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世漫長
那日的風雪很大,二人卻一直依偎着不願意松手,寒冷也擋不住二人的親密無間,誓言就這樣凝固在漫天飛雪之中,卻最終沒有等過這個冬天。
梨花重新開上枝頭,春酒已陳,神音卻坐着大紅的花轎進了這密不透風的離宮,如果說京都禁锢繁多,沐顏不願多做停留,那離宮在沐顏眼中本身就是一個牢籠,如非必要,絕不踏入。
而曾經那個向往着世外仙境的神音,卻化身成金絲雀,飛進了這座牢籠,悠悠的琴聲,卻穿不透離宮厚重的宮牆。
還是一般的琴音,在這昭陽殿聽來卻是陣陣心酸,黑暗中,沐顏有些自嘲,同樣的樂曲,這次聽卻回憶起了和神音的初見,而現在的神音,琴聲中,沐顏再也聽不出那些滄桑與悠揚,有的只是曾經甜蜜的回憶。
黑暗中,沐顏只覺漫天銀絲,全都是那個飛雪中的青絲如瀑,只是往事如煙,同樣的梨花落雪,卻早已時移世易,面目全非。
小指上的灼熱讓沐顏忍不住雙手緊握成拳,周圍一絲聲響都無,只有那刻骨的琴聲緊緊纏在小指上,在心裏劃上一道一道新傷。
“啪啪……”,琴聲歇,一陣鼓掌聲打破沉默和黑暗。
宮人迅速重新點燃昭陽殿中燈火,殿中央那個粉衣女子還是如熄燈前一般的姿勢,雙手輕輕按在弦上,低眉垂眼一派靜默。
“樂華小姐琴技無雙,這首曲子亦是奪魂攝魄,顏相好福氣”,離君坐在殿上,表情在搖晃的燈火中有些模糊不定。
殿中人在離君這句輕聲贊嘆中回過神來,當即附和,贊顏家大小姐琴聲動人,顏樂華在滿堂的贊嘆中,輕輕起身,先對着殿上離君福了一禮,然後對着殿中在座賓客各個方向一一福身,之後便回到了顏相身側重新坐下,在顏樂華朝着沐相福身下拜的時候,沐箋輕輕點了點頭。
“君上,小女樂華此番進宮,如有不妥之處,還請君上見諒,煩請君上讓妙華蕙貴妃和她相互多多照顧,也好為君上多多分憂”,顏相一派慈祥地對着離君恭敬道。
顏相已經将兩個女兒都送進了離宮,現在這樣拳拳慈父之心,在座所有人都明白,這是希望離君能将這樂華大小姐也一起賜個顯眼的封號,離君坐在殿上,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舉杯對着顏相遙遙一舉,然後一飲而盡。
在顏相這樣迫切步步緊逼,離君今夜勢必會給一個答案,就算不看在顏樂華的才藝,也看在顏家龐大的家族和盤根錯節的朝中關系,更何況這只是一句話的事情,為何不賣一個人情。
離君在顏相這麽明顯的暗示下,沐顏已經做好端坐在殿前聽完那紙封賜的準備,可是離君喝完杯中酒,卻是很客氣将話題帶到了沐顏身上。
“聽聞沐顏公子游歷各國,見多識廣,可否給在座諸位講講你游歷所見?”
沐顏措手不及,當即起身,對着離君躬身行禮道:“都是一些鄉聞野識,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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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講來,我等洗耳恭聽”,離君揚揚手道。
沐顏對着離君躬身行禮,然後恭敬地問道:“五州十二國,除了海上的鲛人國,其他十一國都稍有耳聞,不知君上和在座想要聽哪一國?”。
離君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饒有興致地說:“那你就講講離我們最近的陳國吧。”
沐顏低頭向坐在自己身前的沐父投去詢問的目光,眼角餘光卻見一直垂眼坐在顏相身邊的神音,也就是顏樂華,這時候直起身,眉頭微皺地看着自己。
沐父微微颔首示意沐顏繼續說。
沐顏看了看似乎有些焦急的神音,只得對着衆人講述自己所見,卻略去自己的身份部分,只講民俗民風,“陳國與離國中間僅僅隔着一條漓江,漓江這邊離國民風淳樸,崇尚錦帽貂裘奢華氣息,漓江以南陳國卻截然不同,民風彪悍,崇尚金戈鐵馬逐鹿五州,其心昭昭,陳國每家每戶之中都藏有弓箭,每鎮之上都圈有馬匹□□,每每逢年過節,陳國上下不是賞花游燈,而是拉弓騎射,可見其民風之彪悍”。
“也就是陳國并不是像他們派來的特使一般溫文儒雅?”離君問道。
“是,這幾年陳國都在養精蓄銳,所以對外采用的只是是懷柔政策,但其朝中漸漸武盛文弱,大有厲兵秣馬霍霍向前的态勢”,沐顏解釋道。
“那沐公子是如何知道陳國上下的?”離君的目光像利劍一樣将沐顏上下掃射。
沐顏不以為意,朗聲回答:“沐顏少時随着師父游歷,第一站便是與我們相鄰的陳國,只是那時的陳國還沒有現在這般盛行武藝,而最近我剛好從陳國路過,才發現陳國已經今非昔比,非昔日吳下阿蒙了”。
“原來如此,看來本君的确對陳國知之甚少,得像沐公子一般出門游歷一番,方知天地早已變幻,衆位愛卿以為可是?”離君和藹地詢問坐在下手的諸位臣工。
離君說完将神色各異的臣子臉色盡收眼底,卻只是一笑而過,轉過頭繼續問道:“沐公子在外游歷,可曾見過比顏家樂華小姐琴藝更為出衆的人呢?”
沐顏不曾想離君談話總是這般跳躍,只能如實回道:“樂華小姐琴藝高絕,比之高者,沐顏暫時沒有聽過。”
離君贊賞地對着沐顏點了點頭,撇開君王氣度來說,離君也大不了沐顏幾歲,當即對着殿中衆人道:“得沐公子此言,樂華小姐琴藝當數天下無雙了,既然如此,便讓賜樂華小姐‘神音無雙’玉璧,作為禦用琴師居住宮中,為我離國彙編唱誦樂曲,将剛剛的曲譜謄抄傳閱,也讓天下人得知我離國樂華小姐的無雙琴藝……”。
離君此言一出,滿座嘩然,本來該是封為妃子的女兒這時卻成了一介琴師,顏相一口氣哽在胸口,頭上的金冠都在顫抖,震驚地看着座上的離君,完全忘了自己剛剛的春風得意。
就在大家都還在震驚之中的時候,顏樂華起身走到殿中,傾身叩首道:“顏氏樂華叩謝君上隆恩!”,那張臉上卻沒有沐顏預料中的欣喜,也不是最開始的漠然,卻始終沒有轉過頭來看沐顏一眼,讓沐顏仍猜不透其中意味。
顏樂華已經謝旨,這事便是定下來了,顏相眼中的怒火已經無法掩蓋,仿佛要将殿中傾身下拜的女子吞噬,眼中再也沒有初時那般的慈愛。
殿上的離君卻似乎毫無所察覺,只是微笑着說:“樂華小姐以後就住在朝霞殿吧,也好和妙兒做個伴。”
作為琴師卻又住在朝霞殿,衆人忍不住疑惑,顏相臉上也是陰晴不定,沐顏的一顆心也随着離君的話起起落落。
殿中的顏樂華只是俯身再拜:“謝君上!”
随着顏樂華回到座邊,顏相的臉色仍然不好看,一直矜持有度的妙華蕙貴妃這時離座起身,欣喜開口道:“這樣就好了,以後我和姐姐就還是可以時時相伴呢,妙華也在這裏叩謝君上!”
離君伸手扶起盈盈下拜的新貴妃,眼中的寵溺讓顏相的臉色好看了些。
宴會到這裏也算是告一段落,顏家雙姝進宮,卻除了意料之外的結局,一個成了貴妃,一個卻成了琴師,但宴會還是熱鬧非凡,殿上又是莺歌陣陣,燕舞翩翩。
沐顏卻覺尊重一塊巨石落地,再也不想看殿中虛以委蛇的觥籌交錯,只是透過酒盞看着對面端坐的神音。
坐在對面的神音似乎又回到了最開始的靜默姿态,甚至眼皮都沒有多擡,到氣氛正濃的時候,神音終于動了一動,對着顏相輕聲說了什麽,顏相卻是眉頭緊皺,有些厭惡地揮揮手,神音便起身出殿外而去,身邊甚至一個跟随的人都沒有。
顏相眼中流露出的神色讓沐顏眉頭微皺,緊随着神音出門,身後沐父卻拉住沐顏道:“顏兒……”
“父親,我必須出去”,沐顏懇切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沐父翻過手安慰地拍了拍沐顏的手,輕輕笑道:“去吧,我是說你要小心,殿外天涼,要堅持住。”
昭陽殿外的漢白玉石臺階下,神音粉色的身影在夜色中卻顯示出暗淡,沐顏見過神音藍色或者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就像是空靈的精靈,而今天這身粉色卻黯然失色,身後也沒有了古琴,單薄的身影在夜色中讓人憐惜。
神音的腳步很慢,走到了昭陽殿廣場邊上,喧嚣已經遠離,耳中只有兩人細碎的腳步聲,沐顏看着不遠處的宮廷護衛,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而前面的神音卻已經回身。
“你沒什麽話要問我嗎?”,神音輕聲問,看來早已知道沐顏跟在身後。
“本來有很多,現在沒有了”,沐顏淺笑道。
“你今天也已經知道了,無論何種身份,我都是只能違背當初的誓言了”,神音無悲無喜道。
“我就只想知道,今天的選擇是你的還是顏相的?”,沐顏問道。
“有什麽區別嗎?”,神音收回目光,認真地看着沐顏,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有……”,沐顏認真地看着樂華倔強的臉,回答。
神音眼神閃了閃,避開沐顏的眼睛道:“我貪戀這離宮繁華,不願跟着你去浪跡天涯。”
說到此,沐顏卻覺得自己有些詞窮,當親耳聽神音說出來,沐顏竟然覺得有些不真實,滿心以為神音會說不是,沒想她就這麽答應了,沐顏一時不知道該繼續問什麽,只能滿心傷悲地看着看着眼前心愛的女子。
神音側身看了看沐顏,越發色厲內荏道:“本以為可以借着我控制你這沐家公子,只是現在顏家計劃有變,你就別再糾纏了”。
看着一臉冷漠的神音,這時候可以說是顏樂華了,沐顏沉了沉聲音道:“但顏相其實可以沐家離君雙管齊下,這樣不是更加保險嗎?”。
“這就不是你該過問的了,只希望你別再這般,讓我們顏家很困擾”,顏樂華的聲音在冷月中像淬毒的寒霜。
沐顏卻沒有回答,而是擡起頭望着天上的明月,沉思片刻道:“神音,既然如此便就如此吧,只是我此番來卻不是全為了你的答案,也是為了告訴你我的答案,我恨只恨相見太晚沒能及時将你迎娶進門,如此情形非我所願,但既然一切成煙随風,你不用太過擔憂,此番之後,我們二人再無瓜葛,沐某絕不會多做糾纏,日後相見便是仇人,樂華姑娘不用手下留情。”
沐顏說完毫不猶豫轉身,黑暗中,那個身影一直向着離宮外站着,沒有回頭,卻帶着不易察覺的溫柔,沉聲道:“那你就回你的江湖去,不要再在這裏耗費時間了。”
沐顏頓了頓,什麽也沒說,向着昭陽殿的燈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