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有病(05)

小澈,她不是壞人,你們快救她,小澈——

倪澈在景澄紛亂的呼喊聲中漸漸轉醒過來,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在車裏睡着了。

“她不是壞人”,便是那個人對她的全部評價,倪澈孤零零冷笑了一聲,不是壞人而已,也未必是好人。

她解開安全帶,稍微活動了一下僵酸的身體,瞥見面前亂作一團的幹癟氣囊,才緩緩想起剛剛發生的一幕。

景澄就像吸引她的一顆磁石,只有空間距離足夠遠才能讓她安于遙望。

今晚她駕車經過SHOPPING MALL附近的百盛路,一個紅燈的工夫,足夠她看清并排車裏的景澄。

心裏驟然竄起的複雜情感還沒來得及被她用理性鎮壓,景澄的側顏後面便探出了一張蜜汁笑容的女人臉。

那臉上三分嬌羞裝點着七分刻意而為的大方得體,瞎子都能感受到她的春風蕩漾。

他交女朋友了?!一股無端的怒意堂而皇之地燒了起來,把她的大腦瞬間燎成一片真空,連後車狂按喇叭的魔音都不能入耳。

副駕一側的車窗不知什麽時候被她落了下去,景澄的車早已經在變燈的第一時間開走了,此時倒是方便了掰到隔壁車道的後車司機對她進行洩憤式破口大罵。

一顆油光綻亮的腦袋并着夾煙的指頭怒氣沖沖地指點過來,目光在觸到這位遭雷劈定在原地的女司機那一瞬,即将脫口而出的一連串罵街貫口嘎吱一聲在嗓子眼兒裏來了個急剎車,堵得光頭一陣嗆咳。

S/MART裏面的姑娘正轉頭看着這邊,黛眉微蹙,神情凄楚,頰邊還垂着兩行未幹淚痕……這這這,這他娘的怎麽還先哭上了,漂亮女人的眼淚簡直比核彈還有殺傷力。

大光頭悻悻地哼哼了兩聲,為自己尚未出口的怒罵生出一絲古怪的愧疚來,戀戀不舍地踩下油門兒,走了。

倪澈回過神來,沿着百盛路漫無目的地跟了下去,人雖然沒影了,但應該還處于非安全距離之內。果然,她很快再次搜尋到白色路虎的影子,正在輔路排隊等待進入SHOPPING MALL的停車場。

她果斷在下一個路口調頭返回,然後從同一個入口将車開了進去,家裏好像還缺把水果刀。

于是,一場即興表演式的跟蹤就莫名其妙地發生了,即便從飛機降落在鯨市機場的那一刻開始,她便做好了各式各樣同景澄偶遇的準備,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單方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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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停車場裏看到他車子的時候,早已人去樓空,倪澈想都沒想,直接擦着他的車身将S/MART停了過去。

景澄,你知道我回來了麽?怕不怕我有天會回來找你?

***

倪澈把車子開到附近的“二王汽修店”,那裏離得近,而且網上評價還不賴,重點是“經濟實惠”。

油漬麻花的老板将車子裏裏外外地查看了一遍,嘟嘟囔囔地邊說問題邊操着計算器算報價,最後指着牆上一塊不起眼的牌子上頭一行更不起眼的小字“新春惠賓八折優惠”乘上了個零點八,“再抹個零,七千塊吧,不能再便宜了。”

老板娘瞥了眼倚在樹上發呆的黑衣黑褲漂亮女孩,鼻腔裏暗暗地哼出一聲,一盆黑濁的髒水嘩啦一聲潑到馬路牙子下面。有幾滴濺到了倪澈的黑皮鞋上,她也沒在意。

倪澈渾身上下翻遍,勉強從卡裏刷出了四千一百塊,外加錢夾裏的三張百元大鈔也一并掏出來,“剩下的我取車的時候付清,可以吧?”

這時她走近些才看清,那塊牌子上惠賓打折的活動時間截止到三月三十一日,怪不得老板娘的臉色比剛剛那盆水還黑。

兼任修理工的老板将手在髒得看不出地兒的褲子上蹭了蹭,接過錢低低應了聲,“行吶。”

倪澈雙手插在夾克衫的口袋裏,轉身腿兒着朝家走去,她現在倒是生出一種窮到極致的灑脫來,連幾個讓她叮當三響的銅板好像都摳不出來了。

發工資是幾號來着?好像還有小一個月呢吧,會不會餓死了,那樣也太慘了點兒吧。

她想了想,還是拐進了小區門口的藥店裏,用微信錢包付賬買了瓶新的哮喘噴霧,餘額還剩44.44。

天要亡我?

餓幾天大概死不了人,但如果萬一哪次身上沒有藥,她八成也就活到頭兒了,既然七年前這條命都能撿回來,那她好歹也應該像模像樣地珍惜一下。

倪澈捏着手中的藥盒,想起了剛剛景澄從他車子裏翻出來的那瓶早已過期的噴霧,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個應該是七年前她帶在身上的那瓶吧,雖然記不清是如何輾轉到了他手裏,可他竟然真的留了七年?

這聽起來怎麽都有些不可思議,他留着那個做什麽?睹物思人嗎?

他為了破案,整整扮體貼小男友騙了她三年。

當初那個在病房裏傳訊她的警察怎麽說來着,哦,對了,連他們兩個人的各種偶遇都是警方事先處心積慮設計好并協助景澄付諸實施的,之前警方還專門找了心理專家分析過她對異性的喜好,繼而将修正過人設的景澄送到她面前。

真不愧是警察啊,倪澈在心裏感嘆,厲害,真是一送一個準兒,輕易就偷走了她的芳心,然後将她的家人一網打盡。美男計版的木馬屠城。

她大哥倪澤被當場擊斃,父親崇仲笙數罪并罰被判處死刑,沒過幾個月便執行了,随後母親倪希儀突發心髒病猝死,三哥倪浚下落不明……

原本壘在火山口上表面祥和的一家人就這樣突然被引爆炸上天,家破人亡,單單剩下一個白癡一樣的自己,在重症監護室裏昏迷了兩個多月才轉醒過來。

當時即便倪澈奄奄一息,也并沒有被完全排除嫌疑,而且作為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親屬,被警方半保護半羁押地隔離起來。

她迫切地想見景澄一面,想親口問問他真的是為了破案騙了她三年嗎?那些他們之間美好的經歷都是假的?之前她生病的時候他的擔心也都是裝出來的?演技也太好了——

你還是想想怎麽老實地交代問題吧,他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他是警察,任務已經完成了,他不會來見你的!

她不相信那些警察的話,她覺得景澄一定會來看她的,哪怕看在她舍命幫他擋的那一槍上,他也應該來親自給她一個交代。

可惜,他一直都沒來,他比她想象的還要絕情。

倪澈胡亂地攏了攏淩亂的短發,想将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從腦海裏抓出去,都這種時候了,難道該最先考慮的不是明天的三餐該怎麽解決嗎?不對,今天的晚餐都還沒着落呢,她感覺到腸胃隐隐作痛地抗議起來。

租的房子位于五環邊上的一個老破小區,樓體還是磚混結構那種,大概四級地震就能将其夷為平地。六樓,沒電梯,有時水壓不足還會停水,這會兒剛停暖,屋裏也就比冰窖稍微好一點。

房東是個寡老太太,就住在一樓,平時也沒見她有兒女上門。

倪澈租這房子一來是因為房租便宜,二來是同樣便宜的房子裏這個還算幹淨整潔,幹淨到除了床幾乎沒有家具,除了燈泡幾乎沒有家電。

回國的決定做得倉促,好在她的運氣還不差,成功申請到了鯨市人民醫院麻醉科醫生的職位。

她記得當初自己在高考前問景澄,應該報考什麽專業比較好?

你喜歡學醫嗎?景澄問。

那你喜歡女醫生嗎?

景澄笑了笑,不知為什麽,她恍然間覺得那笑容裏透着含義不明的嚴肅。醫生是好人,可以拯救別人。景澄淡淡地回了一句。

可以拯救別人就是好人嗎?倪澈的腦海裏又回響起那句“她不是壞人”來。她不是壞人,但卻不可避免地生在了賊窩裏,這就是宿命。

當年那紙鯨市醫科大學本碩連讀的錄取通知寄出來的時候,她正躺在ICU裏每天跟死神玩捉迷藏,原本注冊為郵寄地址的那個家已經被警方查封。

通知書幾經蒙塵輾轉到她手上,別的新生已經開始陸續去報到了,她卻還有一身的傷要養。

那一年,她是鯨市醫科大學臨床醫學院高考分數最高的那個,也是唯一一個因為沒有去學校報到而被取消錄取資格的一個。

之後待她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之後,大伯崇伯年顧念親情,将她送到了美國成功申請到哈佛醫學院就讀,并資助她全部學費和生活費。

父親崇仲笙活着的時候,與大伯一家關系素來寡淡,當初她只當是爺爺偏心導致的兄弟阋牆,後來才徹底明白,大伯一家根本就是看不起他們這幫烏合之衆、社會敗類。

倪澈甚至覺得,當年大伯之所以在那種時候對她表現出了格外開恩的榮寵,八成也是因為她成功引狼入室成了崇仲笙和倪家的叛徒,幫崇家清理了門戶。

倪家恨她入骨,若不是大伯出手,即便她熬過了那場槍擊,估計現在墳上的草應該有一人多高了吧。

這些年來,她除了沒日沒夜地拼命啃書,就是在問自己一個問題,倪澈,你還究竟為什麽還活着?

就是為了一個大義滅親的虛名嗎?你的父兄犯下大錯誠然該死,可他們就不是你的親人了嗎,對你不好嗎?

從小到大,是誰把你當成掌上明珠一般嬌生慣養着。

在外頭哼一聲就有無數人吓破膽的那個人甘心情願給你當馬騎;為了幫你完成生日願望,大哥包下了整個游樂場,帶了救護車在旁邊候着,陪你玩了一個晚上;還有倪浚,因為倪焰捉弄你讓你誤食了芒果,他單槍匹馬找他掐架,被人揍得連親媽都認不出來了,他那麽愛臭美的一個人,整整三個星期沒敢帶着臉出門……

倪澈将自己緊緊裹在被子裏,體外的寒冷和體內的疼痛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她親眼看見子彈射進大哥的胸膛,他臉上一晃而過的憤怒、絕望、心痛一幀幀在她眼前慢鏡回放,他們都不在了,都不在了,為什麽單單你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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