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35赤子之心
“可你呢?如果你身上有新的病菌,你是想讓你阿姐死嗎?”
李君閑被伍連德反問得說不出話來, 氣得紅着臉開始吧嗒吧嗒掉起眼淚來, 眼睛發紅得厲害,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見一個半大的少年哭成這個樣子, 伍院長嘆了一口氣,語氣軟下來:“不是我不想讓你們進去, 監護室裏的傳染病人要和外界隔離, 這是醫院白紙黑字的規定,就算是我也不能随意改動。”說完,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側身離開。
君閑擡起淚痕斑駁的臉:“那為什麽段家的少爺可以進去?”
伍院長嘆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摘下面罩認真地看向少年,意味深長地說道:“人們經常把所有的希望賭注在醫生身上, 可卻不知道信念可以擊退病魔, 勇氣會戰勝黑暗,堅持能迎來奇跡。而我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奇跡。”
抗生素與人體之間的排斥反應, 是他不曾想象的嚴重, 他也不知道那個小姑娘在抗菌素與鼠疫杆菌的争奪下還能堅持多久。當除顫器将病人的意識暫時牽扯回來時, 病房中的每個人都聽到了少女被送進這裏後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可卻撓動着每個人的心髒。
而她帶着哭腔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慕軒,我害怕。
“一個能在冬夜裏抱着敗血型鼠疫的病人跪着求我的少年,”伍院長看着李君閑, 平靜地說道,“我想,他不應該受到任何的指責。”
君閑渾身一震,站在那裏緊緊地咬着牙。
“哦對了,你跟那個小姑娘是一母同胞嗎?”伍院長轉過身問道,“親生姐弟?”
君閑回過神來,挺身一步:“當然,我是她親弟弟。”
如果是一母同胞的話,應該可以吧?伍院長想起了換血的成功例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過來抽血吧,以血換血看看效果?”
李經方拉住就要跟着走的李君閑,猶豫着問道:“院長,可以用我的血嗎?君閑是我二弟留下的兒子,萬一出差錯……可以抽我的血嗎?又或者買血不行嗎,醫藥費不是問題。”
“萬一出差錯?”伍院長重複了一遍,打量着着少年斷指的手和腳上的鞋,有些好笑,“我只要這個孩子的,願不願意抽血,随你們。”
李君閑掙開李經方,疏離而認真地說道:“大伯,那裏面躺着的人不是旁人是我的阿姐,只要她能活,便是把我血都抽去給她我都不會吭一聲!”李經方怔怔地看着他稚氣未脫的臉龐,手指松了下力道,君閑便頭也不回地随着院長一同離開。
男子搖了搖頭,回頭又隔着玻璃望着隔離病房中的女孩,閉上滿目滄桑的眼:“二弟,你在九泉之下若是知曉這兩個孩子吃了這麽多的苦,一定會怪我吧!”李經方背着手看着病床上的少女和陪在她身邊的少年,眼眶微微紅着——然而,這一切應該怪誰?
怪背負了罵名的李家,哪怕過了十年也連反擊的能力也沒有,還是怪他們這些遠走他鄉的膽小鬼,連直面流言的勇氣都已經沒有?
落旌閉着眼聽見有人不停地說着,“阿落,別怕,我在這裏。”她想睜開眼,可是眼皮卻被千斤的東西壓着一般,渾身疼得厲害——
不是每一個人都會遇到一份不離不棄的真心。
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在年少時,遇到一份赤子之心的愛情。
段慕軒帶着防疫手套的手掌握住落旌的手時,卻發現少女的手指僵硬得厲害。一旁的護士監視下,他也不敢脫下手套,只好大力摩擦着手掌然後捂上她的手指,隔着手套将溫度一點一點地傳給她。有個護士正給落旌輸液,見狀羨慕地問道:“段少爺,這是你小童養媳嗎?這麽寶貝!”
卻不想少年擡起頭一本正經地說道:“阿落是我喜歡的人。”不是家人眼中的丫鬟,不是別人玩笑下的童養媳,她只是他喜歡了一個少年時代的姑娘。
聞言,那個護士嘆了一口氣:“段少爺你做好心理準備,按照院長說的,小姑娘如果一直高燒不退的話恐怕就不行了。”
段慕軒緊緊地捂着落旌冰涼的手,目光希冀:“那……如果燒退了,是不是就有救了?”護士沒回答他,只是端着盤子轉身離開,而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少年湊到落旌的耳畔,輕聲說道:“阿落,勇敢一點,我就在這裏陪着你。君閑回來了,你最疼的不就是你阿弟嗎,你就算……就算不為了我,你不想看看他嗎?乖,你睜開眼我就帶君閑來看你。”他的話音放得很輕,扇形樣的眼睛裏快速地墜了眼淚,落在少女的耳畔。
但是回答他的,只有病房中如水流淌的沉默。徒自落着眼淚的少年卻兀地笑了起來,笑容掩蓋着眼底深處的失望與害怕,他重新坐了回去:“看來,我和君閑在你心裏的位置,終于一樣了。”
房間裏的白熾燈晃得人心裏不舒服,段慕軒将燈關上,房間裏便陷入昏聩,而長廊中的燈光穿過玻璃灑進玻璃房中的一角,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裏的光,而被陰暗籠罩的世界裏只有自己與發燒昏迷的女孩。少年将臉貼着落旌的指尖,說着他從未告訴過別人的秘密:
“其實,我仍然記得把你和君閑撿回家的那一天,你髒兮兮的樣子。你一直覺得是爹收留了你,但其實阿落,是我最先看到了追着車跑的你。”
少年陷入回憶中,眼神柔軟得一塌糊塗:“你的那雙眼睛裏仿佛有光,穿過後視鏡直直打在我心上,就好像我是你唯一的希望。”
他眉目輕觸地看向帶着氧氣罩的女孩,微垂的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味道。一行清亮的水澤從他長滿胡茬的下巴上滴落最後打在了少女的手心裏。昏暗的病房,高燒不退的女孩,彷徨落寞又無奈的少年還有心電圖發出的滴滴聲,一切都像極了傳說中黑白無常的鎖魂曲。
緊閉的玻璃窗戶上結了一層漂亮的冰花,雪花輕輕飄落黏在上面,停留了半響便消失無蹤。
一切靜谧得無法用語言描述,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少女緊閉的眼眸滑落了一行溫熱的淚水,鑽進了青黑色的鬓發。而她被少年一直捂着的手指動了動,輕輕勾住了他掌心的虎口,就像漂浮在海上太久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不肯輕易松手放掉自己唯一的希望。
天亮的時候,曦光從玻璃窗戶上結的冰花上穿過,一點一點随着時間的移動灑在監護室中唯一的床上。曦光中有漂浮的微小塵埃,靜悄悄地落到了少女輕顫的睫上,溫柔無聲。
睜開眼的第一秒,落旌便看到窗戶上閃爍的光,透着一點金。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混雜着血腥味,讓她缺氧的大腦感覺到一陣眩暈。少女的手指尖酥麻,就像有螞蟻緩緩爬過。她的目光緩緩向下移,便看到了守在床畔撐着腦袋打着瞌睡的少年。
落旌輕輕眨了眨眼睛,目光在少年初露棱角鋒芒的臉龐輾轉流連。
牆上的鐘表滴答滴答地走着,而在那清脆的滴答聲中,時間就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洪荒的長河中。那是無法改變的定律,可一直清醒又理智的少女卻乞求着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
落旌覺得慕軒瘦得不成樣子,而他眼底的青色……比她失眠最嚴重的時候還要濃上三分。在最初生不如死的難受後,她便做了長長的一個夢,夢見幼時記憶裏皖南李府的亭臺高閣,而從閣樓上下來的正是笑得很美的娘親。
娘親蹲下來朝她溫柔地攤開手,落旌低頭發現自己突然變成了年幼的孩童,而她回頭,放眼望去只覺得那就是老人家口中描述的煉獄。
那地獄裏有弱肉強食鑄成的高臺,有搖曳的鬼火肆意地跳着舞蹈,身處其中的人們正在痛苦地煎熬,甚至連痛苦都變成了麻木。
而另一邊的娘親手裏拿着她最喜歡的撥浪鼓,鼓邊漆了芸豆紅的顏色,花紋繁複而好看。娘蹲下來朝她搖着柔聲喚道:“落旌來,到娘這來。跟娘在一起,我的女兒就不會再受苦了。”
手握翡翠拐杖的祖母也蹒跚地走到娘親的身旁,臉上也是慈祥和藹的笑意:“奶奶的落旌快過來!好久不曾見到丫頭,也不知道丫頭長高了沒有。”
不會再受苦,不必再擔驚受怕,不用再面對流言蜚語。真好。
病床上的少女嘴角是一個恬淡的弧度,一雙杏眼裏閃爍着細碎的光,她緩緩擡起正輸着液的手輕輕撫上慕軒的鬓角——
所以,好得連美夢也比不上的故園,她為什麽還是轉身投了地獄的熔爐呢?落旌也想不到完全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可若是一定要找出一個,大概就是在她朝娘蹒跚邁步前,她聽到了從業火中傳來的少年強自壓抑的低泣——
“阿落……拜托你,可不可以,為了我撐下去?”恍若低到塵埃裏的卑微語氣,卻是她熟悉的嗓音,不曾聽過的乞求話語。
作者有話要說: 唔,被少年少女們執着的赤子之心,再次感動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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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傻子,你願意娶我嗎?(姨母的微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