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35生死未蔔
他突然想知道,眼前這個少女和當初患了疫病的人們有什麽不同, 是否值得命運的偏心以待。
每個人都緊張地盯着着去拿體溫計的護士, 而那個助手更是緊緊地閉起了眼睛。在漫長的等待後,只聽護士驚喜興奮地說道:“這小姑娘開始退燒了, 伍院長,藥效起作用了!”
“天哪!這——”本來以為落旌必死無疑的助手不敢相信從不憐憫世人的上天, 此刻竟然會眷顧一個病危的小姑娘, “這簡直讓人不敢置信!這個孩子,她那麽瘦弱!”
院長亦是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 偏頭對助理說道:“但是,我們還是賭贏了。”
等到落旌的體溫開始逐漸回歸正常溫度時, 伍連德帶着助手走出去,走到外面才将從頭裹到腳的防護服脫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對着緊張無比的少年笑道, “看來從國外帶回來的新抗生素起作用了,她很幸運,你也很幸運。不過——”
段慕軒先是松了一口氣, 一聽這話又提起了心:“不過什麽?”
“不過現在你要确保你的身上沒有攜帶病菌。”院長招手喚來助手, 指着段慕軒說道, “他交給你了,如果不配合就不準他進去去探望病人。”
段慕軒先是低頭笑, 笑着笑着眼角便紅起來,他認真地看向院長說道:“伍叔叔,謝謝您。”少年擡起胳膊擋在眼前, 鼻尖發紅地再次重複了一遍,“真的……謝謝您。”
伍連德頓了一下,回頭說道:“你先別急着謝我,我這樣幫你,也只不過是為了還當年的人情,至于那個小姑娘能不能熬過這段危險期,還要看她自己的造化!”說罷,他便帶着采集完病人血液的護士匆匆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落旌有了意識,只是她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海中,在沉浮中鹹澀的海水倒灌進她的胸腔,剝奪着她僅剩不多的空氣。她想要游走,可是手腳都被死死纏住,使不上半分力氣——
她快窒息了!
可是就在此時,海底的火山突然噴發了,水溫升高得很快,她的皮膚甚至連帶着血管中的鮮血也跟着溫度升高最後沸騰起來。在喉頭腥味嘔出後,她腦袋沉得厲害,渾身的關節肌肉都開始疼,如同漂浮在海上了很久即将渴死的人。
“院長,不好了!隔離病房中的病人開始出現嚴重的排斥反應!”
白熾燈毫無溫度的光芒晃得人心都在狠狠激蕩,本來已經寂靜下來的病房中重新站滿了醫護人員。一直守在房間外的段慕軒此刻幾乎是整個人都貼在玻璃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鎖住病床上的少女,只覺得心電圖上每一下的曲折都仿佛有伴回音響徹在自己的耳旁。
“發熱,伴有寒戰,心排量增高,血壓起落不穩!”一旁的助手記錄着數據。
而護士看着心電圖機,急聲說道:“院長,病人大量出血而且心髒出現驟停現象!”
伍院長硬聲說道:“休克……這是敗血症型休克!準備除顫器!”
助手問道:“如果是敗血症型休克,不如進行血培養,輸入新鮮的血液将病人體內的染上病毒的鮮血換掉?”
聞言,手拿着除顫器的院長聞言冷冷橫了助手一眼,低聲道:“別多話!”
以血換血,天知道如果換錯了怎麽辦。
而接下來整間監護室裏都是除顫器的聲音,一下一下,讓守在外面的段慕軒疼得仿佛靈魂都在顫抖。狼狽的少年脫力地靠着玻璃滑落坐到地上,手指放在額頭上,情緒幾乎快要随着除顫器的聲音而崩潰下去。
監護室中,伍院長沉聲說道:“再打一針抗生素!”
那助手不敢置信:“還打?”
伍院長看着病床上難受得快死掉的少女,目光冷靜而瘋狂:“對,肌注抗生素!”
樓道裏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和人們混雜的說話聲,段慕軒抓着頭發沒心思去理會,直到面前出現了一雙布滿泥濘的鞋,而下一秒,少年整個人幾乎如同斷線的木偶一般被人從地上拽起來,而擡眼看去一雙帶着憤怒的眼——是君閑。
“君閑,你先別沖動!”一旁身着水貂灰長衫帶着禮帽的中年男子攔住少年,凝聲說道,“等我們把所有情況了解了,你再下定論也不遲!”
慕軒無力地垂着手,少年的下巴長出一圈青色胡茬,他難過地扯了扯嘴角:“君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收到式巽送來的信便知道是母親和三姐背地搗鬼陷害了他們倆姐弟,而落旌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也是因為段家人的冷漠。
李君閑抓着段慕軒的肩膀,用力大到指骨都泛着青白色,眼眸猩紅地低聲吼道:“對不起?一句對不起就沒事了嗎,一句對不起就可以把那些污蔑和傷害抹去嗎?我姐姐以德報怨一心想要救人,可是你們家呢,把她一個人丢下不管不顧不聞不問?是你,是你們所有人害得她現在躺在那裏面生死未蔔!”
說到這,君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綁着繃帶的手,眼神發狠,“段慕軒我告訴你,我姐這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李君閑用這斷指發誓,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讓段家血債血償!”
“夠了!君閑,你冷靜一點!”李經方抓住少年的手,将他們二人分開,皺眉道,“現在還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說到底,也還是段家的公子将落旌送到醫院來的,你不能把所有的責任推到他一個人身上。聽大伯的一句勸,冷靜一點,這裏是醫院——”
君閑瞪着猩紅的一雙眼:“冷靜?!”他冷笑,果然松開了手朝着李經方說道,“周掌櫃同我們說的還不清楚嗎?剛才那些護士說得還不清楚嗎?現在裏面躺着生死未蔔的人是我姐姐!如今生死未蔔的不是一個無關的人,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少年眼中流露出駭人的光芒,戳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頓地問道:“大伯,至親,你懂嗎?”話說完,一大顆眼淚便從少年的眼窩直直墜了下來。
這句話,分明将他們的關系劃分得一清二楚,李經方聞言一滞,表情有些難看,不知道該用什麽話語來回答這個少年的诘問。
此時,隔離病房的門打開了,伍院長走出來讓身旁的助手脫下防護服。段慕軒沖過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院長的衣袖,一雙扇形眼裏盛着擔憂和惶然:“伍叔叔,阿落現在怎麽樣了?”
“醫生,請問我阿姐如何了?”李君閑和段慕軒一左一右地夾着院長,一個比一個焦急。
伍院長見到身邊多了一個陌生少年不由得怔了怔,又随即反應過來護士口中在病房外面争執的人是誰。他搖了搖頭,無奈地皺眉說道:“病人情況極其不穩定,所有的藥液堆積在她體內發揮不了作用,而熬不熬得過去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此時,助手的防護服已經脫下來了,伍連德卻遞給了段慕軒。少年怔怔地看着伍院長,一雙扇形眼裏有水光在湧動。院長又把防護服往前遞了遞,示意他接着,口罩外的一雙眼帶着憐憫與慈悲的光芒:“去吧,去陪陪那個小姑娘。”
段慕軒不知道該如何說出感激的話,低着頭緊緊抓住防護服,終是從嗓音裏憋出兩個字:“謝謝。”說罷,少年三下五除二地将防護服穿好又在護士的監督下戴上口罩和手套進入了隔離病房。君閑也想跟着進去,卻被院長攔在了外面,少年攥着拳,低頭咬牙問道:“醫生,能不能也借給我一套衣服?”
伍院長打量着眼前倔強的黝黑少年——破了洞的鞋子滿是泥濘,露出來的腳趾已經嚴重凍傷,不僅如此他左手上粗略包紮的傷恐怕已經不能再看了。
看得出來,這個少年吃了不少苦。伍院長審視完,有些冷漠地搖頭說道:“不能。這是隔離的病房,非醫護人員的陪同,旁人不得随意進入。”
李經方上前按住幾乎失控的少年,他摘下頭上的禮帽放在胸前略帶歉意地說道:“這位醫生,我們才是那小姑娘的親人。弟弟擔心自己的姐姐,伯父擔心自己的侄女,請求看望一眼,這應該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吧?”
伍院長軟硬不吃:“這是醫院的規矩。”
“醫生,我才是和病人血脈相連的弟弟!如果我是旁人,那麽段家的少爺又憑什麽能進去?!”君閑激動地怒問道,“還是說,連一家醫院也要把人分作三六九等地看待?”
聽到這樣的诘問也不動怒,伍院長将手插在兜裏,淡淡說道:“因為病人是慕軒送來的,而你們現在也無法證明你們就是患者家屬,所以我不能貿然地讓你們進去。而且,我已經讓助手給他檢查過了,可你們呢?”他轉過身,深深地盯着狼狽的少年,诘問道,“如果你身上攜帶着新的病菌,你是想讓你阿姐死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估計應該會有人覺得君閑不應該這麽粗暴無禮地對待段慕軒,但從我的角度來看,身為處于青春期的少年他已經很理智了。畢竟李君閑的性格屬于爆發型的,就是平時你不惹他什麽脾氣都沒有,要是真的惹到了他那就完了——反正就跟大水牛一樣。
另:
在現代醫學中不允許直系親屬輸血,因為會引發輸血相關性植物抗宿主病。因此,除非在患者生命垂危又無其他血液可使用的特殊情況下,直系親屬才可輸血,而本文就是這種情況。并且,就本文的時間1927年來說,還只是剛剛發現了血型,所以在本章中親人換血應該是當時來說最保險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