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有藥(03)
這會兒移動平床将已經準備好的滕青推了過來,正要往手術室裏送。滕青看到景澄,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怯怯地說,“景澄,我有點兒害怕。”
倪澈登時原地翻了個白眼,心說你回頭看到我,會不會更害怕?
當然她沒有那麽缺乏職業道德,給病人增加心理負擔可不屬于麻醉師的工作範疇,于是倪澈相當善解人意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只口罩戴上。
景澄看着滕青被推進手術區,轉頭再問,“我是她朋友,我簽可以嗎?”
“那個,還有我,我是她領導。”一個宣騰騰的胖子颠颠跑過來,彌勒佛似的賠笑,“麻煩醫生體諒一下,她這邊就一外婆,八十多了,不敢跟老太太說這事兒,男朋友簽字也可以的吧。”
倪澈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景澄臉上,擡手将告知書杵到胖子面前,“領導簽吧。”
“好好好,一個小手術,我簽我簽。”胖領導大筆一揮灑脫地留了個簽名。
童潛的目光這會兒怔怔地落在景澄領口上方的那個齒形傷痕上,感覺大腦有點兒木,像是被人在顱腔裏塞滿了棉花。
景澄仿佛感應到了某種隔空的敵意,一偏頭掃過那張稚氣未脫不懂掩飾的臉,雙手插在口袋裏挺直了身體,舒展的脖頸上一枚引人遐思的印章毫不掩飾地展露出來。
童潛的耳根有些微紅,不知是某種聯想引起的羞澀還是蘊怒,到底是那個滕青,還是,倪澈?
兩個養眼的男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完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交流,童潛強迫自己撤回那股幽怨的視線,再這樣看下去,好像那個牙印兒是他咬的似的。
“走了。”倪澈用活頁夾敲了下童潛的胳膊,将他從一部耽美大戲中解救出來。
倪澈轉身返回手術室,利落地把人給麻了,随後給童潛詳細解釋硬膜外麻醉的每一步注意事項。
一轉眼,她看見手術床上意識清醒的滕青正在扭頭朝他們這邊看。
“感覺有什麽不舒服嗎?”倪澈将她的氧氣罩擡起一點,方便她說話。
“是你嗎?”滕青的嘴唇抖了抖,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倪澈心想,這人到底還是被她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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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倪澈,是這臺手術的麻醉師。”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用十分公式化的語氣回答,“如果沒有不舒服的話,盡量不要講話。”
滕青難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胸牌認真地看了看,随即認命地閉上了嘴,接着連眼睛也一并閉上了。
***
手術只用了三十二分鐘,之後滕青被送回病房,倪澈帶着童潛開始準備下一臺。
不知是不是今天的開局有些意外,耗掉她太多的心神,倪澈感覺格外疲憊。精力不濟只能用勤力來湊,她把後面這臺全麻的用藥反複檢查了好幾遍,才放心地閉上眼睛擡手揉了揉太陽穴。
“昨晚沒睡好嗎?開頭的那些準備工作我都學會了,你去喝點水休息一下。”童潛不計前嫌地尊師重道起來。
他年紀不大,照顧起人來還挺像那麽回事兒。
倪澈發現童潛對病患的态度都很溫和,心也夠細,連橡皮管硌着患者胳膊之類的小事兒他都能悄悄理順處理好,加上他人長得讨喜,沒人不喜歡他。
本來麻醉師在患者面前的存在感比較弱,偏偏就有病人出了手術室還想着打聽一下他的名字,這種天然吸粉的體質讓倪澈嘆為觀止。
“你才來幾天,我要是敢讓你一個人單獨操作這些,回頭主任就敢把我飯碗給砸了。”倪澈不為所動,用力睜了睜眼強打起精神來。
“你當年為什麽放鯨醫大鴿子?”童潛的聲音不大,說出的話卻吓了倪澈一跳,提神效果五顆星。
“胡說什麽呢?!”倪澈抵賴得有點兒心虛。
這小孩兒怎麽什麽都知道,長草的墳也能給他扒出來,昨天早上大家談論這事兒的時候,她不過是情不自禁嗆了一下,他怎麽就這麽敏感。
“你不用氣急敗壞,不就是又被我多撞破一個秘密麽。”童潛握着筆快速地填寫手術記錄,字跡清晰工整,“我們系很多老教授都很喜歡我,跟他們打聽點兒事不難,何況當年你都拽上天了,總會有人記住你的名字。”
“你有閑工夫能不能用在正經地方?打聽這些無聊的八卦有什麽意義?”倪澈板着臉,終于拿出點兒上司的威儀來。
“當然有意義,起碼我比很多人都更加了解你。”
“道聽途說就算了解?幼稚!”氣急敗壞的人開始戳人逆鱗。
“我再幼稚,也幹不出考上大學不去報到這種任性的事兒來!”
童潛的火顯然已經被她成功搓起來了,睚眦必報地說,“倪澈,你得好好給我講講你當年為什麽放棄鯨醫大的事兒,不然你就等着盛十二那張大嘴巴給你免費做宣傳吧!”
他也不是真的就那麽不厚道要揭人隐私,就是聽不得別人說他幼稚,尤其是倪澈說他,便想将計就計地惡作劇她一番。
身邊的倪澈突然不出聲了,臉上剎那挂了一層薄霜,側面看過去,她的眼睛裏還蒙上了一層水霧,像是稍微一眨眼就會滾出淚珠來。
倪澈的五官纖巧而立體,眼尾點綴的朱紅小痣更是楚楚動人,最要命的就是這種梨花帶雨的側顏殺,大概連鐵石心腸都能被她生生戳出幾個窟窿來。
童潛這種五講四美的好小孩可從來沒惹哭過女孩子,更別說倪澈現在還是他老師,這讓他立時覺得自己簡直大逆不道了,惶惶地解釋,“你怎麽了?別,別這樣啊,我就是說着玩的,對不起啊,我肯定不會随便跟人說的……倪澈,倪老師——”
倪澈站起身,扭頭就走,嘴角彎起一個勝利的弧度。
小屁孩兒,跟我來這套!
***
滕青被送回病房沒多久,景澄的舅媽瞿寶芝也趕過來了。
瞿寶芝一進門就坐到病床邊上拉住了滕青的手,心疼地摩挲着,“小青啊,受苦了哦,這幾天就好好休息,讓我們家景澄好好照顧你。”
景澄站在一邊別扭地吮了下腮幫子,看眼前這情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這是婆婆在心疼剛生完娃的兒媳婦,旁邊站個傻兒子呢。
瞿寶芝跟滕青的母親是十幾年的老同學,滕、瞿、景三家多年前又做過許久的鄰居,彼此都格外知根知底。于是在瞿寶芝這位熱心弟妹的牽線搭橋下,景澄他媽景孝珍也覺得滕青可以成為自家兒媳婦的不二人選。
可惜景孝珍這人性子涼薄,待人總不親近,于是向滕家示好的重任就擔到了瞿寶芝的身上。景澄這位舅媽一輩子養尊處優,家裏外頭都用不着她操半點心,那點兒精神頭就都用在孩子們身上了。
水深火熱中的景良辰借口保護景澄離家出走,瞿美景更是遠遠逃到了外市找工作,瞿寶芝近來可是憋得夠嗆。
昨晚她跟兒子通電話,聽說滕青闌尾炎住了院,景澄一晚上都沒回來在照顧她,登時就來了精神,積攢良久的閑心恨不得一股腦都噴到景澄身上,一舉将他的終身大事給拿下。
瞿寶芝一扭頭,沖戳在門口的景澄使了個眼色,“傻站着幹什麽?我帶了鲫魚湯,煲了一個早上呢,你來盛一碗喂小青喝點。”連慰問品都是産婦标準的。
“醫生說術後六小時才能進食……你們先聊,我去幫滕青買一些生活用品過來。”景澄找了借口開溜,聽見滕青在身後叫他。
“景澄,反正在這住不了兩天,你別忙了。昨晚你陪着我一晚上都沒休息,趕緊回去睡一會吧……不然你叫個代駕,疲勞駕駛不安全。”畢竟手術傷元氣,滕青的聲音虛虛弱弱的,更顯得關切之情彌足珍貴。
聽着滕青的這些體貼話,瞿寶芝心裏都快樂出花圃來了,“小青啊,你這剛動了手術才應該好好休息,不用管他,他一個大小夥子皮糙肉厚的,累不壞。小時候淘氣讓他爸罰着跪了一晚上,第二天還不是得照樣去上學。”
景澄沒再說話,踩着一地自尊轉出病房,大大松了口氣。
本來滕青被腹痛折騰了一夜沒睡好,又剛剛動了刀子,氣血兩虧,疲憊得不行。這會兒聽說景澄小時候的糗事,她又強打起精神來,“景澄小時候很淘氣嗎,程伯伯怎麽舍得那樣罰他?”
“怎麽不舍得?”瞿寶芝總算遇到不嫌她話多的了,瞬間雞血紮了滿身,“唉,我這個姐夫啊,可能是當警察年頭太多了,脾氣跟爆炭似的,沾火就着。景澄這孩子又倔強,不會服軟,小時候可沒少挨他爸的揍,看得我們都心疼。
記得有回他外婆病了,在外地住院,他那會也就十一二歲吧,帶着我們家良辰和美景坐了七八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去看他外婆。
他從小在景家長大的,老太太最心疼他,他這孩子也重感情,三個小屁孩一合計就跑去了。
那會可把我們給吓壞了,他爸前腳剛端了一個拐賣兒童的犯罪團夥,還有在逃的沒抓幹淨,當時大家都以為孩子們是遭了報複給人綁走了,哎呀把我給哭的啊……
後來才知道他們仨是跑去看老太太去了。
你程伯伯一個破吉普拉着我們三個多小時就追過去了,見着景澄二話沒說擡腿就是一腳,一腳就給那孩子踹得滾了樓梯,當時吓得我腿都軟了……你說就他那五大三粗的勁兒,成年小夥子都未必受得住,何況還是個孩子。”
瞿寶芝多年之後回憶起來還緊張得撫胸口,躺床上聽着的滕青更是懸着一口氣,瞪着大眼睛追問,“那後來呢?景澄沒給摔壞吧?”
“傻丫頭!”瞿寶芝用棉花棒蘸着水幫她潤了潤嘴唇,堆出個笑容來緩解氣氛,“要是摔壞了你還能看着這麽全須全尾的一個景澄麽?大事兒倒是沒有,不過也給他摔出一身皮肉傷來,之後好長時間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就這樣,他那個爹每天開車上班都不肯順兒子一程,唉——”
“瞿姨,景澄是程伯伯的親生兒子嗎?他這也太狠心了……”滕青聽得一臉心疼,好像如果那個十一二的小景澄這會兒在她面前的話,她都能不顧一切掙紮起來好好把他摟過來護着,誰都不許碰一根指頭。
“親生當然是親生的,爺倆兒跟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似的,那還能有假。
就是你程伯伯這人在當爹方面沒什麽情商,總信奉棍棒底下那一套,覺得男孩子就該狠狠磨煉,當初他自己也是被景澄他爺爺這麽給打出來的。
所以景澄從小就被他逼着去跑步,學拳,成績稍微差一點就各種體罰,什麽一萬米啊一百個俯卧撐之類的,反正連我們家景良辰都怕他姑父,總跟你景叔說讓我們把他哥給要過來養,不然真怕哪天讓他爸給折騰死了。”
滕青聽得鼻子發酸,有點兒怕自己忍不住當着瞿寶芝的面兒落下眼淚兒來,就借口說自己有點兒累了,讓她也早點回去休息。
瞿寶芝走後她也還是沒睡着,反複想着她那些話,心疼那個地獄模式長大的小景澄,心裏對他的容忍程度登時又擴充了三倍,覺得就算景澄幹出什麽再出格兒的事兒都很難觸碰到她那根專門為他降低到腳後跟兒的底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