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空氣靜默, 屋子裏沒有點燈,一片昏暗,蕭如初只能隐約看見唐懷瑾的身形輪廓,他斜斜靠在輪椅上, 微微仰起臉, 微弱的天光從門外照進來,落在他的眸中, 像細微閃爍的星子。

他的目光是那樣專注而認真, 蕭如初只看了一眼便覺得心中仿佛打了一個顫一般,然後砰砰跳起來, 這是怎麽了?

她忍不住捏緊了手指, 疑惑地想着。

或許是見她沒說話,唐懷瑾輕聲喚道:“夫人?”

蕭如初像是被驚醒了似的, 猛然回神,只見眼前漆黑一片,夜色徹底降臨了, 就連那抹微弱的天光都沉寂在黑暗中,她語氣中帶着幾不可聞的慌亂:“天黑了,我去拿燭臺來。”

話音一落,黑暗中傳來呵地一聲輕笑,蕭如初便覺得自己的手一重,她低低地驚呼一聲,被拽的一個趔趄,朝唐懷瑾的方向緊走幾步, 然後那只手輕巧将她推得轉了一個方向。

蕭如初聽到了椅子被拖動的聲音,唐懷瑾的聲音溫和道:“夫人,你坐,我們說說話。”

蕭如初微微皺眉,遲疑道:“還是先點起燭臺罷?”

這伸手不見五指的,什麽都看不見,讓她總覺得沒有安全感,唐懷瑾笑道:“夫人,你忘了?今日是五月二十九日。”

二十九日?蕭如初先是一怔,爾後才反應過來,她下意識擡眼望門外看去,院子裏靜悄悄的,也是一片漆黑,能聽見後院門口,玉露她們幾個隐約的談話聲傳來,因為隔得遠,聽不太真切。

她說今日怎麽這樣奇怪,若是往常,玉露她們早就點起燭火了才是,今日卻遲遲沒有來,就像忘了這回事一般。

這是唐府的慣例,每月二十九日不點燈。

唐懷瑾又試探着搖了搖她的手,道:“夫人?”

聽出他話中的催促意思,蕭如初遲疑着退後一步,膝蓋輕輕碰到椅子,便順勢坐下來,只是那椅子不太對勁,有點軟,還溫熱,她吓得迅速站起來,立刻意識到那是唐懷瑾的腿,她臉上騰地燒了起來,慶幸這是在黑暗中,否則她幾乎要找到一條地縫鑽進去了。

偏偏唐懷瑾還在喚她,語氣中帶着輕微的疑惑:“夫人,怎麽了?”

“沒事。”蕭如初有些羞惱地道,只盼唐懷瑾剛剛并沒有注意到她坐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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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唐懷瑾仿佛是真的沒有察覺到一般,只是道:“夫人坐。”

坐?蕭如初連椅子都沒摸到,怎麽坐?她輕輕咬着下唇,往後慢慢退開一步,伸手摸索着,果然摸到了冰涼的椅背,她将不知何時已經汗濕的手心貼上去,狂跳的心終于漸漸和緩下來。

蕭如初坐下之後,這才驚覺自己的一只手還握在唐懷瑾手中,她連忙掙了一下,道:“我坐好了,你且松開我。”

唐懷瑾卻笑了一聲,問道:“夫人可知道,為何唐府會有這樣的規矩?每月二十九日不點燭火。”

蕭如初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她遲疑道:“我曾聽疏桐與吹綠二人說過,似乎是……從前唐府着了火,還燒死了人的緣故?後來老太太請了高人來算卦,這才說每月二十九日,阖府上下不許點燭火。”

聽了這話,唐懷瑾的語氣中帶着一點輕笑:“似乎有十幾年了。”

他說着,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什麽,然後才慢慢地道:“是燒死過人,不過麽,這其中的原因卻不是這麽簡單的,夫人,我與你講個故事聽。”

蕭如初不防他突然說起故事來,先是微愣,爾後便道:“什麽故事?”

唐懷瑾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緊了一下,不疾不徐地道:“在以前有一個富貴人家,家中有兩個兒子,長子為嫡出,次子為庶出,按照當朝律法,日後必定是長子來繼承家業,且家主也十分看重長子,從小便教他生意經營之道,而長子也十分的争氣,直到後來,家主病重,擔心自己百年之後,長子次子争奪家業,出現兄弟阋牆,同室操戈的事情,便提前将家業傳給了長子,順便把身後事也安排妥當了。”

說着,他又停下了,蕭如初好奇問道:“後來呢?家業傳給長子了麽?”

唐懷瑾道:“傳了,長子繼承家業之後,頗有乃父之風,也十分的有手腕,不出五六年,家裏的生意便越做越大,逐漸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大商賈,只是他的弟弟心中卻不平衡了,當年大部分的家業都交給了長子,只分給他少許田莊店鋪,雖說衣食無憂,但是對比起兄長來,其中的落差便更是令人不忿了,兄長雖然富貴,為人卻并不驕奢跋扈,也常常接濟自己的弟弟,他向來與人為善,卻不想并非所有人的心腸都與他一樣的。”

蕭如初心裏一緊:“發生了什麽事情?”

唐懷瑾悠悠道:“後來有一日,半夜下人不慎失手打翻了火燭,兄長家中突然起了一場大火,将大半屋子都燒毀了,兄長也因此葬身火海,只留下了一雙兒子,大兒子三歲,二兒子才堪堪兩歲,因為年紀實在太小,無法繼承家業,官府便将家中財産都判給了他們的叔叔。”

聽到這裏,蕭如初只覺得呼吸都略微緊張起來,她完全沒想到自己之前的胡亂猜測居然就是真相,她的嗓子有些艱澀,道:“後來呢?”

“繼承了兄長的家業之後,弟弟便将家中的仆人全部打發出去了,按照我朝律法,他必須将兄長的一雙遺孤撫養長大,等他們及冠之後,再将家業還回去,只不過他們的叔叔并非善類,将事情隐瞞了下來,為了不歸還家業,甚至不惜将那雙遺孤認在了自己的膝下。”

他說到這裏,突然笑了一聲:“去年的這個時候,那對遺孤中的大兒子應當及冠了才是。”

所以,唐懷瑾才會路遇匪盜,下落不明,若不是他反應快,只怕早已經遂了某些人的願。

蕭如初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只覺得整個腦子都嗡嗡亂響,她頓了頓,才問道:“那……燒死兄長的那一場大火……就是在當月的二十九日麽?”

“夫人真聰明,”唐懷瑾忽然笑起來,道:“不過,說起不能點燭火這事,卻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夫人想聽麽?”

蕭如初點點頭,卻又意識到屋子裏很黑,唐懷瑾看不到,連忙道:“你說。”

唐懷瑾笑道:“那不過是我與懷瑜的無心之失罷了,那時候我們在一間荒廢的院子裏玩耍,不慎打翻了燈籠,将院子燒了起來,引來下人的注意,我們擔心被發現,便悄悄溜了,找到就近的地方躲了起來,巧的很,我們躲在了佛堂。”

“因為擔心招人懷疑是我們燒了院子,我便提議在佛堂躲一陣子,等回去之後,再說我們是出門玩耍去了,懷瑜年紀小,很快便睡着了,這時候我聽見佛堂外有人在說話,說起了當年的事情,原來那間院子之所以荒廢,是因為從前也着過一次火,燒死了人,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唐府。”

聽到這裏,蕭如初的心突然砰砰跳起來,她略微緊張道:“後、後來呢?”

“後來?”唐懷瑾輕笑一聲,接着道:“許是人心有鬼,他們争辯了一番,說是那院子鬧鬼,否則怎麽會無緣無故地燒起來?必定是那人回來讨債了,更巧的是,那一日正在二十九日,我雖不信鬼神,但是或許某些事情,當真是上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才是。”

他的聲音略輕,像一聲嘆息,蕭如初聽在耳中,幾乎不敢想象,當年小小的唐懷瑾躲在佛堂角落裏,聽到那一樁飽含了陰暗肮髒的事情真相時,又是如何的一番心情。

“再後來,唐府每月二十九日,便不許再點燈了。”唐懷瑾輕描淡寫道。

蕭如初想說什麽,卻發現喉頭有些哽塞,她輕輕抽了一口氣,問道:“之後果然沒有人再點了麽?”

“哪裏?”唐懷瑾突然笑起來:“府中人這樣多,并不是每個人都會聽話的,總有那麽幾個會心存僥幸,我那時年紀還小,每逢二十九日,都會帶着懷瑜到處轉悠,懷裏揣着一疊白色的紙燈籠和火折子,偷偷到各個院子外面瞧,若是發現有人點了燭火,我們便會将紙燈籠點着,從院子外面扔進去,然後立馬就跑,當時鬧得阖府上下都人心惶惶,尤其是唐高旭與正房大院那位,估計好一陣子都睡不着覺。”

他說笑般地對蕭如初說起當年的惡作劇,話語中猶帶着幾分恍若稚童一般的天真意味,然而蕭如初卻完全笑不出來,她能感覺到握着她的那只手輕微顫抖了一下,指尖發涼,這時候,完全不需要用力,她就能輕松地掙開那只手,但是不知為何,她反而微微攏了一下手指,将那只修長的手握住,片刻後,将溫熱的體溫送了過去。

空氣中安靜了一瞬,唐懷瑾的聲音輕得像在嘆息:“夫人啊……”

蕭如初應道:“嗯?”

唐懷瑾聲音帶着笑:“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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