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23異國驚夢

夜半時分,鹧鸪輕啼。

落旌猛地從噩夢中驚醒過來,額頭上布滿着潸潸冷汗,而少女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黑暗中宅院上的煙色天花板,胸腔裏的心髒傳來猶如隔世的跳動。

她已經很久沒再夢見從前的事情了,只是偶爾,才會在夢中重溫往事的暖與寒。落旌驀地坐起身來,身上的薄被滑落下來,她手撐着腦袋:今日上課時,教授強行要求每個人解剖白鼠,這才讓她再次夢到了從前的過往——

睡在一旁的百合子叮咛地嗯了一聲,揉揉眼睛跟着坐起來,嘟哝道:“落旌,你又做噩夢了?”說着,少女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語氣裏帶着些許杞人憂天,“你現在可是東帝大醫學系的高材生诶,連自己的失眠都治不好以後可怎麽給人治病去?”

落旌捂着臉嗯了一聲,聲音中有着輕微的鼻音,如果不細聽根本發現不了。黑暗中,落旌放下手低頭苦笑了一聲,熟練地用日語回答道:“百合子,對不起,我又打擾到你睡覺了。”

等到回憶被驅逐到角落,額頭布滿冷汗的落旌才重新躺了下去,她眼睛睜得極大而眼底的青色越發明顯。若在平時做了噩夢睡不着覺的話,落旌一定會起來溫習功課,可是今天解剖完白鼠後,她不想再見到教科書頁上畫着的冰冷人體、令人惡心的細胞,更不想聞到扉頁中夾帶的福爾馬林的味道。

月色皎潔,輕易地穿過輕薄的窗戶紙,灑在她們身上。百合子側身面枕在胳膊上,面朝着落旌:“反正已經被你折騰醒了,堂姐,不如你就把上一次沒講完的故事,繼續講下去好不好?那個女孩子被那戶人家污蔑偷東西了之後呢?”少女微微翹着嘴角,笑容非常幹淨,而明亮的眼神中帶着未經苦難的單純。

黑暗中,落旌微微沉吟了一下,半響,房間中便流淌着她略顯清淡的聲音:“因為出了家賊,府裏的人們都很生氣,于是家裏的大夫人下令吊起那個女孩重重地責打她。而這個時候,那個女孩的弟弟沖了出來想要保護他的姐姐,可這個行為惹惱了大夫人……她下令,要剁掉那個女孩偷東西的手。”

聽到這裏,百合子一下子湊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天哪,這麽殘忍?然後呢,那個小姑娘的手真的被砍掉了嗎?”

落旌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眼神帶着明滅的水光,平靜說道:“沒有。女孩的手沒有被砍掉,因為她的弟弟為了保護她,自行砍掉了自己的手指。大夫人怕這件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于是她松口讓人把那個女孩被關在柴房中。那時是冷得潑水成冰的冬天,女孩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衣,她心裏很清楚那些人想要她死,于是她求了府中平日裏與她最要好的五小姐,求她幫她的弟弟離開府邸去找他們離散的親人。”

百合子望着落旌,只覺得眼前這個中國姑娘說日語時,語調綿綿的聲音像極了父親對她所說的江南水鄉。而這裏的人們總是因為落旌口音裏那幾分柔軟,而忽略了她一直略顯生澀的發音。少女忍不住追問道:“那後來呢?是不是大家都發現了,其實小姑娘并沒有偷東西?”

沒有像之前那般突然終止故事,落旌恬靜地看着黑暗的上空,仿佛看到了夜色中飄動的浮游,她靜靜說道:“她沒有等到那個時候,因為後來,女孩發現了府裏的廚娘和丫鬟都染上了鼠疫。果然很快地,如同女孩所料想的那樣,那真的是瘟疫。府裏被行政院的衛生署下令給封鎖了,而凡是接觸過廚娘的人也都被看守禁足起來。”

“那戶人家本來是權勢滔天的一家,可沒想到幾乎是同一時間,因為大沽口①的家國之事在學生中爆發了一場起義游|行。那戶人家的老爺因為下屬開槍打死學生,而被罷免了總理職位,一夜之間那家人近乎是失去所有的權勢和地位。不僅如此,府中發燒的人越來越多,衛生署便将府裏所有人作為瘟疫的源頭被嚴格地監控起來。沒有人能出去,也不許放人進去。”

百合子尚不懂得瘟疫的可怕,輕輕眨眼:“那個女孩呢,她仍然被關着嗎?”

她不明白,為何落旌講故事的語氣是那麽毫無波瀾,而她描述的語言也是平乏而蒼白,可她還是忍不住被吸引着聽下去。

落旌下意識地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笑了笑:“沒有。幸運的是,衛生署派去治療病疫的大夫正好是教她醫術的掌櫃。那個掌櫃以助手的名義将她放了出來,而那個女孩也一直跟着周掌櫃,學習用中醫的方法控制疫病。”

“那個掌櫃曾是北平中治療疫病的能手,疫情控制得很好,府中其他人也逐漸好轉着——除了那個廚娘。掌櫃告訴少女,那廚娘身上的鼠疫幾乎是無藥可醫,除了等死之外再無其他的法子。其實他說的沒錯,那廚娘已經周身潰爛發黑,這樣的病人只能等死。不到三天,全副武裝的戍衛便從屋子裏擡出沒了氣息的廚娘打算拿去丢掉,但那個女孩沖出來阻止了他們。”

“啊,為什麽要阻止?”落旌明明是講睡前故事,可百合子卻越聽越清醒,問道,“不拿去丢掉,難道讓屍體一直放在屋子裏嗎?”

落旌抿了抿嘴角:“對啊,那個掌櫃知道那個女孩想要做什麽,他一直在阻止她,可還是被不聽話的女孩掙脫了。她一意孤行地走上前,跟衆人說鼠疫病人的屍體不能埋葬只能火化,否則病源就會蔓延出去危及所有人。府裏的人都以為她與廚娘之前的過節,所以故意這麽說只是想讓廚娘挫骨揚灰。可,那只是最基本的控制疫情的方法。”

百合子害怕道:“一定要火化屍體嗎?這聽起來都覺得太可怕了。”

“是的。那個大夫之所以會勸阻女孩這樣做,就是因為他知道那裏的人們根本不能接受屍體火化的觀點。”落旌頓了頓,像是回憶着什麽恐怖的事情,一直平靜的嗓音中帶着輕顫,“當時發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那個本來已經氣息全無的廚娘突然醒了過來,她死命地拽着女孩的手腕,一雙眼睛狠厲地瞪着她看,仿佛要帶着她一起下地獄。”

落旌蒼白地笑了笑,搖頭說道:“原來那個廚娘只是想裝死離開,卻聽見了少女那番火化的言論。廚娘已經病得無法說話,而在她真正氣絕身亡之前,她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女孩,像在看着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人。”落旌擡起胳膊覆蓋在自己的眼睛上,在百合子看不到的角落,一行眼淚從她的眼角快速地滑落——

“沒有人敢靠近少女和廚娘,而廚娘她黑紫色的長指甲生生劃破了女孩的手腕。女孩一直望着廚娘充滿詛咒與恨意的目光,是的,她成功地被詛咒了。病菌通過傷口的血液進入到女孩的身體,只是眨眼的功夫,少女代替了廚娘成為人們眼中最恐怖的存在。”

“傷口快速地發黑變紫,女孩将傷口示意給衛生署的人看,說道如果不火化屍體那麽就會出現更多這樣的感染者。所有人都被女孩的傷口吓怕了,忙不疊地将廚娘的屍體送去火化,而所有人都對那個女孩子避如蛇蠍。掌櫃生氣又心痛,卻也只能按照衛生署的命令隔離女孩。他幾乎找遍了古書裏所有的法子,一罐又一灌地把中藥給女孩灌下去,可是除了延緩病情之外毫無起效。”

“就像他自己之前所說的那樣,除了等死再無其他的法子。”黑暗裏,落旌嘴角帶着一絲笑,“為了安全起見,那個女孩被徹底得隔離起來,完完全全地隔離了起來。”

百合子緊張地揪着被子:“她死了嗎?落旌,她應該沒死吧?”

“不,她死了。”落旌很平靜地結束了口中的故事。她緩緩吐了一口氣坐起身掀開被子,對着失望的少女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想去外面透透氣,百合子你先睡吧。”白天的實驗讓她到現在一閉上眼還是白鼠被打開的樣子。

趁着她離去之前,百合子眨了眨眼睛問道:“落旌……如果君閑是堂弟,那慕軒是誰?”

聞言落旌推門的手一頓,她雖然回了頭,可在黑暗中百合子完全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唯見她一雙好看的杏眼裏裝着盈盈凼凼的水波,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歡喜,只聽落旌輕聲說道,“那個人,是我……很喜歡,很喜歡的一個少年。”

不是曾經,不是未來,而是一直被她妥帖地藏在心裏的少年。

百合子一直覺得自己這位被父親從中國帶回來的堂姐就像那山間的湖,內斂溫柔,而她的靈魂仿佛那一湖不起波瀾的水,可是就在剛才那句話裏,少女這才明白湖水是因為深沉而平緩。

不過百合子有些疑惑,既然是那樣喜歡的人,為何表姐只有在夢靥時才會喚起這個名字?少女翻了個身,她由衷覺得落旌這個堂姐人雖好可卻非常奇怪,但具體她卻又說不出來——也許是落旌聰明得令人驚異,又或者刻苦得讓人汗顏,又或者只是她那雙杏眼深處的東西,是和父親大人如出一轍的悲傷。

落旌走出房間坐在臺階上乘涼,院子裏本來趴着的柴犬聞聲擡頭,見是落旌它又便讨好地搖了搖尾巴重新卧了下去。因為噩夢而出的汗水蒸發後,在深夜裏帶着絲絲涼意,落旌掰着指頭認真地數着——五年,這是她來到東京的第五年。

在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看來,落旌有着過目不忘的記憶和異乎常人的自制力,她幾乎就是個醫院系中的天才。只有鮮少人還記得,五年前只會幾句日語的她連顯微鏡怎麽用也不知道,卻僅僅花了三年半的時間攻讀完別人四年才學完的課程,而如今她已經以代培學員的身份進修研究生,成為了整個醫學系研究生院最年輕的女學員。

取江口為姓,化李為名。

已經很少有人記得,那個叫江口木子的醫學系女生,其實是一個中國人。

原來,她離開了中國來到異國他鄉,已經五年……整整五年。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是不是都是一臉懵逼地看着劇情飛速發展?第二卷開啓了!表示,本小說比較短,一共四卷。

其實這部小說是我代表之作就是因為除了紀念歷史之外,還有就是改掉了劇情節奏賊慢的那個毛病。來,跟着我的節奏起飛~~~

日常自言自語:

1.落旌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呢?

2.男主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呢?

3.當年北平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4.大伯李經方是如何找到落旌的呢?君閑又在哪裏呢?

其實在落旌講的故事裏,大家應該能大體了解到整個事情的全貌,而細枝末節就要後文裏補充了。期待一下在日本的留學之旅吧。

注釋:

①本文所提及的學生起義,是因為1926日本參與到軍閥派系争鬥而将軍艦駛進天津大沽口,炮擊國民軍。北京群衆五千餘人,由李大钊主持,在天|安門集會抗議,要求拒絕八國通牒。其實簡單來說,就是魯迅那篇《紀劉和珍君》那篇文章的背景。其實,男主的父親本來定于北洋之虎那位的,不過不讓寫軍閥,所以就全部和諧掉,具體事件在作者的話裏給大家普及一下就是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