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08兄弟阋牆

日光從房沿兒上灑下來,畫出一地斑駁光暈,像被仔細裁成的窗花。樹葉子被曬得邊微卷起,而藏在花盆裏的蟬聲嘶力竭地叫着。

青石臺階上蹲坐着梳着兩根辮子的少女,月色的七分袖露出纖細的手腕,衣角洗得發白,卻在這北平獨添了一份江南水鄉的味道。落旌手裏抱着牛皮書,嘴裏念念有詞,一會兒擡頭沉思,一會兒閉目背誦。少女特意選了一處僻靜的院落,不然她這幅樣子若是被劉嬸撞見,大概又會說她是個災星禍水。

“酵母花,多出自英美等國,性平味苦,健胃消食片,化痰止咳,安神利尿。……可舒緩過度緊張和疲勞,可服此以代鴉片,敷藥止疼。”落旌背到一半,卡在那裏低頭正打算一瞧,眼前卻一黑,她輕拍了一下蒙在眼睛上的手,“少爺,別鬧了,我在背書呢!”

“我很好奇,落旌口中的少爺,到底是大少爺還是六少爺。”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帶着慢條斯理的語氣,卻讓落旌背上的汗毛一根根豎起。

少女仿佛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貓般跳了起來,一下子掙開那人的手,規矩地站在臺階下恭敬道:“大少爺早。”落旌這才想起來,每逢過節,段慕鴻總是要回來一趟的。

段慕鴻和段慕軒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容貌性情卻是南轅北轍。

慕軒是扇形眼,段慕鴻是鳳眼,一個天生散漫冷峻,一個自帶三分邪氣。段慕軒唇角微垂,不笑時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英武氣魄;段慕鴻卻是長了一副笑唇,哪怕面無表情也會讓人覺得有三分笑意。都說心有相生,兩兄弟的性情在容貌上便已走了分水嶺的兩旁。

石階上穿着青灰色長襟的青年被掙開手也不惱,索性坐在朱紅圍欄上疊起腿。段慕鴻看着受驚的落旌,笑了笑:“看來落旌口中的少爺是六少爺了,啧啧,真是想一想都覺得失望。”頓了頓,他突然冷笑一聲,伸出手想要拉住落旌,“站那麽遠,我長得很可怕嗎?”

落旌側身躲過去,趕忙搖頭:“沒有,大少爺。”

錯過男子的手時,落旌聞到了一股濃重而嗆人的味道,忍不住面容一白。她在周掌櫃的指導下強記了百種藥材的氣味藥性用法,而對于段慕鴻手指尖的味道,落旌雖只認了一次卻記得根深蒂固——那是鴉片的味道。

段慕鴻一雙鳳眼盯着落旌發白的臉色,半響偏頭笑:“爹總說你聰明過人、博聞強記,但到底還是個女兒家,太聰明總不是什麽好事情。”

落旌忍着從心底翻上來的惡心與害怕,将頭埋得更低:“多謝大少爺提點。”

段慕鴻上下打量着落旌:“記得年前我回家時你還是個半大不小的丫頭,如今倒是越長越水靈,你說要不哪天,我向大娘讨了你去做我的姨娘,也省得你在家裏幹些下賤人的活?”說着,他出其不意地上前一手抓住落旌的胳膊,另一只手已經摸上她的臉頰。

段慕鴻閉上眼湊近少女的發間,最後睜開眼笑容透着腐朽的貪婪:“看不出來,家裏藏了個上等貨色。”落旌又羞又急,使勁掙着:“大少爺請自重,你再這樣我就喊人了!”

段慕鴻嗤笑一聲,奪過落旌手中的書:“這裏可是段家,別忘了我才是這裏的大少爺,我倒是想看看這裏有誰能替你出頭!”

“阿落!”水門汀前的少年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一雙笑眼帶着泠泠寒光。

趁着段慕鴻分心回頭,落旌發了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段慕鴻吃痛之下回手給了落旌一耳光,再動手時卻被段慕軒捏住了手腕。落旌後退了一步捂着臉,她緊抿着用力到唇瓣只剩下一條線,而眼神死盯着地面。

段慕軒唇畔帶着七分寒,朝落旌淡淡吩咐道:“三姐還有五姐正找你呢,還不快去!”

落旌捂着臉埋頭害怕地看着兩兄弟,顧不上行禮穿過水門汀便匆匆離去。掙開段慕軒的手,段慕鴻盯着少年一字一頓:“給我讓開!”然而下一秒,偌大一個水門汀卻被少年給擋着。

段慕軒臉上的笑意不變,漫不經心地說道:“大哥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一回來卻跟一個丫頭置氣,說出去京城四大公子竟是這般樣子,也不知道這是丢爹的臉還是丢大哥自己的人。”

“你少拿爹來壓我!好狗不擋道,識相的話最好趕緊給我滾開!”段慕鴻枯枝兒一般細長的手指用力捏着手中的牛皮書,“六弟,別逼我一回來就揍人!”

段慕軒長長地唔了一聲終于退開,皮鞋尖不緊不慢地在地上劃着:“我來是因為爹在小石亭等你,你知道爹的脾氣,自己掂量一下到底孰輕孰重。”

聞言,段慕鴻腳步一滞,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還是調轉了方向離開。少年插着兜站在水門汀前,臉上的笑緩緩收起來,最後凝在了眼裏的千裏冰封。

小石亭中,清風習習。段慕軒走近時副官欲向他行禮,少年偏頭操着手,臉上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爹和大哥殺得怎麽樣了?”

副官回道:“已經是第四局,大公子棋藝越發進步得快,已是三連勝。”

段慕軒松了松腕口上的扣子,雖是笑着卻沒半分暖意:“看來,爹今日恐怕下手不太穩!”說着他漫不經心地拾級而上,夏風拂過樹上茂密的葉子,悉悉索索灑下陽光,落在少年漂亮濃密的發際線上,像被刀子仔細剪裁過一般。

尚未走進亭中,便聽段慕鴻笑着說道:“爹今日手氣不順,不如放點血,轉個運怎樣?”

段芝霈手執黑子尋思着落子的地方,聞言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腸子,難得你回來一趟,說吧,又想要什麽?”

段慕鴻笑,丹鳳眼眯起來像只算計的狐貍:“想讨個府裏的丫鬟做姨太太。”

“你外面養的女人還不夠多,倒讓你惦記起府裏的丫頭!”段芝霈瞪了段慕鴻一眼,放下一子。

段慕鴻得意地落下一白子便通吃了黑子一大片,他一邊收子一邊說道:“我瞧上了大娘房裏的丫頭落旌,想向您讨了那丫頭。”說罷,還挑釁地看了一眼站到段芝霈身後的少年。

只聽啪地一聲,一顆黑子被摔到棋盤中擾亂了棋局,段芝霈氣得鼻子歪起來,指着大兒子怒道:“你個不成器的東西,一天到晚就知道花天酒地吃喝嫖賭,你要玩女人就給老子滾出家門!”

段慕鴻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不就是個丫鬟,爹你若是不想聽,我以後大不了不提便是。”見他放低了姿态,段芝霈稍微順氣,只是見到段慕鴻弱不禁風的身板又是氣不打一處來,索性罵了一句混帳東西,眼不見為淨便拂袖而出。段慕鴻不屑地嗤了一聲,從兜裏想拿出大煙來抽又想起家中的規矩,他看着坐到黑子一方的段慕軒,好笑:“六弟,你難不成是想跟我來一局?”

段慕軒挑了下眉:“大哥棋藝精湛,做弟弟的自然要讨教一二。左右無趣,便向大哥讨個彩頭,若我贏了大哥便把那本書給我如何?”

“嗤,年紀輕輕口氣倒不小,”段慕鴻眼神冷了三分,“你若是輸了又待怎樣?”

“剛巧,我回家前講武堂送了我一支美國的派克鋼筆,還不曾用過。若是弟弟輸了,那筆送大哥便是。”說完他已經将黑子重新放回盒子中,少年擡頭露出漂亮的扇形眼,“但我今天覺得自己會贏,不如兄長先請?”

段慕鴻眼神輕蔑也不推辭直接下了一白子:“收起你僞善的那套,不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演戲!我心裏明白,老頭子心裏看重你,将你過繼給大房是想你好歹有個拿得出的身份,只不過自古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你最好搞清楚自己身份!”

兩個人下手極快,幾乎是在對方下的後一秒便落了子。棋盤上黑白兩子争鋒相對旗鼓相當,你來我往之間帶着兵家決勝千裏波雲詭谲的心思。而段慕鴻沒想到自家的弟弟居然也有一手好棋藝。

“大哥是長子,便是爹在家立下的鐵規矩,大哥也可以不放在眼裏,小弟沒那個膽子,更沒有那半分雅興去玩大哥的那一套!”說罷,段慕軒眼角微挑,眼神便落在段慕鴻不時痙攣的泛黃尾指,似笑非笑。

段慕鴻被他的笑容激得手一抖下錯位置,自己白白送了一片棋子。他挑眉怒道:“你在威脅我嗎?別人怕爹,我可不怕!你若是真抓到了我把柄,想去告狀便盡管去,別在這裏裝神弄鬼!”

“這話嚴重了。”段慕軒依舊是氣定神閑,“大哥是聰明人,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想必不會不明白吧。你是長子,爹對你睜一眼閉一眼,可是慕軒還是多嘴勸大哥一句,別玩火***!”說罷,少年手中落下黑子,瞬時殺了一片白,勝負已定。

“段慕軒你!——”段慕鴻氣急,擡起頭眼神兇狠地頂着他,“你故意的!”

段慕軒微微一笑,低着頭不緊不慢地收着棋盤上的黑子:“兵不厭詐這是常理,大哥十八歲便成了國手,難道過了這些年,連這些淺顯的道理都還沒參透?啧,看來,你的時間都花在女人身上去了吧!”

驀地段慕鴻撐着石桌的沿兒低聲笑起來,他緩緩擡頭:“想不到那個逢人便笑的小孩兒,趁人不注意,還是露出了狼尾巴,你若是想跟我争我陪你玩就是!就看看,誰才能笑到最後!費盡心機就為了一個丫鬟,段慕軒,你也高明不了多少!”說罷,他将牛皮書摔在棋盤上,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轉身離開。

“等等。”段慕鴻不耐地轉過身,卻是一怔——坐在石墩上的少年依舊不緊不慢地拾着棋子,只是冷得瘆人的神情卻發出逼人的氣勢。

“哥,你們那群公子哥玩女人我管不着,但是我奉勸你一句。”少年冷冷擡起眼,微挑的眼尾和劍眉平添冷峻,“阿落你最好別動她,否則咱倆兄弟沒得做!”

有意思,沒想到踩到了狼崽子的尾巴。段慕鴻玩味地一笑,轉身離開,能讓自家弟弟卸下那層僞裝皮的人——他随手摘下一朵花又在掌心中捏碎:“呵,可真是有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诶,覺得我家慕軒帥爆了,(姨母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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