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03少年副官
“君閑,別怕。”
男孩的頭狠狠地抵着女孩的脖子,像頭發狂的幼獸般嗚嗚噎着。
這一刻,他們血脈相連,就像感應到的痛苦也是同樣地不少一分。無關年紀,也無關心智。他們都清楚在那聲最突兀的槍聲裏,他們再一次失去了血脈至親。
當那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如同花開敗般墜倒于地時,衆人不可思議的目光齊齊投向開槍的少年副官……不敢置信那個眉眼不羁的少年竟然會罔顧督軍的命令,朝一個如此美麗的女人毫不猶豫地按下扳機!
那少年副官手中長|槍的口尚且冒着青煙,而他那雙狹長的單眼皮裏夾雜着幾分同情。少年靜靜地看着那個女子倒落在地上,只見她的胸口處緩緩洇開一朵煙霞紅色的花——層層疊疊地綻放,是不可名狀的漂亮。
空中那帶着血腥味的風将枝頭尚未綻放的木槿花吹到曾氏身上,一霎間,女子噴灑而出的鮮血便染紅了雪白薄亮的花瓣。
看着馬上到手的美人就這樣被人一槍打死,鄭士麒氣急敗壞地沖上前去一把拽住那副官的領子,手高高地揚起:“狗娘養的兔崽子,你敢壞我的好事?!”然而在少年嘲諷輕蔑的目光,那巴掌就像卡在喉嚨裏的魚刺,上不去下不來。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剛才,你是在對我說話嗎?”那少年副官懶散地挑起平眉,輕言慢語地嗤笑了一聲,“鄭都統,你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鄭士麒被少年一番話怼得臉漲紅如紅蝦,他生生憋下一口氣,反手狠狠給了自己滿是橫肉的臉一巴掌,再是谄媚地陪笑道:“寒雲少爺,下官一時情急忘記了規矩!還望少爺不要見怪!”
見狀,袁寒雲嗤地一聲笑,揮手像是趕蒼蠅般推開面前的鄭士麒。月色下,清挺不凡的少年閑雲野鶴般地踱了兩步,然後猛地一轉身擡起手中長|槍,黑黢黢的槍口正好對着鄭士麒的腦門,越發襯得少年眼瞳漆黑如寒星。
鄭士麒被他這一舉動,吓得面如土色直求饒:“下官無疑冒犯,少爺千萬可別當真啊!”
驀地,少年偏頭露齒一笑,說不出的風流潇灑:“本來只不過是來玩玩圖個新鮮,沒想到有的蠢貨還把一場游戲當真了!”念及衆人面前,鄭士麒到底還是一個都統,袁寒雲收回槍打量着這座府邸,語氣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漫不經心,“世人都說李氏一門賣國求榮,李文忠公更是斂財的一把好手,只是也不知道這座大宅子中到底發了多少國難財?”
鄭士麒順着他的話下了坡,陪笑道:“就是,傳言李中堂臨終時給了自己遺孀一樣東西,說那是他最重要的東西萬萬丢不得,也不知道被那老女人藏在哪裏。”
聽着鄭士麒搜查李府的命令,袁寒雲眼含嘲諷地扯了扯嘴角,提槍重新靠回柱子上。當衆人注意力都再次放在傳聞中富可敵國的寶貝時,只有袁寒雲一直注視着倒在地上尚未咽氣的女子。
少年靜靜注視着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子,只見她艱難地呼吸着,中彈的前胸汩汩地流着熱血,而青絲濡着汗水緊緊貼着臉頰,眼底明明滅滅地望着不遠處生了青苔的古井。
袁寒雲微微皺眉,不明白這個女人臨死的執念到底是什麽。他雖年少,可也因為風流不羁的作風,被喚作京都四少之一。少年一向憐香惜玉,之所以會朝曾氏開槍,只不過是因為看不慣鄭士麒強占寡婦的行為,與其受盡屈辱再死倒不如幹淨了斷——
而現在,袁寒雲才驀然發覺,其實那個李家寡婦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火光明滅中,人影綽綽下,清俊不凡的少年眼底含着疑惑,他插兜走上前,細細打量着奄奄一息的女子,在這充斥着血腥與槍聲的四方天地裏,仍帶着少年人與生俱來的閑适與散漫。
袁寒雲只見那個美麗女子目光哀切地望着自己,她那雙漂亮杏眼盈盈凼凼地浮起水汽,就像是絕望之人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掉。月光帶着絲絲點點的星光如同絲緞垂下,落在沉重堅默的磐石上,像絕望,又像是在無盡的絕望之後,那一點點微末渺茫的希望。
半響,少年垂下眸,轉身便坐在了那蹲青石之上,胳膊搭在支起的膝蓋上,仿佛漫不經心,只是眼神一直注視着血泊中的女子。而随着他的動作,石井上的石磐發出悶哼的聲音,仿佛老妪痛極而發出的喑啞呻|吟。
“阿姐,那是娘嗎?”
男孩凍得嘴唇泛青,緊緊貼着女孩,“是娘,來接我們了嗎?”
落旌仰着頭,陰冷的月光努力地從縫隙中鑽進來,灑在女孩的臉上卻看不到半分血色。女孩睜大着黝黑的眼,那雙清澈的瞳仁充斥着水汽,化作水珠從臉頰上滾滾而落。
雜亂無章的槍聲、毫不留情的破碎聲、官兵獵犬的怒喝聲還有村民看戲叫好的聲音,一聲接着一聲,卻唯獨再沒有了至親的聲音。
女孩一直維持着仰頭的動作,眼淚從她的眼角滑入鬓角,像是隕落的流星,一顆接着一顆轉眼消失無蹤。半響,落旌緊緊抱住君閑的腦袋,搖頭低聲說道:“不,不是娘。”男孩濃密的睫毛滑過她的掌心,下一秒她冰涼的指尖感受到的,是灼熱的水澤。
血泊中的女子已經漸漸失去了體溫,只是臨死前,她仍然半睜着那雙好看的杏眼。
天光灑在軍裝上,帶着幾分黎明的微涼。一直坐在磐石之上的袁寒雲終于聽到了來自磐石之下來自那口四方井井底中那不可抑止的細碎哭聲。
不知為何,周遭明明是嘈雜而慌亂的,而那強自被壓抑的哭聲明明很小,卻在喧嚣若沸水的環境中被少年聽得一清二楚——讓他覺得就像是用狗尾草纏在了尾指上,不算特別疼卻帶着無法忍受的酸澀和癢。
此時一只獵犬走過來,只見那黑色的獵犬聳着鼻子在已經死去的曾氏身旁聞來聞去,順着味道便朝袁寒雲大聲地吠了兩聲。袁寒雲不動聲色地挑起平眉,嘴角仍舊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只是眼神漸漸冷下去,等到那獵犬已經過來的時候,少年猛地起身一腳踹在了狗頭之上,用力之大,将那獵犬踹得平飛出去了好幾米遠。
明滅火光越發襯得美人尖狠厲如荊棘,少年整個人卻是松松散散地一腳踩在了磐石之上,挑釁地朝那被踢蒙了的獵犬微微偏頭一笑。那獵犬被踢得怕了,低聲嗚嗚幾聲便去了別處。
“寒雲少爺,做什麽發這麽大脾氣?”鄭士麒走過來,奇怪地看着他和那只夾着尾巴離開的獵犬,“怎麽,是那只狗不長眼惹到您了嗎?”
袁寒雲聳了聳肩,單腳踩着磐石,而手肘不羁地抵着膝蓋:“哦,沒什麽,我不太喜歡一只狗朝我大呼小叫的樣子,當然,這一點對于人來說,也是一樣的。”少年那雙丹鳳眼深深盯着臉色一白的都統,嗤地一聲笑,“找了這麽久,鄭都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鄭士麒晦氣地啐了一聲:“把宅子翻了個底朝天卻什麽都沒發現,真是晦氣得很,要不然就幹脆一把火燒了這裏算了!”
清俊散漫的少年微微擡起頭看着這傳聞中的李家半街,眼眸深深,只是臉上仍舊帶着無所謂的笑:“既然這樣的話,那麽便燒了吧。如果讓李氏其他人知道是你暗中搞鬼,估計也不會放過你。記得把事情辦利落些,也省得日後給自己找麻煩。”
于是,在少年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中,十裏半街的李家舊宅一夜之間被燒得幹淨,徒留皖水河畔斷壁殘垣。
月上枝頭,星光稀疏。
淝河水畔,烏蓬草船。
擺渡人獨立船頭,無根鳥背井離鄉。
落旌沉默不語地牽着君閑的手,跟在少年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她既不問那少年是誰為何要救他們,也不問他要帶他們去哪裏,只是一雙發紅的杏眼在星光夜色下越發幽深。
袁寒雲背着手踱着步子,他一直在等兩個小蘿蔔頭開口問自己問題,誰料倆小鬼別說一句感謝話也沒有就連開口也不曾有過。到了渡口,少年一腳踩在那船板上,抱着胳膊轉身,說不出的風流倜傥:“小鬼,你們是啞巴嗎?”
落旌身子不禁一抖,而君閑立刻抱住女孩的腰,一雙圓眼害怕地瞧着少年。
月光下,袁寒雲眸色漸深,他可不想忙活了一晚上什麽都沒撈到。畢竟,冤大頭可不是誰都願意做的。少年那雙單眼皮兒直勾勾地盯着落旌,頭也不回地對擺渡人說道:“老唐,把他們運到南洋找人賣掉,倆小孩兒長得漂亮,還是能賣十幾塊大洋——”
“不是啞巴。”落旌垂着眼睛低聲快速答道。
袁寒雲不動聲色地挑了眉,看着女孩額頭上幹涸的鮮血,像是白玉生出了紅斑,麗得驚人:“你受傷了嗎?”說着,少年上前一步想要碰她,卻被女孩恐慌地躲了過去。
落旌更加深地埋着頭:“沒有。”
袁寒雲何許人也,從來都是別人對他逢迎拍馬,何時有自己熱臉貼人的時候。少年冷哼一聲收回手,從懷裏掏出所有的大洋遞給擺渡人,“老唐,送他們去上海,到時候那裏的車船碼頭随他們怎麽走。”老唐看着袁寒雲手中的十幾塊大洋一怔,少爺吩咐做事什麽時候給過他大洋。
眼見着袁寒雲眼底騰起不耐煩,老唐忽然明白了什麽,忙不疊接過大洋。
少年留了一塊大洋捏在手中,他轉身彎下腰跟落旌對視着,挑眉道:“你們是李家的孩子,如今李家那臭名遠揚的名聲足以讓你們變成過街老鼠。相信我,你們姐弟倆會跟乞丐野孩子無異,哦不對,你們會比乞丐還慘,因為沒有人會給李家的孩子一毛錢。但是,現在你只要跟我說句俏皮話,這塊大洋便是你的。”
借着皎潔月色,少年終于看清了眼前女孩眼底的光,像是明火一樣。
她會出落得比她母親還要美。這是袁寒雲看着女孩髒污的外表時,腦子裏鑽出的想法,哪怕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帶着層層防備與無法言明的痛恨。他突然想要改變主意,只是這團剛生出來的火下一秒便被女孩平靜無波的話語從頭到尾澆滅了幹淨——
“我記得你的聲音,也會一直記得你的聲音。”
微微彎着腰的少年神情一怔,半響,他嘴角的笑意就像是深冬的冰碴帶着冷硬僵硬。梆子聲聲,一聲一聲地挑撥着腦海裏的弦。袁寒雲挑眉,像是被女孩的目光燙到一般,少年轉頭看向前方,目光落到的地方是一處深巷:巷子兩旁白牆黑瓦,而雀檐上堆壘苦綠青苔。
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靜寂。
見袁寒雲終于不再說話,落旌垂下眼,伸出手輕飄飄地拿下他手中的銀幣,連一個眼神都不曾遞出便帶着君閑鑽進了烏篷船。或許按照從前祖母和教書先生講的大道理,落旌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收下這枚大洋,但是現在,身無分文的她需要照顧君閑與自己。
木槳劃開月光下平靜流淌的河面,切開層層由內而外的傷口。
很快,烏篷船隐沒在黑暗裏,而寂靜的黑白巷子中傳來打更的梆子聲示意着時間的流淌。少年微微挑眉,月光下他的眼角帶着天生的風流薄情,明明是調笑的語氣卻不帶一絲溫度:
“那麽,最好是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本小說有歷史人物,也有歷史真實事件,不乏虛構人物。
再次申明,女主和男主是我筆下的人物,不存在于歷史之中。
歷史太過真實,太過一板一眼,而我想通過筆下的人物去描繪一段往事,表達我從歷史那些過于冷漠的文字之中所感受到的震撼、悲哀、蒼茫、歡喜與感動。
當然,現實當中的李府半街并沒有被大面積燒過。
本次修改了袁寒雲與曾氏的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