聽不真切,只隐約聽到幾個字眼。
然而吹綠卻全然不為所動,疏桐急出了一腦門的汗,蕭如初走得近了幾步,便聽她壓低聲音勸說道:“你別耍脾性,這鎖匙本不該你拿着的,少夫人來了這些日子也沒找你要,如今正房漏了水,不能住人,你總不能讓少夫人淋雨罷?”
吹綠固執道:“西廂的房屋也是空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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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綴聽了這話,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又見蕭如初披着單薄的外裳站在正房屋檐下,一手端着油燈,正欲過來,而這吹綠卻跟個石頭人似的,絲毫不松口,一時間火便上了頭,猛然提高聲音道:“今兒你要麽滾出去,要麽把鎖匙拿出來!”
這一聲暴喝,劃破寂靜的院子,仿佛就連雨聲都小了下去,蕭如初一愣,玉綴與玉露不同,她的性子向來和軟,不愛與人交惡,說話也是輕輕柔柔的,看上去比較好揉捏,但是只有蕭如初知道,她平日裏都只是忍着罷了,此時就連她都忍不下了,可見是真的動了氣。
生了氣的玉綴可不比玉露,只聽她怒聲罵道:“主子給你三分顏色,你倒開起染坊來了!你算什麽東西?明清苑如今是由得你來做主?”
她幾句罵畢,又高聲喚道:“李嬷嬷!李嬷嬷何在?!”
前院立刻奔出一個婦人來,口中答應道:“來了來了,玉綴姑娘,老婦在這呢。”
玉綴冷聲吩咐道:“去竈房取那斧子來,我就不信今兒沒了這鎖匙,我還開不了這門麽?待伺候小姐妥當了,再來與你們說道!”
李嬷嬷幹巴巴地笑着勸道:“玉綴姑娘且消消火氣,這大晚上的,動刀動斧子的到底是不好……”她說着,又推了推吹綠,道:“你倒是拿出來呀,你捂着那鎖匙在懷裏作甚?又不會下崽兒!”
吹綠仍舊不動,玉綴冷着聲音道:“還不快去!”
見她鐵了心要劈鎖,而吹綠也遲遲沒動靜,李嬷嬷無奈,只得轉身往前院去了,疏桐急得又扯了扯吹綠的衣角,道:“你這又是何必?西廂屋子裏連褥子都沒有,縱然是少夫人去了,又怎麽能睡?”
蕭如初見狀,便往東廂的方向走了幾步,玉露見了,連忙撐開傘來,兩人一道過去了,雨還是沒停,細密的雨絲落在油紙傘面上,發出綿軟的絲絲聲音。
待到了東廂門口,玉露把傘收起來,擱在一邊的廊柱旁,蕭如初舉着油燈,輕聲問道:“這東廂原是做什麽的?”
疏桐聽了,連忙答道:“回少夫人的話,這東廂原是少爺用作書房的,少爺從前偶爾呆得晚了,便會在東廂睡下,褥子寝具也是一概齊全的。”
聽了這話,蕭如初了然,正欲說什麽,外邊傳來李嬷嬷的腳步聲,回來得倒是快,衆人應聲望去,只見她手中果然拎了一把斧子,那是竈房砍柴火用的,想不到還能這後院兒裏派上用場。
就在這時,一直垂着頭的吹綠動了,她從懷裏摸出一把鎖匙來,上前去将那門上的銅鎖打開,咔噠一聲,鎖落了地,李嬷嬷方一過來,見了這場景,便舒了一口氣,欣慰笑道:“正該如此呢,好好兒的鎖,打開便是了,動刀動斧的,吓死個人。”
吹綠雙手捧着,将鎖匙送到蕭如初面前,黃銅的鑰匙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光滑的鎖匙邊緣在油燈下面折射出一絲冷冰冰的光芒,蕭如初伸手拿過鑰匙,對衆人道:“先都散了罷,有事且明日再說。”
聽得這話,李嬷嬷如蒙大赦,連忙告退離開,走時還不忘帶走那柄斧子,吹綠也低着頭快步往前院去了,蕭如初注意到她有些踉跄的腳步,在夜色中擡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臉。
疏桐端着燭臺,進了東廂屋子裏,然後把幾盞燈都點亮了,蕭如初看着她小心地撥弄着燈芯,随口問道:“吹綠原來常跟着三少爺麽?”
疏桐微微一愣,這才回道:“這倒沒有,少爺不愛奴婢們近身伺候,正房和東廂,若是沒有少爺答允,一概是不許我們進去的,倘若論起随侍的時間,瞧着倒是奴婢要比吹綠更多。”
蕭如初點點頭,笑了一聲,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然問了一句:“你們少爺是個什麽樣的人?”
聞言,疏桐想了想,細聲細氣地回道:“少爺平日裏不大回來,回了院子就經常讀書,說話也是斯文有禮,待誰都好,從沒與人紅過臉的。”
蕭如初聽罷,若有所思,過了一會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歇息吧,燭臺擱這就行了,玉綴會收拾的。”
她說完,又催促玉露也趕緊回去,兩人便一道去了,屋子裏又安靜下來,蕭如初這才得以仔細打量東廂的房屋擺設。
廂房自然不如正房大,但是也是十分不錯了,屋子被隔成了三個隔間,進門便是幾張梨花木的椅子,正對面的牆上挂着一幅水墨畫,乃是寒江獨釣圖,身披蓑衣的老者坐在孤舟邊,遠處是白雪皚皚的青山,只寥寥數筆,那種幽靜清寒的意境便躍然紙上。
蕭如初站在畫前端詳了好一陣子,這才舉着燭臺去了左邊的隔間,只見牆邊立着一方書架,足有半面牆那麽大,裏面密密麻麻地塞着各式書籍,收拾得整整齊齊,靠窗下是一張梨花木的書案,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桌案上一塵不染,似乎常有人來收拾打掃。
桌角上還以鎮紙壓着一頁宣紙,上面以行楷寫着半闕小令:晚晴風歇,一夜春威折,脈脈花疏天淡,雲來去,數枝雪。
小令沒有下闕,許是寫的人來不及寫完,蕭如初甚至能想到,寫的人寫到一半,忽而想起了什麽,又或者有人喚他,立刻匆匆擱下筆,離開了屋子,此後再沒有回來,丫鬟們收拾打掃時,便将那半闕小令壓在桌角,等着那人回來,再添上下半闕。
蕭如初舉着燭臺看了半晌,便離開了這裏,到了右邊的隔間,玉綴正在收拾錦被,見她過來,便道:“小姐,東廂打掃得勤快,倒也幹淨,被褥也是新晾曬過的,夜深了,您先睡下罷,待明日請匠人去修一修正房的屋頂。”
聞言,蕭如初看了看,只見一張小小的床榻之外,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睡了,便道:“你且回去,今日不必守夜了。”
玉綴蹙眉道:“這怎麽行?小姐夜裏倘若喝個茶要個水的,也沒人伺候着。”
蕭如初笑道:“哪兒那麽多事,我自個兒的手就不能用了麽?”
玉綴說她不過,兩人相視一笑,玉綴只得去了正房,将一些常用的東西收拾過來,又細細告知蕭如初具體的位置,就連香爐也搬了過來,擱在屋角,她正欲點燃時,卻被蕭如初阻止道:“一晚上罷了,沒什麽打緊的,香就不必點了。”
玉綴只得作罷,又再三叮囑,燈火蠟燭不必吹熄,免得夜裏起來看不清楚東西,再撞着哪兒,事無巨細,說得詳詳細細,就差做給她看了,蕭如初趕緊一一應下,玉綴這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