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28落日東京
太陽已經偏西,遠山一片大紅大紫,熱鬧非凡。落日的霞光将遠方山巒烘得有些焦黃,可山頂卻還是常年不滅地澆灌着一抹素銀。
雖然日落只是剎那沉越,但是東京仲夏的黃昏卻很長。
道服因為出汗而濕淋淋地貼在身上,落旌一邊跑着一邊看向東京街道盡頭的遠方。貼近地平線的夕陽給山頭上的微末積雪渡了一層金,那算是整個東京數一數二的美景。汗水一串串地從下巴處滑落,落旌原本素白的臉頰變得通紅,而她的一雙杏眼被夕陽的光映得璀璨無比。
落旌精疲力竭地往前跑着,她驀地想起了在故國的舊都,曾有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騎車載着她穿梭于北平的街巷。不知道為什麽,便是眼前日本這樣難得的美景,在落旌的眼中,卻依舊比不上當時落在慕軒眉梢眼角的那半縷華光。
發絲的汗水滴進眼中,落旌眨了眨眼,那鹹澀的液體又從眼角滑下來,很快滴落在地上蒸發幹淨。落旌一圈圈地繞着公館奔跑在東京的街道上,不顧路人異樣的目光。如同出現幻覺般,落旌的耳旁一遍遍地回蕩着很多人的聲音,而她似乎不再身處東京街道,而是回憶裏的洪荒——
“衛隊官兵遽行槍斃死傷多人,實有觸犯刑法第311條之嫌疑。段夫人,下官奉京師地方檢察廳之令查封段府,而裏面所有的人須經過衛生署的醫生确認後才能移至東交民巷!”
“落旌你個傻丫頭,段家如今自身難保誰還顧得上你!那些沒病的、病愈的,能走的都已經走了,你覺得誰還會在乎你的性命?”
“她現在的情況已經屬于敗血型鼠疫,而且她對藥物排斥性極大,又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間。除了血清我想再給她注射一種新抗生素,只是……很可能只用血清會死,用了抗生素也會死。”
“我姐姐以德報怨一心想要救人,可是你們家呢?是你,是你們所有人害得她現在躺在這裏生死未蔔!段慕軒我告訴你,我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用這斷指發誓,一定讓段家血債血償!”
“北平不能再繼續呆下去了,一旦北伐軍打到這裏到時候就走不了了。落旌聽話,大伯會在日本給你找最好的醫生,現在馬上跟着袁家公子上火車,我會帶着君閑和你們在旅順港彙合。”
落旌跑得岔了氣,手按在左腹處,薄紅的臉頰襯得嘴唇越發蒼白。看着最後一絲光芒沉入地平線後,她猛地低下頭,一串水珠便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百合子跑過來,一手将水遞給她一手給她扇風:“好了落旌,不要再跑了!再跑下去,你這身體肯定會吃不消的。你去跟父親大人服個軟,他疼你,一定會取消對你的懲罰!”說着,少女還試探地看向落旌身後的一處方向。
落旌接過水仰頭咕嚕咕嚕地喝着,一直到水壺沒了水,她才喘着氣朝百合子笑道:“我沒關系的,都已經跑了三圈了,百合子你若是無聊,便先回去休息吧。”
百合子跺腳,氣道:“我就沒見過像你這樣跟自己過不去的人!你若是告訴了父親大人今天發生的事情,他就不會責怪你更不會懲罰你了!”
落旌擡眼認真地打量着眼前朝氣蓬勃的少女,半響笑起來:“那麽,為什麽要把那些事情告訴大伯?”
百合子被她的笑容弄得一怔,下意識地喃喃說道:“至少,父親大人可以體會到你的心情與憤怒,理解你并不是因為驕傲自滿而輸給了他,這樣,他就不會懲罰你了啊!我悄悄告訴你,其實父親大人已經後悔懲罰你了。”說着,她還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落旌搖頭笑道:“你錯了。”見少女一副疑惑的樣子,落旌眨了眨眼睛,目光中帶着薄涼緩緩說道,“他并不能體會到我的心情,更不會諒解我的理由。”
“為什麽?!”百合子更加疑惑了,反問道,“父親大人他是你的伯父,他同你一樣都是中國人,為何他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落旌抹去下巴上的汗水,她直起身伸出手捂住百合子的耳朵,用中國話眉目輕觸地說道:
“因為,他是逃跑者,他已經習慣去默認甚至贊同那些诋毀的言語。”
“因為,他就是鈴木君說的中國人的代表。”
“将國家的土地拱手贈予敵人,背棄了自己的文化、尊嚴甚至信仰。”
“因為,他只是躲在這異國他鄉的失敗者,是連面對家國與同胞的勇氣都沒有的背叛者。”
但是生來就無法改變的是,這樣的失敗者與背叛者,是自己的親人。
即便百合子略懂一點中文,可落旌說得很快又捂着她的耳朵,在少女尚未反應過來之前,面前的落旌已經松開了手。然而,百合子卻一反常态地看着落旌,眼神凝重得讓落旌懷疑少女剛才聽懂了她說的話。“你……聽得懂中文?”落旌有些不确信,猶豫地用中文出聲試探。
百合子緩緩眨眼,臉上的神情複雜而莫測,她搖頭,用日語回答說道:“放心,你剛才說的話我一個字都沒有聽懂。”見落旌松了一口氣,百合子拿着水瓶勉強笑笑轉身離去,但是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少女回頭不無感慨說道,“但你自己恐怕不知道,剛才你說話時眼睛裏有光,像火一樣的光芒,輕易便能灼傷了人心。”
她雖沒聽懂落旌說的中國話,但是她卻從落旌那雙好看得仿佛盛滿江南水鄉的杏眼裏,看到了像明火般灼燙又分明的厭憎與愛恨。
月亮挂在黃昏的天邊,街頭上神情安詳的人們腳步匆匆地趕回家去吃飯,而道路兩旁的居酒屋也漸漸熱鬧起來。門口挂着的紅燈籠被店家點亮,紅梅色的燈罩将燈光映染上三分喜慶,可燈光下,一直抱着胳膊的青年卻仿佛隔絕了這種暖意。
另外一個青年掀開繩門簾,從居酒屋裏走出來,一把勾住那個青年的脖子偏頭一笑:“嘿!伊藤君,你站在這裏發什麽呆?老師現在可是正在找人拼酒呢,再不進去的話,今晚小師弟你就只能被人背着回家咯!”
伊藤奈良皺着眉揮開他的手,威脅道:“內藤君你不過是去了一趟美國,怎麽就變得如此啰嗦起來?還有,如果你再對我動手動腳的話,小心我把實驗室剛培育的跳蚤放進你的口袋裏!”
內藤君不在意地拍了拍手,“那你剛才到底在這裏看什麽呢?”
“在看一個奇怪的女人。”伊藤奈良插着兜漠然地看着一個方向,語氣平靜地回答說道。
內藤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驀地悶聲笑起來:“什麽女人?這種五扁四平的身材,頂多算個女孩好嘛!只不過,伊藤君你認識她嗎?”
伊藤奈良搖頭:“她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內藤憋着笑,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原來,伊藤君不僅喜歡外科,還喜歡這種發育不完全的女生,你真的是深得老師的真傳吶!今晚去藝伎館的時候,我可以提醒老師幫你物色物色那種十五六歲的女孩子!”
“我沒興趣!”伊藤冷冷地白了他一眼,轉身掀簾進屋。
內藤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聲,素來聚着喝酒的都是石井四郎研究室中的骨幹成員與助手,但只有他與伊藤的啓蒙老師同為小泉親彥,算起來伊藤才是他的親師弟。內藤本來還挺擔心自己這個最小的師弟學醫學得走火入魔,不過現在看來還有得救——“喂!”
內藤看着表情不善的伊藤奈良,吓得表情一僵:“幹嘛?”
伊藤皺眉,說道:“叫我回去,一個人卻在這裏傻笑!老師讓你進去喝酒!”說完,他白了內藤一眼,背過身又突然轉身,吓得內藤拍着胸口問道:“又怎麽了?”
“第一,我只是覺得一個在大街上跑成那副鬼樣子的女生難看死了。”伊藤奈良深深地注視着內藤,危險地眯了眯眼睛,“第二,我不會喜歡一個中國的女人!所以,內藤君,別再亂開玩笑!我會發火的!”說罷,青年才真正轉身向裏走去。
內藤驚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聳了聳肩膀嘆道——
“唔,原來是個中國女人吶!啧啧,真是可憐!”
作者有話要說: 本小說,我最喜歡的章節之一就要來了,提前打C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