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9半生心酸
等落旌筋疲力竭地跑完回去之後,已然是深夜。
少女手撐在膝蓋上,汗水便順着褲腳滴答滴答地淌在地上。階梯之上的鐵門處點了一盞攢花的仿唐宮燈,周圍靜悄悄的,隐隐能聽見遠處街道上酒肆熱鬧的聲音。
一路拾級而上,落旌推開鐵門時,卻見門前擺了一涼桌,而藤椅上躺着的正是李經方。落旌吃了一驚,連忙解釋道:“大伯,我跑完了。”
李經方點頭嗯了一聲,随手指了指涼桌上擺放的水壺:“那是百合子給你留的水,你喘口氣休息一會兒,再喝吧。”
看着階梯上落旌踩出的濕腳印,男子搖頭淡淡一笑,語氣帶着懷念的問道:“剛才你的樣子讓我想起來很多年前,我與經方經述在軍營中一同被罰時,你父親他的樣子。其實,我一直覺得君閑像二弟,而你更像弟妹。可現在看來,方才你踩着階梯上來時神情模樣,與你父親當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二弟一向斯斯文文,可是骨子裏卻是打死不改的倔強。”
落旌微愣,她不明白為何李經方會突然提及自己早亡的父親,于是轉頭有些猶豫地問道:“我跟爹爹……性格很像嗎?”
李經方推了推茶盞,月色下櫻花瑩瑩如雪,他嘆了一口氣:“你們姐弟二人的脾氣真是跟你爹一樣地倔。二弟他年少時便是如此,即便被打得脫了一層皮,也不肯朝爹服一句軟。他是你祖父嫡出的大兒子,本應是捧在手裏的嫡子,卻因為他的性格,為此挨了不少的板子。”
李經方的手指輕輕摩挲着茶碗的邊沿,那碗沿兒被他長年累月地摸着已是光亮可鑒:“就因為當年他不肯聽勸,摻和到了革命黨的事情,才落了個英年早逝的下場。我不想你和君閑走你爹的老路,可是當年君閑站在我面前說話時,他的眉眼神情都像極了二弟……呵,我當初沒能阻止二弟,如今我連他的一雙兒女也阻止不了。”
落旌手裏捂着水壺,手心裏是溫熱的弧度,她抿了抿嘴,轉了千百個心思卻又堪堪落下了去。
風沙沙地吹着矮竹子,驅散了夜晚的暑意。夜色深深,遠處街道喧鬧不休,只有門前的櫻花樹,在月光的冷白和唐宮燈的暗黃裏寂靜散着花香。
“其實,你說的很對。”
“身為外交官我是一個失敗者。”
“而身為中國人,我也是一個背叛者。”
落旌震驚地擡起眼,手一抖壺裏的水便撒在手背上,風一吹,水散了溫度便冰涼一片。臉頰驀地燒起來,落旌扣着水壺的邊緣,有些羞愧。她沒想到生平頭一次背着別人說了不算好聽的話,卻還是被人聽到了,而她說的那個人還是自己的長輩。
她喃喃着說道:“大伯,對不起,我沒想到——”
李經方卻望着遠方,淡淡說道:“沒想到什麽?沒想到我當時就在那裏嗎?”
他臉上是渾不在意的表情,可是眼角卻濕潤起來,“落旌,其實你沒必要道歉,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經學會波瀾不驚地接受別人的譏笑怒罵;為了躲避國人的譴責,我就像一個孤魂野鬼般躲避在日本,連自己的親人也保護不了。”
櫻花香氣越發濃郁起來。
落旌低着頭死死抿住嘴角,甚至有些絕望地閉上眼。
“世人說的沒錯,你爺爺一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條約,可就在這裏他身為中國的全權大臣卻被日本浪人一槍打在左顴骨,傷未愈便被迫走上談判桌,受人脅迫只能作允否之答複。”
“清廷命我赴臺交接割讓臺灣事宜,也是你祖父一個古稀老人跪請收回成命,可光緒帝非但不允且嚴加申斥!他,只不過是想讓這髒水徹徹底底地潑給李家。你祖父因為馬關受辱而發誓終身不履日地,可是我卻寧願當一個孤魂野鬼也不願意再回去!”
李經方半躺在竹藤椅上,諷刺地搖頭:“百姓需要一個出氣筒去供他們辱罵指責,朝廷需要一個替死鬼擋住百姓的泱泱之口,而國家呢?”
他反而笑起來,只是泛紅的眼睛裏波光漪瀾,“而中國,需要一塊遮羞布來掩蓋羸弱不堪、兵敗日本的現實。所以李家,就是那個替死鬼、出氣筒,甚至,是那塊遮羞布!”話音落,他手中的杯盞便被他一把狠狠地摔碎在地上,濺起的瓷渣一蹦兩蹦地摔到了落旌的腳旁。
男子的語氣何等憤怒與悲傷!因為不是他們背棄了民族與國家、尊嚴與信仰,而是在泱泱衆口下,他們無從辯駁;在史官判官鐵筆下,他們被生生烙上了再也無法抹滅的恥辱枷鎖。
不是因為他不願意回去,而是他早已無家可歸……而是那個病入膏肓的國家,早已像丢掉沒用的棋子一般,放棄了李家抛棄了他們!
月光下,少女擡起一雙盈盈秋水的眼,帶着看穿人心的悲憫——
“大伯,那你還想不想回去?”
月影婆娑,四下安靜極了,樹上的櫻花襯托着月光越發靜谧。
落旌看着李經方先是沉默着愣住,兩鬓的白發代表着蒼涼的半生時光,而他的嘴唇緩緩勾出一個悲澀的弧度帶着嘲諷,可他笑着笑着,便不自主地擡起了手放在寬闊的額頭上,袖角擋住發紅的眼角——他來自中國,可他半生的心酸與悲劇也來自她。
落旌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神悲憫,就在她以為伯父不會回答時,只聽他低聲沉沉地吐出了一個字——想。
哪怕孤魂野鬼游蕩半生,哪怕怨恨家國遠走他鄉,可他仍然會忍不住想念中國的一切。
在長達半生的歲月裏,他曾帶着悲憤說過多少怨怼的話,而把憎恨一層一層刨開,究其原因是自己仍眷戀着那個早已滿目瘡痍的國家。
作者有話要說: 在長達半生的歲月裏,他曾帶着悲憤說過多少怨怼的話,而把憎恨一層一層刨開,究其原因是自己仍眷戀着那個早已滿目瘡痍的國家。
我真的超級超級超級超級喜歡最後那一段話。
關于伯父那些話的史料記載如下:
1894年中日甲午戰争爆發,清政府戰敗被迫議和,乃派李鴻章為全權大臣。1895年2月,李經方與馬建忠等随李鴻章抵達日本馬關,與伊藤博文等開始談判。在第三次會談結束後,有日本浪人用□□刺殺李鴻章,擊中左頰骨,子彈未取出登時暈絕。經請示清廷,得到光緒帝旨意後,三月二十三日,李經方、李鴻章與伊藤博文、陸奧宗光在馬關春帆樓簽訂了《中日馬關條約》。光緒帝命李經方赴臺灣,交接割讓臺灣事宜。李鴻章力請清廷收回成命,光緒帝不允。五月初七,李經方赴臺,十日,與桦山資紀辦理交接事宜。李經方與當天離臺,避居于上海不願再進京複命。
講道理,黑鍋這種東西誰都不想背,還是如此一國的黑鍋,若是放在我身上,我大概會被氣死的。話說,大概當時李鴻章離氣死也不遠了,而光緒帝讓李經方赴臺交接這種事情,大概是讓一個古稀老人徹底失望的駱駝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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