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07月夜談心
小屋裏,落旌拿着藥膏給君閑上藥,不管力道多重,少年都咬着牙哼也不哼一聲。等上完藥,落旌啪地一聲放下藥盒子,轉到君閑面前:“阿弟,是你動手打的人,對不對?”君閑悶了半響,才緩緩點了點頭。若不是看在之前君閑已經被打了一頓,落旌真想狠狠揍他一頓,少女失望地問道:“為什麽?阿弟,你為什麽要跟別人打架?!”
然而少年一直埋着頭不回答,板寸頭在落旌看來就像是一塊黢黑的石頭。
自從他們離開皖南,落旌便帶着弟弟去上海投奔叔叔,然而他們卻像是叫花子一般被轟出了大門。無奈,她只好帶着君閑隐姓埋名去了北平想找大伯,可是發現大伯早已離開了中國。那一路走過來,他們聽到了多少關于自己祖父關于李家的罵聲。
落旌害怕,害怕再次陷入被衆人戳脊梁骨的噩夢裏。“如果你不說,我就去問段慕軒!”落旌看着沉默的少年氣急說道。
果然,一直緊握着手的君閑連忙拽住落旌的衣袖,少年黝黑的眼睛流露出哀求:“別、別去!阿姐,我求你了,別問了好嗎?我保證,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這一次是慕軒哥替我背了黑鍋,你不能怪他!”
見到這樣的君閑,落旌所有的氣都變成了心疼。她輕碰君閑剛毅的臉龐,低聲說道:“阿弟,我從沒想怪少爺,我只是怕……怕你在學校受人家欺負,只是擔心……”少女說不下去,她清楚君閑的性格,也知道他在軍閥子弟讀書的講武堂會是別人眼中多麽礙眼的存在。
月光灑在窗戶紙上像是結了一層冰霜,給悶熱的夜裏添了幾分涼意。
落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黑暗中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而腦海中閃過當年她在井底緊緊抱着君閑的一幕,而耳旁回蕩着君閑最後問她的一句話:姐,咱們不是賤民,對不對?
那個時候,她站在門口看着躺在床上的君閑,他的神情隐在黑暗裏,可她仍舊聽出了語氣中的迷茫與慌亂。落旌翻了一個身,眼底的青色在白皙的皮膚襯托下越發明顯。
很多時候她都會睡不好,因為總是會夢到李家滅門的那個晚上,夢見臨別前母親對她的囑咐和他們如同喪家之犬被轟出上海租界的情景,哦,她還夢見了當年北平乞讨時,她背着高燒的君閑而男孩還夢魇般地說着他們不是賣國賊的樣子。
少女睡不着,索性坐起來點上燈,輕輕翻開保羅神父借給她的書,一字一句地默背起上面的內容。月亮爬上夜中央時,窗戶上傳來‘咚’地一聲,驚了落旌一下,而另一床的翠黛嘟哝了一聲,更是吓得少女僵在床上。
“嗯?落旌你幹嘛不睡?”翠黛揉了揉眼睛。
落旌忙說道:“沒事,我睡不着起來看會兒書,你先睡吧。”說着少女站起身來替她掖了掖被角,翠黛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轉過身沉沉睡去。此時窗戶上又傳來咚地一聲,随即還有石子兒摔在窗沿兒上發出的骨碌聲。落旌不敢再耽擱,吹滅小桌上的燈随手披了一件衣服推開門走出去。
夏夜裏的風吹動樹上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吟唱的歌謠。墨藍色的夜幕上垂垂挂着一彎弦月,靜谧的月光似乎格外垂憐那個少女,為她照亮了院子裏的一小方天地。
落旌摸着身前兩根烏黑的長辮子小心地走到院子中央,四處打望了一下見沒有人便松了一口氣,她也說不準,到底是慶幸還是失落:“也許,只是夜貓吧。”說罷,竟然真的傳來夜貓子的叫聲,伴随着少年低聲的輕笑。
落旌擡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果然見到牆上探出頭來辦着鬼臉的少年。
月下少女先是板着臉,可耐不住牆頭上的少年喵喵地叫着,半響少女終是明眸皓齒地笑了起來:“少爺,你不在屋裏好好養傷,跑到我這下院裏來做什麽?”
“做什麽?”屋頂上趴着的少年一雙扇形眼彎彎亮亮,他的臉頰上還有一道紅痕,此刻卻痞笑起來,“少爺爬牆,自然是來看小丫鬟咯!”
落旌臉頰上不經意地染上粉意,像是羊脂玉上抹了胭脂:“小丫鬟有什麽好看的,倒是少爺,半夜學夜貓子好玩嗎?”
段慕軒調整了一下姿勢,引得後背和屁股火辣辣地疼,少年呲牙咧嘴地一笑:“我猜你擔心我擔心得睡不着,所以就來看看你。來這裏一看,你果然擔心我擔心得睡不着。”話雖說得帶着痞,可臉上的神情卻找不出半分輕挑。
不知道為什麽,段慕軒趴在床上時,滿腦子裏想着的都是落旌慌忙擦淚的模樣,後背上火燒火燎地疼,可都比不上他心疼來得厲害。一個連哭都不敢明目張膽的姑娘,自打見到她的第一眼,少年就知道那會是他的魔障。
落旌俏生生背着手,雪青色的流蘇襯得辮子越發烏黑亮麗:“少爺本就曉得我有失眠的習慣,我睡不睡得着,一向不關旁人的事。”
段慕軒氣得磨牙:“阿落,你說一句心疼我,有那麽難嗎?”說罷,少年氣惱地伸手揪着已經跟牆頭般高的木槿樹的葉子,朝少女撒過去。然而那葉子也只能是洋洋灑灑地飄落在落旌的身前,連她衣襟都沒碰到。
落旌還記得當初這棵樹被慕軒寶貝得不得了,說是他自己親手種的連樹幹都不準讓人摸,可是現在——她看着洋洋灑灑落在地上的葉子,頗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轉身走進屋裏。看到落旌轉身進了屋,段慕軒氣得想要翻牆下去教訓她一頓,無奈傷口疼得他只能趴在牆上吹夜風:“好你個李落旌,你沒良心!”
等到少女再次出來,牆角的木槿樹快被牆上的少年給拽禿了。落旌輕車熟路地找到梯子靠在牆壁上小心地爬了上去,擰開瓶子看着臉上多雲轉晴的少年無奈一笑:“所以,六少爺,勞煩大駕,把你的臉伸過來一下吧。”
段慕軒噙着笑偏着臉,月光下劍眉襯得扇形眼越發好看——高高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唇瓣,嘴角弧度延伸的地方有個酒窩,剛好是鞭痕的尾巴。
落旌挑着藥瓶中的藥膏,小心地給他塗抹着,神情專注,眼神中不含半絲雜質如同墨玉嵌在其中,仿佛天大地大也大不過她面前的少年。慕軒認真地瞧着她,突然覺得少女離得很近又很遠,就像她身上晚香玉的味道,是抓不住的輕盈飄渺。
也許,阿落以後真的會成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
少年這樣想着,不由得輕笑起來,笑得豐神俊朗。
“你,笑什麽?”落旌輕聲問道。
段慕軒感覺臉上涼涼的,他眯着眼睛像個神棍般,搖頭晃腦地說道:“阿落,我打賭你以後會成為一名醫生。”
醫生?落旌笑了笑,她想起周掌櫃的話:“少爺,我只是一個下人。”當然,如果不是段家收留的話,也許,她還會是個乞丐。
段慕軒啧了一聲,把臉又往她那裏湊了幾分:“那你也可以是賢妻良母,而我恰好是你丈夫。”說罷,少年還朝她眨了一下左眼。那副俊俏的模樣若是出去了,不知道能禍害北平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然而落旌只是擰緊了手中的藥瓶,推開少年的一張俊臉,神情無奈:“少爺,你能別在那胡說八道嗎?不過就是猜對了邊姨娘今年生的是女孩子,你就真以為自己是神棍啊。”
段慕軒一挑眉一努嘴:“我如果說對了,你嫁給我啊?”
落旌無奈地再次重複了一遍:“我只是一個下人。”
“阿落,”少年突然正色起來,他握住她的手卻發現她指尖冰涼,“那些都是封建思想,現在是民國,人與人都追求的是自由平等——”
落旌一雙杏眼盈盈凼凼,仿佛裏面有光:“少爺,沒有人能真正實現自由平等,國與國是這樣,人與人是這樣。我很感激你對我阿弟的維護,但是,這個世道從來都沒有公平可言。”
就像他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過卻背負着賣國枷鎖的從前;
一如擁有天賦的人從來對抗不了階級與身份歧視的現在。
月光下,站在梯子上的少女和屋頂上的少年各自沉默無言地看着對方,兩個人都堅持着自己的觀點,誰也不肯讓步。
滿天星鬥璀璨,枝葉被風吹得搖曳,而從落旌的方向看過去,她只瞧見上院那水磨磚砌的高牆,樹木森森後隐約粉着紅漆的樓頂。看得出是一座極大的深宅。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那是上院和下院的距離,那是她與身前少年的距離。
慕軒看着落旌,有螢火蟲從眼前快速地飛過,映出少年的神情有些悵然。最終還是少年先退了一步,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
落旌也略過了這個話題,她松了一口氣扶着梯子準備下去,可爬上來容易,下去時卻不怎麽方便,黑暗裏少女一個不小心踩錯,那靠在牆上的梯子眼看着就要往後倒去,牆上的少年手疾眼快地一手扶住木梯而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
吓出一背的冷汗,落旌後怕地站穩。
“小心一點,我幫你把着梯子。”段慕軒緩緩松開落旌的手腕,緊張地盯着她,而在少女踩在地面後,他才笑起來,“記得好好照顧我的樹,阿落,它會開花的。哦對了,你會編十字結那玩意兒嗎?”
落旌不明白他怎地突然說了這個,仰頭道:“會啊,怎麽了?”
“雖說現在是民國了不搞那套封建迷信,但是講武堂裏其他人總有女孩送那個,說是讨個彩頭!”段慕軒朝牆下的少女眨了一下左眼,笑容裏難得有些緊張,“阿落,你、你若是有空,就幫少爺我做一個呗!”
“你說的,不會是同心結吧?”落旌想了想,有些不确定,“沒人送給少爺嗎?”憑借段慕軒的長相和家世,怎麽想也不可能啊?何況由一個婢女做這個,真的合适嗎?
段慕軒一本正經地點頭:“對啊,那個吳太勳啊每次都別了好幾個在自己的褲腰帶上,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到底欠了多少風流債!雖然這也不是什麽好值得炫耀的事情,但阿落你總不能讓自家的少爺給別人比了下去吧!”
落旌有些猶豫,她走到門前回頭看着牆頭上的少年,神情裏隐隐帶着期盼。于是,少女背着手說了個‘好’。她的語氣很輕,稍不注意便能被夜風吹散。半響,落旌沒忍住側頭看了牆上的少年一眼,卻撞進了他那雙帶笑的扇形眼裏。
落旌臉上一紅,閃身進了屋背靠在門板。少女捂上胸口,說不清心裏泛起的到底是怎樣的滋味,像是苦,又好似是甜。
作者有話要說: “阿落,我打賭你以後會成為一名醫生。”
“少爺,我只是一個下人。”
“那你也可以是賢妻良母,而我恰好是你丈夫。”
開頭的文案出自本章,段家六少的痞帥,你GET到了嗎?霸道總裁龍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