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02賣國賊子

趙氏額頭輕抵兩個孩子的前額,半響,她招來福伯和曾氏跟兩人低聲說了幾句,最後看向落旌和君閑,目光含淚:“好孩子,快走吧。”福伯抱着落旌,曾氏抱着君閑快步走出了宗祠。然而兩個孩子并沒有被帶出李府,反而到了樓閣前的那口天井。

福伯拿着一個大水盆,曾氏眉目輕觸,猶豫着問道:“這口井如此明顯,那些官兵一進來就看得見,這樣做真的可以避人耳目嗎?”

福伯将君閑和落旌抱進水盆中,皺眉道:“少奶奶沒時間了,這是唯一的辦法。”

君閑抱住曾氏的脖子,哭着道:“娘——”

曾氏忍淚摸着孩子稚嫩的臉頰,哽咽道:“落旌君閑要答應娘,一會兒你們兩個呆在井裏無論如何都不要發出聲音。娘只有你們兩個寶貝,記得不管多苦多難,你們都要活下去。落兒你是姐姐,一定要照顧好弟弟。”

卻不想一向懂事的女孩此刻哇地一聲哭出來,一把抱住了曾氏的腰,孩童的眼淚洇上女子紅雲紋的袖角像是層層疊疊開出的梅:“娘,你別丢下我跟阿弟!落旌會聽話,君閑也會聽話,娘你別抛下我們!”

曾氏摸着落旌的額角,眼淚如珠滾落,強笑道:“傻孩子,娘怎麽舍得丢下你們,你們是娘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是娘這輩子最珍重的寶貝。落兒相信,娘會一直在你們身邊……娘會一直保佑你們的。”

福伯壓低聲音:“夫人,再晚就來不及了。”曾氏咬牙,硬下心将抓着自己衣襟的小手一只只地掰開,捂着嘴看着兩個孩子被福伯用繩索吊着盆放進天井中。福伯還有兩個家丁吃力地抱起磐石壓在天井上面,磐石碰到井眼發出一聲‘嘎吱’悶響。

曾氏一把抓住福伯,驚慌地睜大眼:“福伯你這是想幹什麽,這樣做他們都會死的!”

福伯焦急道:“夫人你冷靜點,只有這樣做才能避過那些人耳目!如果天井開着,那些官兵只要往裏面看一眼就能看得見小少爺小小姐!老奴是聽主母吩咐的,絕不會害了少爺小姐的!”

曾氏恍惚松開手——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緊緊盯着壓在天井上的巨石,仿佛失了魂。

等到曾氏和福伯重新進入祠堂之後,趙氏才放下心,坐在太師椅上擲地有聲:“不就是賣國賊嗎?再大的污水不是沒潑過,再大的罪名也不是沒有安過!去把那些人都放進來吧,我倒是要看看那些牛鬼蛇神到底都藏着什麽見不得人的禍心!家中所有的丫鬟奴仆,能有本事逃出去的盡可以逃出去!今日,偌大李家就算是只剩了我一個老婦,也絕不能丢了先公半分臉面!”

冬梅姨奶奶看見沉默下來的曾氏:“那兩個孩子被送到哪裏去了?”而曾氏仿佛失了魂一般站在原地。冬梅狐疑地瞥了曾氏一眼,轉過頭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不就是個嫡孫神氣什麽’。

家丁們收到命令,手上的力氣就這麽一松,那些持槍的士兵便破門而入——清一色的新軍制服,士兵手中槍尖上的刺刀發出令人膽顫的光,轉眼站成兩列,拉下槍栓指着府中的人,嚴陣以待等候命令。只見一個頭戴翎帽身穿軍裝的中年男人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從門口走至趙氏面前,因為肥胖,臉上的肉都耷拉下來,配上兩撇胡子看起來有幾分可笑。

趙氏手抓住太師椅的扶手,冷笑:“鄭都統好大的架勢,當真今非昔比,好不威風!”跟在那個都統身後的是一個副官裝扮的清俊少年,連槍都只是憊懶地提在手上,然而其他士兵甚至就連鄭士麒卻是見慣不慣的樣子。

鄭士麒踱步上前俯身行禮,慢條斯理地說道:“師母別來無恙,自從上次被李公從這座府邸哄了出去,士麒已快二十年未曾給師母請過安了,如今看來師母依舊是精神矍铄,風光依舊。”

趙氏別過頭不受禮,冷聲說道:“什麽師父師母,這裏誰是你師母!我先夫可不曾教過像鄭都統您這種忘恩負義、狼子野心的學生!”

鄭士麒摸了摸嘴上的兩撇胡子,聽到趙氏罵他也不生氣。他素有一個笑面虎的稱謂,不管是熟人還是仇人他都能笑臉相迎。男人眼神輕蔑地睨着趙氏:“師母說笑了,鄭某日夜不敢忘記老師的栽培,一心想報答李家的‘知遇之恩’!不過看來,倒是師母貴人多忘事,忘記了現在可是民國,學生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被李公罵得顏面掃地卻不敢還嘴的學生,而李家也早已不是從前呼風喚雨一門豪貴,而是人人喊打的賣國賊子!”

說着,他向後輕輕遞出一個眼神,那圍在李府外面的鄉人便在鎮長的帶領下齊聲高喊着‘賣國者秦桧,誤國者李中堂’‘打倒賣國賊,李家人償命’的口號。

趙氏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鄭士麒你個混賬,枉老爺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

鄭士麒先是古怪地笑,最後笑臉一收:“不薄?當衆讓我難堪是對我不薄,阻我官路擋我財路是對我不薄,真是好一個待我不薄!老夫人,趁着本督念着舊情還有那麽些耐心,勸你最好還是快把東西交出來,否則今日李家人誰都別想活着走出這座大宅院!”說完,兩排的衛兵便嘩啦啦地舉起背着的□□,槍口對着李家衆人。

莫姨奶奶哆嗦道:“你想要的東西是什麽,若是這宅邸你盡管拿走便是了!”

鄭士麒得意地挑眉:“果然,還是姨娘明事理,本督也不跟你們兜圈子了!當今的總統下令,要在皖地修建一條往北平輸送軍糧的鐵路,可好巧不巧的是,你們這李家大宅擋了我們修路的道。李老夫人應當明白,本督這麽說,可不是在跟你讨價還價!把宅子騰出來,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家老小一條活路。”

趙氏眼含嘲諷:“便是不給,你們這群人如今不也正是把我李府拆得七七八八了嗎?鄭士麒,你到底想要什麽就直說吧!”

鄭士麒嗤地笑了一聲:“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那本督也不繞圈子就直說了!世人都傳李公富家天下,想來也是,風光占盡清廷六十餘載,死後留下的肯定也不止這宅子和田地吧!督軍府最近手頭緊了些,老夫人若是真的明事理知進退,應當知道該如何做吧?”

那少年副官自打進了這宗祠便一直懶懶散散地靠着柱子,此時聽到都統這樣說,少年猛地擡起眼,一雙薄涼的單眼皮裏閃過一抹精光,卻扣着高傲不屑的味道。

趙氏先是低頭冷笑,後來笑聲漸大,最後竟也收不住地放聲大笑。鄭士麒一陣羞惱:“老太婆你笑什麽?!”只見趙氏停下笑朝他招了招手,鄭士麒将信将疑走過去,卻不想趙氏伸頭就往他軍裝上啐了一口:“鄭士麒你想都別想!”

“你!”鄭士麒惱羞成怒地揪着趙氏的衣領,“死老太婆你簡直不知好歹!”

趙氏梗着脖子,怒目而威:“我不妨告訴你,我家老爺留下的東西我便是白白給那販夫走卒給百姓賤民,都不會給你!”

鄭士麒連說了三個好字,甩開她:“老賊婆你骨頭硬,我倒是要看看你心腸有多硬!把李府所有人給我抓起來挨個槍斃,什麽時候賊老婆子肯說話,什麽時候再停槍火!”說罷,那些士兵按照他的命令去抓逃竄的人,槍聲叫聲混亂成一片漩渦風暴,但看到李家人挨個被槍決,宅院外圍觀的鎮民竟然開始叫好。

鄭士麒撇過頭便瞧見曾氏,滿是橫肉的臉上露出貪婪的笑,箭步上前抓住曾氏的胳膊:“多年前,我便聽說仲彭兄娶了貌美無比的曾家閨秀,恐怕就是你吧!可惜啊,仲彭兄沒這個福分消受這美人之恩,那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不如跟了本督日日快活,總比在這裏陪着一幫死老太婆當個寡婦強!”

“你!請你放尊重些!”曾氏使勁掙脫着他的桎梏,臉上半絲血色也無,越發襯得眉眼漆黑。趙氏兩眼通紅,手裏拐杖朝他狠狠打去:“畜生!鄭士麒,你這個畜生!”

“死老婆子!”鄭士麒吃痛,罵了一句猛地擡手一槍打在趙氏身上,打了一槍似乎還不解氣,換镗接連打了十幾槍直到趙氏沒了氣才停了下來!

曾氏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趙氏痛哭叫到:“娘!”女子一把拔出發髻上的銀簪子狠狠地朝鄭士麒的手紮去,一下子戳出極深的血洞。鄭士麒疼得大叫一聲,趁着他吃痛的功夫,曾氏轉身提起裙角向外奔去。“快!抓住她,不要傷了她,要活的!”鄭士麒抱着流血的手疼得大叫。

曾氏跑到院子中央,幾名士兵攔着她擋住去路。不過是眨眼的功夫,曾氏兩只手便被兩名士兵扭在身後無法動彈。“你們放開我!”曾氏死命掙紮地叫道,“你們放開我!”

“娘——”躲在井底下的君閑啞着聲音哭道。

女孩連忙捂住弟弟的嘴巴,鹹澀的水澤從她的眼窩落下。落旌緊緊地抱着君閑,幾絲月光從尚未合攏的石頭縫裏鑽進來,灑在他們身上,帶着對人世的絕望。

“賣國賊,死的好,死得幹淨!”

“這種賣了國家當了帝國主義走狗的家族,人人得而誅之!”

“都是報應!沒了晚清的庇佑便是喪家之犬了!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

“不得好死……”

井壁上結着厚厚的青苔,空氣都沾着潮濕的意味,水澤透出的寒氣直鑽人骨頭。然而這一切,都比不過外面的槍聲、痛苦的叫聲、怨毒的詛咒來得讓人寒心。

那些聲音交錯在一起,毫不留情地擊打着女孩脆弱的耳膜,一下一下恍若削骨一般疼。但是一切的寒痛都止于帶着硝煙味道的槍聲,而在那一聲槍響之後,所有的聲音都仿佛消失不見。

黑暗中,落旌大大地睜着眼睛,不敢眨一下。君閑攥得她胳膊生疼,而從阿弟憋得快要窒息的哭聲中,落旌依舊睜大着眼睛,喃喃道:“君閑,別怕。”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标題的都是已經捉蟲修文完畢的,如果還有錯別字,大家記得提醒我吶~~

如果之後找章節不好看标題的話,可以看看內容提要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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