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40野鬼孤魂

另隔壁邊的雅間裏,石井四郎放下了瓷杯, 而對面坐着的是幾個他實驗室的助手以及內藤良一。石井四郎的臉上帶着怪異的笑, 對着對面幾個面色各異的人,說道:“看來我們這一次, 收獲頗豐。”

幾個人中,只有石井四郎和內藤良一略懂中文, 所以也只有內藤良一明白在素有‘醫學狂魔’之稱的石井四郎面容上, 這樣的笑容意味着什麽。他勸阻道:“老師,這裏畢竟還是在日本的國土之上。”

石井四郎挑起眉:“這裏是日本, 但那個女人,只是一個中國人。”最重要的, 她是一個能夠對鼠疫杆菌産生抗體的中國人,而誰又知道伍連德口中的抗體能夠抵抗細菌到什麽程度。這一點, 令一直研究細菌學的石井感到興奮又期待。

內藤不自然地皺眉, 規勸道:“可,老師似乎忘了,江口木子是江口家族名義下的人。”

“既然大張旗鼓行不通, 那麽為什麽還要大張旗鼓呢?”因為一直被內藤良一勸阻, 石井四郎開始有些不悅, “咱們現在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天皇陛下和大日本帝國偉大之事業!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你應該知道,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內藤明白如果再阻止的話,很可能就會激怒石井四郎,他想了想覺得犯不着為了一個中國人去冒犯自己的師長, 于是低頭:“是的,老師。”

石井四郎掃了一眼其他人:“你們去調查那個叫江口木子的中國人,我要最快時間內看到那個中國女人最詳盡的資料!”聽到助手們說了聲是,他才轉向內藤,眼神冒着貪婪的光芒,“內藤君,你應該知道如果能夠破解抗體的秘密,将對以後的實驗有多麽大的幫助吧。”

“知道。”內藤不帶任何語氣地說道。

石井四郎冷哼一聲,語氣像是談及天氣一般談論着別人的生死:“所以,你現在就可以去通知伊藤君,一起和他籌備份詳細到每樣器官的實驗計劃書了。”

頓了頓,內藤才說道:“學生明白。”他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才勉強壓下從胃裏泛上來的惡心——這不能怪他,更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命運,是命運讓一個那個孩子投胎在中國并成為了唯一擁有抗體的幸運兒。

是幸運兒嗎?哦不對,他說錯了。內藤撇嘴一笑有些諷刺,看來幸運的背後掩藏的,其實只是萬劫不複的厄運。

公館長廊中,芳菲已盡,地上積了一層厚厚的枯葉。

李經方啜了一口斜煙袋子,白煙霧緩緩順着他滄桑的臉龐輪廓緩緩升起。樹梢間有雀鳥在歡快地叫着,猛地,李經方被嗆着猛烈地咳嗽起來。江口惠子心疼地拍着他的背為他順着氣,“大人為什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大人這樣為難自己,是對妾身的不滿嗎?”

李經方緩和過來——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哪怕家裏有一個醫學高材生,可無論如何李經方都拒絕看病。江口惠子看在眼裏,雖然心疼焦急,可也無法阻止男子的固執與倔強。

“惠子,這不并關你的事,你不用往心裏去。”李經方緩緩說道,而男子的目光望着黑暗的夜空,深沉的眉眼間是道不盡的哀痛。

江口惠子沉默良久,終是眉目輕觸地說道:“大人若真是思念家國得緊,便回去看看吧。我會和族兄說明這一切,想必他會諒解大人您的。畢竟,在中國還有大人的妻子和孩子在等着您,回去看看……也是好的。”

李經方的手指微微一動,半響幽幽才道:“我只有不回去,別人才會忘記他們是賣國賊的至親。”聲音沙啞滄桑,帶着無法言說的悲痛。

每隔三個月,君閑都會寄信來,大多都是給落旌的,可這個月他卻順帶了一封給李經方。李經方看着落旌遞過來的信件,眼神裏有了一絲了悟。

那封信帶來了兩個消息,喜訊是君閑他尋到了三叔,可噩耗是,在他找到三叔時,他已處于彌留之際。李經述沒有兒子,便是君閑一手操辦了他的葬禮。

昔年李氏三子,終是只剩下了他一人。

李經方握拳堵在自己蒼白的嘴唇旁,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惠子,你不必擔心我。從中國到日本,我已經茍活了這麽久,在這裏還有了個百合子那麽可愛的女兒,已經是老天待我不薄。”

他們這一輩的李家人,本就應該遭到報應的。

然而,這報應來的遲早輕重,早已不再重要。

“大伯。”落旌手上攥着明黃的信紙,嗓音不穩地出聲喚道。

江口惠子朝落旌點了點頭便起身離開,她覺得能讓李經方改變主意的人,只有眼前這個少女。

櫻花樹下的落旌的目光閃爍若天邊寒星,而她的胸膛因為激動而起伏不定:“大伯,君閑他在信上說,他終于殺了鄭士麒為娘和祖母還有當年李宅上上下下枉死的人報了血仇。”她激動地說道,“原來阿弟他留在中國,是因為他一直記得……記得要為李家讨回一個公道。”

“所以呢?”李經方平靜得不正常,“所以,報了仇又如何?”

落旌深吸了一口氣,眉目輕觸地認真道:“伯父,我想回去……回中國去。”深怕李經方拒絕,落旌急忙解釋說道,“我是他的姐姐!大伯,我是君閑一母同胞的阿姐!君閑說鄭士麒臨死前已經親口承認的,當初扣他給李家的罪名其實只是一個幌子,他們真正想要的,不過傳言裏祖父留下的富可敵國的財富!”

李經方猛地一陣咳嗽,咳嗽聲在這種寂靜的夜裏顯得無比突兀。

看着李經方一片斑白的鬓角,落旌心裏一酸,喃喃着住了口。等到喘勻了氣息,李經方才說道:“回去?你回去做什麽?”他目光蒼涼地反諷一笑,“你在中國,還有家嗎?”

落旌心酸地緊抿着唇角,一雙杏眼裏水波微漾:“可是,阿弟還在那裏。”

李經方疲憊地嘆了一口氣,他擡起手裏的信紙示意落旌看,而他的目光卻是望着遠方沉黑如墨的天空,聲音沙啞蒼涼得厲害:“對啊,你說的并沒有錯。你的阿弟在那裏,我的阿弟也在那裏,只是埋在了那片黃土地裏。是你的阿弟親手葬了我的弟弟,但是呢,那些人卻不允許将他葬在故裏。”

落旌看着信紙上熟悉的字跡,半響,清亮的水滴便墜到信紙上氤氲出一片字跡。

“沒有辦法,所以墓碑上什麽都不敢寫,就因為李家的姓氏與名字。落旌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宿命。”李經方捏着眉心,眼角濕潤地說道,“落旌,你總歸是要嫁人的,安安穩穩地度過這一生,不好嗎?今日伍醫生來找過我,他說想送你去美國讀博士,我沒答應也沒反對。落旌,你同我不一樣,你若是不喜歡日本,天大地大去哪裏都好,但是除了中國。”

除了中國。

除了那本屬于自己的,也正在被炮火淩虐的家國。

李經方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而落旌看着手中的信紙,明白那是為什麽。而他看着自己的眼神裏流露着乞求與無奈,這一點讓心軟的姑娘不忍再說什麽。

“再過幾日,等我身體好些,我會再回去一趟,無論如何會帶着君閑一起離開。”李經方撐着自己站起來,蹒跚着走回去,“不管怎樣都好,只希望對于李家所有的報應就到我們這一代為止吧,只要你們平安,那便什麽都不重要了。”

落旌沉默着,手裏拿着沉甸甸的兩封信,而那重量壓在心上讓她快喘不過氣。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再擡起頭時,看向李經方蹒跚離去的背影,樹上的櫻花依舊寂靜地散發着香,只是看得出花期已快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你的阿弟在那裏,我的阿弟也在那裏,只是埋在了那片黃土地裏。

是你的阿弟親手葬了我的弟弟,但是呢,那些人卻不允許将他葬在故裏。

我真的太特麽喜歡這兩句繞口令,雖然情感很沉重,瘋狂打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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