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黑風高
顏府的上空,烏雲将圓月包裹,只餘一片漆黑的夜空,厚厚的雲層背後,星光和月光都被遮得密不透風。
可是這對于顏塬來說卻沒有什麽影響,在這座府邸,他就是絕對的王權。
半夜子時,從不登門的沐箋卻自己送上門來,顏塬迫不及待的同時,也想看看沐箋到底要玩什麽花樣,在這顏府,他還能翻出浪。
寂靜的顏府中,甚至蟲鳴聲都沒有,更別說人聲,所有人躲在暗處,生怕這位戾氣太重的相爺發現自己。
大廳裏,一身青布長衫的沐相卻一派安然,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顏府的緊張氛圍。
顏塬進屋的時候,甚至能夠看見血紅長袍上暗紅的血跡,看清坐在廳中一派安然的沐箋,顏塬頓時怒從心起,語氣僵硬道:“沐相這麽晚到我府,不知有何貴幹?”
沐相起身,卻沒有一如多年來那般客氣,冷然道:“我是來為我兒提親的,聘禮都在門外。”
顏塬皺眉,卻不知這沐箋這番是何目的,“你那短命兒子都死了,我家也沒有女兒嫁。”
沐相卻完全忽視顏塬一臉的不悅,起身走到顏相身前,繼續道:“我家顏兒有意你家樂華,正巧聽說你家樂華小姐出宮了,我就來為我家顏兒說上一說,不知顏相意下如何?”
顏塬卻是有些明白這沐箋今日來所為何,皮笑肉不笑道:“原來你是看上了那丫頭的性命,好得很,可惜我不會讓她活過今夜,你休想又仗着你所謂的慈悲之心來悲天憫人!”
沐相周身瞬間冷下來,臉上再無一絲笑意,看得顏塬無所遁形,“那如果我一定要帶樂華小姐走呢?”
顏塬瞬間大聲笑開:“一定?就憑連劍都拿不穩的你嗎?一個連妻子都救不了的人,想要通過救別人來救贖自己嗎?你也配,她們這些顏家養的女兒,生是顏家的人,死也是顏家的鬼,只有我顏塬可以決定她們的生死,卻永遠都輪不到你沐箋來說三道四……。”
沐相輕輕搖頭,臉上的怒氣慢慢消退,輕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支被摸得光可鑒人的箭頭。
這支箭頭已經有些年頭,已經被歲月抹去了最堅硬的部分,留下的是圓潤的箭身,像一顆銀色的小小蓮子。
“你應該認得這是誰的箭,它當年直穿顏顏左胸,我便将它取出來,算是作為顏顏生命的凝聚,這麽多年一直帶在身邊”,沐相細細摩擦那顆箭頭,聲音裏一派追憶。
看到這顆箭頭,顏塬的目光黯了黯,卻又瞬間恢複攝人的光芒,嘴角譏诮道:“那也是她罪有應得,背叛顏家的人都得死,更何況她還一再阻礙顏家的計劃,更該死!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求我了,你倒是越活越天真了!”
沐相卻沒有反駁,将箭頭放在殷紅的燈下仔細端詳,最後又重新收進懷中,“我們現在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我來其實也想問你一個問題,當初你放開手裏的弓弦,看着顏顏中箭倒下,你是否有過後悔?”
顏塬卻是再不願意和沐箋面對面,而是走到沐箋身後的長幾上坐下,一張臉隐在燭火的陰影中,讓人看不真切,也讓他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一個叛徒,難道還需要緬懷一番?你今日如果是來找我說一個死人的,我建議你最好去問問你那死了的兒子,別在我這裏胡言亂語”,說完,顏塬将長袖甩得獵獵作響。
沐相一臉悲憫地望着座上的顏塬,沉聲道:“能和我緬懷顏顏的,也就只有你了,這世上還有誰記得她呢,她早就死了,化為了一抔黃土,再難尋覓蹤跡,而我這麽多年總是在想,如果當初我能夠讓一步,即使你們顏家成為離國第一大族,也不是什麽壞事,至少她還能繼續做我的沐夫人,她對于你們還是一顆有用的棋子,而不是早早地就結束自己的任務,死在自己的兄長手中……”。
卻在還沒說完時,便被顏塬厲聲打斷,“住嘴!她不是我妹妹,只是我們顏家的棋子,你沒有保護好她,就不能怪別人,就算她做了鬼來找我,我也不會後悔當初射的那一箭!”仿佛聲音越大,辯解便越有利,顏塬的聲音尖利非常。
沐相笑笑,這笑容如年輕人一般滿含愛戀朝氣,仿佛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記,“如果她能乘着夜色而來,那又該多好……。”
随着這聲嘆息,陰影裏的顏塬卻沒有反駁,二人都同時看着窗外重新出現的圓月,月光照在臉上,一如當初那個夜晚,顏顏一身黑衣站在月光下,風姿綽約,宛如踏月而來的仙子。
沐相仿佛重新回到了年輕時的歲月,臉上泛起的笑容,一如陷入愛戀的男子,“我第一次見到她,還是會試前,她和你一起踏春,那時她腰上總是墜着一只青玉小貓,後來她告訴我,那是一只小老虎,不是貓,是她十歲生辰時,兄長送給她的,一直戴在身邊,所以青玉色澤十分潤澤透明,唯一就是小老虎的耳朵有些被磨平,所以她就算再喜愛,也不敢再多把玩,怕把小老虎的臉也磨平了”。
沐相說到此,從袖中掏出一只白色布袋,半只巴掌大的袋子打開,倒在手中的卻是幾顆形狀不一的玉石碎片,只是這小玉虎卻似乎是碎了,成小小的幾顆,“而這只小老虎也陪着她到了最後,在那夜箭穿胸而過的時候,也正好将這只小老虎一并射碎,只餘一堆殘片揣在顏顏漸漸冰涼的胸口……”。
月光照進廳中,玉石折射出明亮的光,仍然可見未碎之前美玉的荊山之美。
“她給我留下了顏兒,我想着小老虎還是應該物歸原主,所以今天帶來還給你,算是為你和顏顏做一個了結……”,說着沐相準備将碎玉送到顏塬面前,卻被厲聲阻止。
“了結!就憑你就可以了結?我和顏顏豈是你就能了結的!你以為你是誰?!你只是一個從我手心搶走顏顏的卑劣小人,本來我就要成功了,是你讓顏顏提前成了一顆棋子!是你讓顏顏送了性命!是你沒有保住她……”,月光照在顏塬臉上,一條清晰的淚痕順着歲月的溝壑直墜而下,帶着沉澱歲月中的塵埃,渾濁不堪。
玉珠便是歲月給出最後的答案,蜷縮的玉虎被磨成玉球,玉球被碎成玉片,最後又被歲月磨成玉珠。
顏塬臉色越來越蒼白,“你不要以為就憑幾顆爛珠子就可以救人,就算你把她從土裏挖出來,我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今天你既然來了,就別走了,去和你兒子作伴吧”,顏塬說着迅速起身,将沐相手中的玉珠打落,在月光下化成一道道明亮的線。
掉落的珠子就像回憶一般,瞬間就能被人推翻,回憶可以推翻,可是心呢?
仿佛知道顏塬會這般,沐相攤開手,任由顏塬将手心的玉珠打落在地,玉珠落在木板上,響起沉悶的聲響。
“你明明不承認顏顏是妹妹,卻又說她生死是你顏家人,明明不關心她的生死,卻又在意我沒保護好她,明明想讓我死,卻又不願意我死後和顏顏作伴,顏塬,你還是這般自欺欺人,欺騙到最後自己都信了,當初你明明喜歡顏顏,卻又親自送她嫁于我,到了今天,你難道還不明白,這是悲劇,不應該再重複,樂華就是當年的顏顏,難道都要因為你的自欺欺人葬送性命?”沐相聲音在黑夜中,帶着刺破黎明的光,将顏塬織好的夢打破。
顏塬一絲不茍的發髻,在搖曳的燭火裏亂成了網,似乎有些難以接受,顏塬半天都沒有說話。
沐相卻沒有繼續說,走到門邊,看了看天上東斜的圓月,表情變得更加嚴肅,回頭看了看端坐的顏塬,右手伸到腰間,銀光乍現,一柄三尺上的銀色軟劍從腰間而出,勁風将屋內的燭火吹滅,也吹滅了顏塬臉上最後一絲猶豫。
“哈哈,沐箋,原來你今夜和我說這麽久,也無非自欺欺人,不是為了所謂緬懷,而是為了拖延時間”,說着顏塬起身,黑暗中,血紅的衣在月光中閃出嗜血的光,“我很好奇,你這般一個人來拖住我,卻又有誰去救那丫頭的命,你這樣的孤家寡人,哪像我顏府,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今天是你送上門來的,可別怪我!”
說着便向門邊沖去,只是沐相卻不給機會,軟劍向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顏塬沖到門口,長袍一揮,卷起軟劍,幾個旋轉,将沐相的攻勢化于無形,在沐相還沒來及出手,幾步便已到了門口。
“我說了,你們一個都饒不過,我先去殺了那叛徒,再來殺了你!”顏塬一雙眼睛像是浸過血一樣,血氣翻滾,嗜血殘忍。
沐相軟劍落在院中,輕嘆一聲,卻知道自己再無可能為沐顏争取時間,卻不知此時到底如何了。
這裏是顏家的會客之地,庭院方正,群芳環伺,是一方佳地。
顏塬匆匆走向院門,卻在庭中停下腳步,只見夜空中,銀光一閃,一支箭羽破空襲面而來,顏塬疾步而退,堪堪躲過這支奪命箭羽。
箭羽插進庭中石縫之中,一道竹青色身影出現在冰冷的月光下。
“顏塬,樂華在哪裏?!”月光将那張面容照的清楚,卻是和記憶中的女子有六分相似,只是那臉再不是溫柔似水,卻帶着濃烈的殺氣。
看着眼前死而複生的年輕男子,那眼睛還是和他母親一般溫柔,嘴唇和他母親一樣,情生意動,只是加上沐箋那兩道劍眉,和高挺的鼻子卻是讓人心生恨意,顏塬驚恐道:“你為何會在此處?!”
“我問你,樂華在哪裏!”沐顏直視顏塬,重複進門的問題,周身竹青色的衣袍仿佛凝結了清霜,冷冽非常。
将沐顏上下打量一番,似乎完全沒有在意沐顏眼中的殺氣,顏塬輕蔑一笑:“看來你有些手段,不過和你那個可笑母親一樣,想保護別人,最後誰都保護不了,都會死在我手裏……”,話未完,院門前,沐顏長袖翻卷,眨眼間,一柄銀色軟劍直插顏塬右肩,卻再也沒有給顏塬任何躲避的機會,鮮血瞬間在顏塬血紅的衣袍間暈開。
沐顏收回手,聲音如深潭碧水九幽玄冰:“我最後一次問你,樂華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