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04北平段家

八年後,北平段家。

郁郁蔥蔥的爬山虎布滿了窗臺上的雕花鐵栅欄,地面上鋪着杜鵑紅的石磚頭,白玉石的圓柱支着仿古琉璃瓦的屋頂。這座房子是別人贈給段家作為在北平的府邸,建築風格頗有幾分中西合并的味道。本是透着幾分歲月靜好的房子,此刻卻從花園偏廳中傳出一道抑揚頓挫的洋人聲音:

“式筠小姐,請你保持安靜可以嗎?課堂上保持安靜,是對講師最起碼的尊重,如果你再講話的話,那麽我就、就——”來華傳教已快二十年的保羅神父此刻氣得臉通紅,絡腮胡子一翹一翹的,但是礙着眼前學生的身份,就了半天也就不出個所以然來。

段式筠交疊着雙腿,腳上挂着涼拖,一邊嗑瓜子一邊朝保羅神父笑道:“神父,若是我再講話,神父待怎樣?”見他說不出話來,她轉頭對一旁的段式巽得意撇嘴,“我說爹怎地那般沒趣,咱們都按他的意思上了洋學校,他非要請個洋教士來家裏教書。你說咱們以後又不會出國,日後嫁人在家裏當個貴婦人,又何必現在學這外國人的東西?”

聲音響亮清脆,帶着三分與生俱來的驕橫之意。

額前梳了虛籠籠的頭,式巽将書抵在下巴處生就一副乖巧模樣,少女點頭:“我也這麽覺得,洋人說的話古裏古怪還饒舌得緊,什麽賽先生德先生,學校裏的老師自己也沒弄清楚就來教我們真是笑也笑死了。不過聽管家說,爹這次去天津馬上就要回來了,三姐咱們還是小心點吧,爹可不像娘那般好說話。”

段式筠嗤地一聲笑:“你膽子就是小,爹回來又怎樣?馬上就要過節大哥會回來,講武堂也要放假了六弟也會回來。到時候,就算爹回來了要清問人,反正還有天塌下來總有大哥和六弟先去頂着,你擔心什麽?哦對了,五妹你剛才說什麽來着,德先生賽先生那是什麽?”

“一看你上課就是塗指甲去了!”但是式巽自己尋思了半天也沒想起那是什麽,“诶,你瞧我這記性,也沒記住當時老師說的是什麽來了,左右不過什麽新奇的東西罷了。”兩人之間旁若無人的對話徹底地惹惱了保羅神父,聽到式巽發問,神父抱着胳膊氣得懶得回答。

見神父這樣神氣,段式筠一雙鳳眼裏透着不服氣。少女偏過頭揚起下巴大聲問道:“诶,落旌,德先生賽先生到底是什麽東西啊?”一邊說着,少女還一邊挑釁地看着保羅神父。

“回小姐的話,賽先生是science,而德先生是democracy,是科學民主的意思。”身後傳來一道梨子般的清脆嗓音,卻是沉靜語調。等身後人說完,段式筠揚眉更加得意地看向保羅神父。

式巽一旁見狀,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保羅神父氣得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先是兩手撫着胸前的十字架閉眼做了一番禱告,這才睜開眼嚴肅地說道:“兩位小姐,希望下次上課時,你們能學會尊重別人的勞動也尊重自己的功課。雖然我是受司令之托,來貴府為你們授課,可我不是來這裏遭受羞辱的!”

式巽托腮,甜甜糯糯地說道:“神父說得嚴重了,我們可沒有羞辱您的意思。”

“都說中國自古以禮儀立邦,難道,這就是你們的尊師之道嗎?”帶着特有的音色,保羅神父抑揚頓挫地問道。

式筠性子急,趁着式巽跟保羅神父東扯西拉的時候,轉頭不耐煩地問道:“落旌你好了沒,這次怎麽這麽慢?”

後面一直埋着頭的少女一邊騰着筆記一邊回應道:“快了。”只見少女烏黑的長發編成兩條麻花辮子,青白瓷色的流蘇沙沙地摩擦着桌面,徒留筆尖觸碰書頁的聲音。看着那青竹色的衣領上露出的半截嫩白脖頸,往上便是少女小巧的颌、玲珑的鼻還有一雙标致的杏眼遠山眉。前面的式筠撇了撇嘴,心道生得再好看也不過是個丫鬟。

半響,落旌擡起頭,眼底帶着一層薄青色,而少女雙手奉上剛謄抄好的兩份筆記,笑起來:“小姐,都記好了。”

段式筠哼哼兩聲,将筆記随意地丢在桌子上:“保羅神父,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剛才講的那些,如果沒有遺漏的話就下課吧,我跟五妹今天下午還有跟朋友的聚會要準備呢!”

“這——”保羅神父推了推眼鏡,翻看着筆記,啞然半響,“筆記倒是做得不錯,只不過字跡明明是一樣的。”他擡起頭,然而房間內哪裏還有式筠式巽的影子,只剩下一個女孩子坐在位置上乖巧地朝着他笑。

落旌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道:“神父,三小姐和五小姐趕時間要先走一步。兩位小姐吩咐說,如果神父有什麽作業功課安排的話就跟我說,我會向兩位小姐轉達的。”

保羅神父無奈地搖搖頭,知道自己布置再多作業最後也只不過是讓一個人去做。于是神父聳了聳肩膀,索性跳過這個話題:“落旌你弟弟呢,我好像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看到他了。”

聞言,落旌擡頭感激地朝他一笑:“這還多虧了神父送來的西藥,我阿弟現在不僅病好了,老爺還讓他跟着少爺一同去講武堂上學。”

“這沒什麽,”保羅遞給李落旌一本牛皮紙包好的書,絡腮胡子一翹一翹的讓人心生親近,“上次在教堂中,我聽修女說有人想借這本書,我一猜就是你,這次來補習就剛好給你帶來了。”

落旌一怔,想到教堂的書不能外借這條規矩,連忙擺手說道:“神父,這個我、我不能……”她的目光落在牛皮紙上規矩整齊地寫着‘萬國藥方’四個大字時,心神不由得一蕩。

保羅神父盯着落旌猶豫不決的神色,在心口畫了個十字,笑道:“這本書又不是聖經,對教堂沒什麽用處,何況醫學類的書籍對我來說實在太過枯燥,倒不如把它送給真正需要的人,這才是主對世人的勸告。”

落旌猶豫着接過書,她仰頭看向面前的神父,細白的臉頰襯得眼底的青色越發明顯:“那神父,聖經中有沒有說,如果……如果一個人他犯了錯,犯了一個很大的不可饒恕的錯誤,那到底怎樣他才能得到救贖?”

保羅神父伸出手摸了摸落旌的辮子,笑道:“哦,小落旌,你的眼神告訴我你現在感到茫然無措。要知道,每個人在世上不可能不犯錯,守約則得賜福,背約則受懲罰。還記得我跟你講過的耶稣的故事嗎,想要承擔神最厚的恩澤,就要背負最深重的苦難。”

見神父還要繼續講下去,落旌連忙抱緊手中的書:“保羅神父,我知道了。”如果說不明白的話,她很可能一整天都會被神父拉着灌輸上帝的思想。

保羅神父只好意猶未盡地攤開手,收拾好東西出門時,他突然轉過頭喚道:“嘿,小落旌。”

落旌擡頭,笑:“神父,還有什麽要吩咐的嗎?”

保羅神父臉上的皺紋帶着歲月沉澱下來的智慧,目光中帶着意味深長:“上帝并沒有剝奪人們選擇的權利,所以每個人都可以選擇犯錯和不犯錯,但是不論錯與對,我們都要勇敢面對并勇于承受苦難。這是主對世人的忠告。”說罷,保羅神父對少女和藹地笑了笑轉身離去。

落旌怔住,思考着神父的話。半響,等她回過神來時神父已經離開多時。少女微微一笑,眼底雖然有青色卻掩不住明眸善睐的好看。落旌低下頭翻到序章時臉色微微一變,拇指正好擋住了‘光緒十六年九月合肥’下面的字眼,少女像是受驚一般猛地合上書。良久,她才順着身後的紅木柱子緩緩滑到門檻上坐下将臉埋進書中,眼睛卻睜得大大的,不敢閉上。

她害怕一閉上眼,眼前浮現的又是當年滅門的畫面。

“落旌!死丫頭片子,又跑哪兒偷懶去了?!”

管廚房的劉嬸在廊門外操着一口京片子大聲喊道。落旌一驚,慌忙站起來,诶了一聲順手将書藏在月季花的花盆底下跑過去:“這就來了!”

長得膀大腰粗的劉嬸是掌管整個段府夥食的廚娘,也是段府當家主母張氏從娘家帶來的丫鬟,府裏奴仆中除了管家便是以她的地位最高。劉嬸伸出指頭戳着落旌的額頭:“丫頭片子一天逮着機會就偷懶,小姐們都出去了還不回來幫忙,再有下回小心我手裏的竹條子!”

落旌與君閑是被人撿回段家的,可是如今倆姐弟卻陪着少爺小姐讀書,其他丫鬟雖羨慕但也知道自己比不上落旌聰明,但劉嬸卻一直視落旌為眼中釘,第一次見到姐弟兩個便說他們是天煞孤星會招來厄運。家裏的小少爺不信邪,非要留下他們姐弟,劉嬸自然也奈不過少爺的犟脾氣。

不過好在,除了劉嬸仍舊喜歡挑落旌的毛病,這麽多年過去,到底還是相安無事。

主母張氏信佛平日就喜歡燒香誦經,只不過香火并沒有掩去她眉眼間的三分精明。她走下臺階,打發了其他人讓劉嬸和落旌跟着,手裏的佛珠有一下沒一下地轉着:“聽說,今日式筠式巽兩個丫頭把神父惹怒了?”

落旌低着頭:“回夫人的話,沒有。”

張氏不經意地彈了彈袖子上的灰:“行了,我就生了這兩個丫頭,幾斤幾兩我自己心裏清楚,用不得旁人來辯白。女孩子還是安分來得好,我本來也不想她們去學什麽外文,既然她們都沒什麽興趣那就由得她們去吧,以後找個好婆家是比什麽都要重要的事情。落旌你是個聰明的丫頭,回頭若是老爺問起,你都明白怎麽說吧?”

劉嬸狠狠瞪了落旌一眼,少女頭埋得更加低:“落旌明白。”

張氏見狀滿意地點了點頭,随後從袖子裏拿出一張清單遞給劉嬸:“老爺今日回府,六少爺也從講武堂回來了,剛好大少爺不在,記得飯菜上多花些心思,也讓偏房的人都仔細着一點。”

劉嬸畢恭畢敬地接過清單,語氣帶着谄媚的意味:“夫人請放心。”

等張氏走後,落旌就被劉嬸一把抓住推出後門,少女手忙腳亂地接住紙單子:“诶,劉嬸!”

只聽門後傳來劉嬸如同洪鐘的大嗓門,叫到:“這府裏可不養閑人,後廚房裏整天忙得很,你不是一向喜歡往藥鋪跑嘛,這次就去把上面用的補湯到東記藥鋪取回來!別趁這個機會在那兒偷懶啊,要是在太陽落山前你還沒回來,當心我拿竹條子抽斷你小腿!”

落旌癟了癟嘴巴,認命地看着清單:“鹿茸人參黃芪枸杞……”她擡起頭手搭在眉骨上,頭頂上是正午的毒太陽,喃喃道,“也不怕補出鼻血來嗎?”

作者有話要說: XX年後真的是一個超級好用的寫法,哈哈哈。

男主出現的時候,我會敲黑板的,至于其他人,絕對不是。別站錯了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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