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39水月鏡花
落旌跑過教學樓卻仍然沒有發現伍連德,她停下來按着岔了氣的肚子, 惶然地打望着卻在拐角處看到了伍連德的背影。落旌神色一喜, 手放在嘴旁大聲喊道:“伍院長!”
落旌的中文讓路過的日本學生紛紛朝她投來疑惑和嗤笑的目光,可落旌渾不在意, 見伍連德仍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落旌深吸一口氣再次大聲喊道:“伍院長——”
終于, 伍連德停住了腳步。他有些疑惑, 在這裏也有中國的學生知道他是院長嗎?他緩緩轉過身,只見噴泉旁站着一個穿着帝國大學校服的姑娘。他緩緩擡了一下眼鏡覺得那小姑娘還挺熟悉, 而她走過來仔細一看,伍連德有些不敢置信卻又大喜過望:“……嘶, 這不是落旌嘛!”
落旌松了一口氣,眼眶濕潤地笑了起來:“好久不見, 院長。”
幽靜的茶樓中, 身着湖藍孔雀花和服的美麗侍女跪坐在鋪墊上沏着茶,壺嘴流出青竹色的茶湯,淅淅瀝瀝的茶水挨個兒點過蓋碗、茶海、聞香杯、茶杯——侍女手上的動作優雅別致就像古詩中的行雲流水, 卻又帶着日本特有的味道。
聽完落旌這幾年的事情, 伍連德搖頭嘆道:“了不起, 真了不起。”
落旌不好意思地笑,眼神明亮:“院長才是了不起, 若不是木村廉老師,我也不知道院長竟然拿過這麽多學位。”
伍連德聞言,搖頭笑:“小姑娘長大了, 也會人情世故那一套了。”
落旌抿嘴:“不是人情世故,是真心實意的誇贊。那院長來東京只是講學嗎?”
伍連德苦笑一聲,嘆了一口氣:“我現在是作為國民政府衛生署的中日交換教授到日本來講學的,那些學生不願意聽課也罷,如今我也落得輕松。倒是你一個女孩子在這異國他鄉念書,想也知道吃了不少苦。木村教授是我昔年的好友,在醫學上你能得到他的指導我很放心。”
落旌微笑,點頭說道:“是的,木村教授對我非常照顧,對于我醫學上的指導很是用心。”
“那你從前的病呢?當初你大伯帶你離開得那麽匆忙,到了日本若是沒有好好調理,恐怕以後會埋下隐患。”見落旌點頭,伍連德想到什麽問道,“你對鼠疫這類杆菌産生抗體這件事情,你沒對其他人說吧?”
落旌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院長,我沒對其他人說過,便是說了,別人也不會相信的。”
伍連德笑起來:“也對,不是每一個醫者都能親眼見到這種奇跡,若不是你是我親自接下的病患,我也不會相信一個得了敗血型鼠疫的女孩可以起死回生。”
隔壁的廂房裏傳來砰地一聲響,似是瓷杯摔在地上打碎了,侍女歉意地朝落旌和伍連德笑了笑,起身向隔壁廂房走去。見到侍女的離開,伍連德才繼續說道:“自從東北九一八事變之後,中國與日本的關系就變得微妙和緊張。落旌,一旦中日全面開戰,你想過你在東京帝國大學還能繼續完成這份學業嗎?”
“那,院長的意思是?——”落旌猶豫地看向他。
伍連德眼神凝重,眼鏡面泛着光:“趁中日兩國尚未徹底撕破臉皮前,快離開日本吧。求學的話去哪裏都好,英國美國歐洲美洲,只要不是日本。你若是想去,我替你書信一封,不管是美國或是英國,到時都會有人照應你的。”
落旌手指緩緩收攏:“可是,我大伯他——”
伍連德語重心長地規勸道:“六年前你身不由己,六年後,難道你也要按照別人給你定的路繼續走下去嗎?落旌,你要知道,在這個世道裏,命運只能掌握在自己手裏。如果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的命運,那麽便沒有人能真正救得了你。”
落旌嘴角帶着一絲恬淡的微笑,可笑容像是面具一般隐藏着她最真實的想法。半響,她幽幽問道:“院長,你有沒有再見到慕軒?”
“見到過。”伍連德嘆息了一聲,“你知道的,自從那場學生游行過後,段總理下臺後段家便算徹底地沒落了,樹倒猢狲散,不用我說,你也應該能猜到段家的日子過的有多麽艱難。”
落旌想到了大夫人對自己說的話,眉目輕觸地問道:“那慕軒他沒有娶張家的小姐嗎?”
伍連德皺着眉:“落旌,我覺得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慕軒執拗的脾氣,只要是他不願意的事情,便是把槍放在了他腦門頂上他也不會服半個軟。”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大概是前年年底的事情了吧,段總理在醫院裏病逝——”
落旌直起身捂住嘴驚叫一聲,滿眼不可思議:“老爺她病逝了?!”
見到伍連德肯定的點頭後,少女一下子紅了眼眶,她不忍地看向窗臺上開得正好的水仙花,鵝黃的花瓣在陽光下越發嬌美。她的嘴唇輕顫,想起了壓死段家這頭駱駝的那根稻草——三一八慘案,苦笑一聲:“院長,我始終都不相信開槍打死學生的命令會是老爺下的。”
但是,她不相信又怎樣呢?他們不相信又能怎樣呢?
國人相信,那便是鐵證如山。
伍連德感慨道:“落旌,醫生最怕遇到不肯配合的病人,之前我便勸說段總理需要開葷補身體,可是他就是不聽說什麽也要守着因為慘案發下的重誓。可就是這般,報紙上的文人墨客還說那只是一個政治家在作戲給世人看。可退一萬步,就算是真的演給別人看的,古往今來登臺作戲的有那麽多人,能将自己性命搭上去演給世人看的,又有幾個?”
“從晚清到民國,他一生都是政客,晚年落得那般荒涼,總理他雖嘴上不說可大家都明白他心裏有氣。就連最後,大少爺抽大煙欠了別人十萬大洋。債主找上門來,段總理卻根本籌不出錢來償還……他曾是北洋政府的總理,卻被人家追得走投無路。住在上海時,家中奴仆已經被遣散幹淨,他自己趕走了兩房風流韻事滿城飛的姨太太,而最後病重住院時,身邊也只有寥寥幾人守着,這便是文人墨客筆伐口誅的罪人。”說着,他的手指扣在桌面上發出一聲重響。
落旌垂着頭吸了吸鼻子,話出口時才發現聲音幹啞得厲害:“家裏一下子發生這樣大的變故,慕軒呢?他……還好嗎?”
伍連德抿了一口茶,繼續說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慕軒,他整個人變得冷漠極了,尤其是在旁人面前,即便笑着可卻讓人覺得他身上長滿了無法靠近的倒刺。”伍連德交叉着手指,一邊回憶一邊給落旌描繪出昔年少年的模樣,“段總理臨去前,慕軒就守在他身邊。”
銀湯匙捧在瓷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伍連德盯着杯子中青黃透亮的茶水,思緒一下子回到了那一日的情景——
幽幽醒過來的段芝霈眼珠轉了轉,一旁的女眷啼哭得厲害,半響衆人才聽他沙啞問道:“慕軒,你大哥呢?”
段慕軒緊攥着拳頭,額發半遮住眼睑,落下一片暗色陰影,只聽少年硬聲說道:“爹你等一等,我現在馬上去找大哥,我一定帶他回來見你!”
瘦削的少年剛要站起身,手卻被人緊緊拉住。段慕軒沒回頭,怕父親看見了自己眼中的淚光,只聽病床上的老人緩緩說道:“罷了,一塊廢鐵就算再怎麽鍛造也不可能成為材的。你大哥不成材,這個家就算交給他,我也不會放心。”
大夫人聽到這話早已沒有從前那般歡喜,如今的段家連空殼子也算不上,誰又願意去争那些徒增負累的虛名。走廊上傳來雜沓的步聲,幾個副官簇擁着一人進來。衆人看過去,只見為首的那中年男人身着中山裝,氣質英武不凡。他走到病床前,凝眉問道:“醫生,老師的身體情況果真如你所說那般油盡燈枯?”
伍連德低頭嘆道:“蔣校長,我已經盡力了。”
“老師可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段芝霈聽到來人的聲音,緩緩睜開眼睛,手指動了動指着段慕軒。蔣校長低聲說道:“老師還請放心,慕軒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他願意入黨,中正一定不負老師期望,會好好栽培這個孩子的。”
段慕軒狠狠地一抹眼睛,轉過身握緊段芝霈的手說道:“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會好好跟着委員長的,好好照顧母親和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會出人頭地這半句話尚未說完,儀器就發出長滴一聲,段慕軒怔怔地,下一秒他狠狠地眨了下眼睛,眼淚便砸在了地上。
過了很久,在一片哭聲中,青年将段芝霈的手放進了被子中,猩紅着一雙眼睛,平靜地說出後面的半句話,“我,一定會成為能讓爹你感到驕傲的人。”
落旌看向沉浸在自己回憶中的伍連德,半響只聽他嘆了一口氣,說道:“後來我聽蔣委員長身邊的戍衛說,慕軒他拒絕了委員長的安排,而是通過選拔進入到憲兵隊裏。而段夫人也說,慕軒除了過節會往家裏寄信與錢,平日裏根本見不到人。”
伍連德看着面前沉默的少女,緩緩說道:“落旌,當年我雖然怨過你對慕軒的不告而別,但我也知曉那個時候你的兩難。而現在看來,也許當時你伯父的決定才是正确的。你弟弟氣不過段夫人對你們的明嘲暗諷,但你伯父卻是真正看得通透的那個人。在這樣一個亂世,兒女情長不過是最廉價的水月鏡花。”
落旌難過地想,她到底錯過了什麽?她錯過了段慕軒最艱難的時間,也缺席了他從俊朗少年長成冷厲青年的那段黑暗歲月。落旌低頭時,一雙遠山眉秀氣雅致,杏眼中水汽氤氲:“可是如果我還在的話,至少……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還在他的身旁。”
伍連德淡笑:“你後悔了?”
落旌嘴角帶着恬淡的弧度,她的眼睫彎長像是蝴蝶的羽翼,而她瞧着自己的掌心,半響才收攏。她擡起頭,眼神明亮像是火光,毫不掩飾地承認:“是的,我後悔了。”她苦澀一笑,是的她後悔了,很多年前當她坐上火車的一剎那,她就後悔了。
而那一後悔,便遲了這些經年。
作者有話要說: 日常科普:蔣早年曾就讀于保定軍官武備學堂,段祺瑞當時兼任該校總辦,雖未為蔣直接授業解惑,但也算有師生之誼。當然,在本文來說,本文男主父親去世時間與歷史段祺瑞去世的時間有所出入。
其實,我覺得男主不論是從性格出發,還是從身份背景出發,都會走向國民黨這一方,當然包括對于君閑走向共産黨的考慮,亦是如此。
不知道你們是否有所體會,就是我在寫的時候,雖然男主女主是虛構的,但是卻會有一種宿命感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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