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嘉慶十六年冬
臨安的雪下起來總是沒完沒了,今冬一場接着一場的鵝毛大雪,仿佛能把整個皇城埋起來似的。風也正是大哩,跟刮刀子也沒差了,吹得臉頰生疼,還止不住想刮跑人,逼得人生生往後退。
連賣炭翁都不會出來的鬼天氣。
大白天的,金杭街上的店鋪都是半開半閉,似乎也不怎麽歡迎客人。
張記的糖栗子在這樣的天氣竟然生意也那麽好,整條金杭街上唯一一家排起了幾條長隊,都是各家的家丁婢女,裹着棉襖,一個個縮成鹌鹑。
“讓讓,麻煩讓讓……”一個小小的胖團子一邊說話一邊從擠得吓人的長隊裏掙紮着想要出來。
“呼”林殊終于扒出來了,要不是她人小還真不知要擠到何時去。喘口氣,風一吹,剛剛擠出來的一層薄汗就把她冷了個哆嗦。
她把小臉縮進不太暖和的領子裏,頂着風雪,幾乎成了小小一顆球,被風吹得三步一退地朝林府走去。
林殊一點也不想在這種天氣出門,但是自家公子饞張記的糖栗子饞了好久,一大早就把她叫醒了,原話十分無情,“不買回來就凍死在街上罷”。
可憐她小小年紀睡不飽覺,穿的又是黑心管家買的爛棉襖,還沒吃早飯就被叫出來買糖栗子,又餓又凍還走不快路。
真真是凄慘到了一個地步。
這一袋糖栗子能頂她兩個月的月錢呢,林殊可是覺得,她抱的不是栗子,是金果果。
雖然這金果果香得很,饞得林殊忍不住舔嘴唇,畢竟她早食都沒吃,餓得不行了。
忍住……林殊很怕自己對這袋金果果伸出罪惡的手,把油紙袋往棉襖裏裹了裹。
一來怕這栗子冷了,二來她實在凍得慌。
搓搓手,林殊把頭一低,像個虎頭虎腦的團子似的,朝着林府跑去。
再慢點,可真要凍死了。
從後門進府,門把風雪擋了一半,林府裏就算露天也比外頭不知道溫暖了多少。
林殊不敢耽擱,直接跑去了三少爺的大象居。
林殊十分不理解為什麽三少爺非要取“大象”二字,去問三少爺,就被敲腦袋,讓她多讀點書,林殊一直記得三少爺說《道德經》裏的那句“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時,臉上淡淡的表情,仿佛差一點要散發聖光,得道升天了。
那句“多讀點書”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她耳邊回放,她心裏一直想着,她可是讀了十二年的書,比三少爺也少不了多少呢。
或許是這件事叫少爺把她給記上了,去年開春就點了她當書童,羨慕死大象居的一幹小厮了。
這是個好差事啊,月錢比一般家丁高,還能學些東西。但是大夥兒也羨慕她不來,誰讓人家和林家同姓,是遠房的親戚呢,更別說長得讨喜,嘴還甜。
林殊家裏和林家是沾一點親緣,但是這真要論起來估計是二舅家的表姨母的大侄子那麽那麽遠的,一表三千裏的親戚。
幸好林家家大業大,照顧宗族,養幾個族子全當賺個名聲。
但是林殊可從來不會以這個為名義做點什麽,人呢,要有自知之明。
林殊進來的時候敲敲木門,內室的炭火很旺,暖得她忍不住退後一步,打了個哆嗦。
聽到三少爺“嗯”了一聲,林殊才脫了鞋準備進來。
但是雪裏走久了連襪子都浸濕了,她只好把襪子也脫了,光着腳踩上屋裏毛茸茸的地毯。
其實她每天都在屋裏守夜,有個奴才住的地方,放了一套衣襪,不過主子已經在裏頭等着了,她也就放棄了這個想法。
所幸有毛毛的毯子,腳反而暖和起來了。
林殊把放糖栗子的紙袋拿出來整理了一下,抱着跑到了三少爺的桌前。
三少爺正在練字,他平日要去給府裏長輩請安,起的一向很早。回來了一般就是練字,林殊正趕上這個時候。
三少爺把毛筆放下了,林殊忙把糖栗子雙手遞過去,“公子。”
誰知道公子沒拿,盯着她看了半天,看得林殊心裏和地上的毯子似的,毛毛的。
好一會兒才拿過來。
林晟睿從裏面拿出一顆栗子,然後又把糖栗子紙袋放回了林殊手裏。
林殊十分不解,瞪着一雙充滿迷茫的大眼睛。
林晟睿笑了,“給你的。”
“啊?”林殊還有點懵懵的。
誰知三少爺笑意更加濃了,“今日是你的生辰。”
林殊的嘴巴和眼睛一起張成了圓形。
或許是這個表情太過可愛,三少爺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摸到了一點微涼剛化的雪。
“這是送你的。你不是很喜歡吃糖栗子?發了月錢都舍不得買,這一回不要退回去讓老板退錢了。”
林殊吶吶地點點頭,心裏卻有些五味陳雜,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哭呢,就是早上天沒亮就被從被窩裏叫着跑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吃東西。外面的風那麽大,她排了兩個時辰的隊,臉吹得很疼,嘴巴也疼,手現在還是僵的。
笑呢,這可是她的生日禮物啊。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十三年來,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林殊睜大有點模糊的眼睛,胡亂點點頭,大聲地沖三公子道,“謝謝公子!”,就一溜煙地跑了。
三公子笑了笑,難道這個小家夥還害羞了不成?
他剝開手裏的那顆栗子,他不愛吃零食,但此時似乎這栗子也有些誘人。
張記的糖栗子味道是臨安最好的。但是三公子卻從那栗子香裏嗅到了一種奇異的,和哪一種食物都不相同的香味。
甜甜的,又有點誘人的芳香,嗯……似乎,是那個小家夥身上的?
三公子突然間有點餓了。
林殊沒有立馬吃掉那袋糖栗子。
一回府就要忙東忙西,畢竟年關将近,府裏人手不夠,連少爺的書童也要幫上點忙。
一直忙到夜裏才消停。
公子放了她一晚上的假,她沒有走,坐在了書房的門檻上。
糖栗子早就涼透了。拿在手裏跟塊冰碴似的。
林殊一顆顆拿出來吃掉,沒打算留,也沒打算帶回去給誰吃。
就是十分認真地一顆一顆地吃。
其實涼了,也還是甜的,又香又甜。
她想。
嘉慶十六年的冬天就這麽飄着雪,過去了。
☆、歲冬
林殊來這個世界十三年了。和原來的生活不同,可以說一生下來就是個苦命娃。
她最初生活在一戶貧窮的人家,家裏一直是把她當男娃養的,後來也許是同樣因為窮,她被遺棄了。
那時候她才五歲,雖然有一顆比身體年齡大一些的心,但是架不住體型小,如果僥幸有好心人給點吃,又會被身強力壯的大孩子搶走,要不是她還有幾分小聰明,早就餓死了。
但是她有時還會在草叢裏餓得哇哇大哭。
生活在安逸的的時代太久了,對饑餓這個概念的理解是很沒有深度的。
她很想念那些有外賣,一天到晚可以吃吃吃不停的日子,直到現在還在想念。
畢竟,就是現在,吃肉還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呢。
年關将至,大象居裏也挂上了燈籠,精致又喜慶。
對聯年年都是三公子自己寫的,還沒有到貼的時候。
三公子又在練字。林殊就在邊上磨墨。
三公子什麽都好,就是字不大好看,滿腹經綸卻寫得一手蹩腳字。醜得十分不拘一格。這可是科考大忌,林大人不知道為此罵過他多少次了。催了他大半年,現在才開始練。
都說字如其人,但是公子卻長了一張俊美的面孔。
不過才将将練了半個月,字形卻有了那麽點游龍驚鳳的意味。
三公子見她看得入神,捏了把她的臉,“看得懂?”
林殊被他捏的回過神來,心裏嘀咕着他又瞧不起人,嘴上卻老老實實地答道,“看不懂。”
三公子笑了起來,本來就俊朗的眉目舒展開來,說不出的好看,“跟在你家少爺身邊當書童可有一年了,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阿呆?”
林殊不作聲了,一張小臉氣鼓鼓的,像兩個一戳就爆的球。
三公子喜歡叫院裏的人阿某,比方說阿石,阿樁什麽的,叫阿殊不是很好聽?他非要見她阿呆,說她笨。林殊心想,那不是她笨,是她怕她聰明起來吓死自家少爺。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家少爺每每看着她的眼神都在關愛智障,心裏想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畢竟還是個孩子啊……”
畢竟是個孩子啊,雖然愚鈍了些,但是好好教,還是個可用之才。
畢竟是個孩子啊,雖然笨手笨腳了些,但是好好教,還是個有前途的。
……
諸如此類。
這個填詞造句幾乎每天都要來個幾遍。也不知道在欺騙誰。
三少爺除了擅長填詞造句,還十分熱衷于給她制造驚喜,比方說:
“阿呆,除夕那晚,你跟着我一起去宮中可好,怕不怕?”
這種事情按理說是輪不到林殊的,往年三少爺帶的都是年長一些也沉穩一些的阿石大哥,但是今年卻叫了她。
林殊偷偷撅嘴,她對于皇宮的印象止步于電視劇和故宮,除了有一點好奇,怕還真是不怕的,但是她要滿足這個幼稚鬼的虛榮心,于是乖巧地搖搖頭,大聲地表忠心,“跟着公子,不怕!”
三少爺很滿意她的回答,摸摸她的頭并賞了她半袋錦仁軒的什錦糖。
他是存了鍛煉她的心,而且他也了解,阿呆這小子膽兒特肥,不是個畏手畏腳的。
他一直想把阿呆培養成自己的得力助手,她八歲進的府,一直在他院裏幹活,是他看着長大的孩子,知根知底,雖然傻氣了一點。
而且生得也是賞心悅目,雖然傻氣了一點。
少有的一根筋,沒那麽多歪心思,雖然傻氣了一點。
無法說服自己的公子。
林殊吃了一顆糖,把剩下的留了下來。打算放年假回去時,帶着攢了好幾個月的糖給嬸嬸送去。
嬸嬸就是那位領養她的,感天動地的好心人。自那以後林殊平白有了一雙哥哥弟弟。
就是大哥把草叢裏哇哇大哭的她撿回家的,嬸嬸一家那時有一些閑錢,見她可憐就養下來了。
哥哥成了家,娃都有了,她也是當叔叔的人了。
林殊攢了很多糖果,可以帶給小侄子侄女和妹妹們吃,都是最饞糖的年紀,糖果又貴得吓人。
幸好她家幼稚鬼公子每次打賞不是銀子就是糖果,嘴甜一點還是能攢下不少。
但是林殊在好心人一家面前耍了一點小心思,她一直扮作男孩,沒有告訴嬸嬸實情。這年頭男娃大家才願意養,力氣大能幹活,比女娃養起來劃算多了。
可林殊的小身板再也承受不起流落街頭的命運了。她很想留在林嬸嬸家,所以她幹活很賣力,什麽事都搶着做,粗活累活,一雙小手很早就糙得不像話了。
所幸的是林嬸嬸一家一直沒有發現她是個女孩。也許是因為,不怎麽關注她吧。
僅管噓寒問暖,到底是欠了三分真心。
把她撿回來的大哥算是對她最好的了,可惜他在她來之後沒多久就服役去了。
再後來她就進了林府。
再後來林大哥三年役滿,回家時就少了半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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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裏的四少爺明年要參加春圍,隔三差五就跑過來請教自己三哥,因為三少爺前幾年參加春圍時可是得了解元。
十分厲害地讓考官忽略了他的字。
三少爺是很有耐心的,不過林殊一個吃瓜的在一邊看着都有點替四少爺着急。
四書五經背得磕磕巴巴,典故還不知道幾個,看着四少爺通紅又有點胖胖的臉蛋,林殊好像有點體諒那些考前焦慮的父母了。
四少爺不來的時候,三少爺的字還是不緊不慢地練着,反正他要參加的是明年八月的秋圍,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足夠三少爺把字寫得游龍走鳳了。
忙忙碌碌,除夕也快到了。
每年這個時候,宮裏就會舉辦國宴,朝庭要員帶着子侄參加正宴,當然陛下也會摻合進來,但是也不會拘着大臣們。結交,作詩,炫耀自己家的孩子,有的甚至因為長輩口才好而得到貴人賞識,從此平步青雲。
而世家命婦則帶着女兒呆在後頭,瞻仰一下太後皇後和各位妃子娘娘的美貌,順便為女兒許一個好相處正好也門當戶對的人家。
林殊沒有別的感覺,如果非要說,那就是發了一套新衣服,很開心。
無論怎麽樣,除夕要到啦。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腿王大人出廠
☆、遇見(修)
府裏除夕那天一大早就馬不停蹄地忙活起來,收拾收拾好,到了下午,林府的人便上了馬車,一大條的車隊,氣勢足足的。
林府府上出了一個貴妃娘娘,這番去,也是去探親的,不過只有大夫人能見得到貴妃娘娘一面了。
這位貴妃娘娘是三少爺的長姐,林殊來的時候就已經不在府上多時了,畢竟貴妃娘娘入宮時連三少爺都不過是學語之童,貴妃倒是很疼這位幼弟,小時候還接他來宮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就是長大了,書信往來也沒有斷過。
林殊這次陪公子進宮又羨煞了一圈人,都知道是公子看重她,這兩天連說話都對她客氣了兩分,林殊就笑眯眯地受着,畢竟公子難得給她面子,她應下這分好,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進了宮就別擡頭,遇見了貴人就行禮。”三少爺還是有些覺得她“畢竟是個孩子啊”,應付不來大場面,馬車上再三叮囑了。
林殊聽多了就真的一路都沒有擡頭,三少爺見她這般有些哭笑不得,只揉揉她的腦袋,沒再說什麽,畢竟是宮裏不比外頭,小心謹慎些總是好的。
便由她去了。
說來這布菜有宮女,端酒也有宮女,林殊只好傻愣愣地跪坐在自家主子身邊。她偷看四周時發現別人家的書童也是這樣的,這才把一顆心放下。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只玉白修長的美手,美手裏有一塊糕點。
林殊接過糕點,擡頭便狗腿地朝自家公子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兩個小酒窩陷進去,那有奶便是娘的小模樣別提有多招人疼了。
三公子林晟睿突然愣了一下,再回過神來林殊已經低頭用袖子擋着偷吃了,跟只小老鼠似的。
林晟睿不由得失笑,他在想什麽呢,這不就是個小孩子?再招人疼也是個笨小子。
宴席進行到一半 ,一位小太監走來在三少爺身邊耳語了一番,三少爺便擡頭望前頭的位子看,就見大皇子坐在席上,咧開了一排大白牙,朝他舉了舉杯。
那副傻樣兒,林晟睿都有些不忍心看了,但是還是很給面子地舉起了酒杯。
那傻小子是貴妃娘娘的孩子,還要叫林晟睿一聲舅舅。
二皇子肅着一張小臉,瞥了瞥一旁的大皇子,眼神是說不出的嫌棄,但終究沒有說些什麽。
倒是坐在二位皇子身後的人清咳了兩聲。
大皇子立馬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正襟危坐起來。
開玩笑,要是惹了太師生氣,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二皇子有些圓潤的小臉上有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諷意味 ,大皇子平日裏最讨厭他露出這個要死不死的表情,這個家夥一來也不知跟誰學的,那樣兒像太師像了個四五成,每每看得他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也不嫌瘆得慌。
林晟睿注意到大皇子突然規矩了起來,微微挑起了眉,果不其然在二位皇子的席後看到了那人。
正是,季星河。
他也正巧朝這邊看過來,狹長的眸子眯起,勾出一抹二皇子仿了幾年也沒有仿到精髓的笑,他的眉眼是少有的娟麗俊秀,但是放在他臉上卻沒有絲毫的陰柔之氣,反而有一種讓人不敢靠近的冷冽,這一笑,便如春山初綻。
與生得有些冷峻的五官相矛盾的是,他的眼角有一些不明顯的笑紋,這般似笑非笑的樣子倒真是有些溫潤如玉君子端方的感覺,只是恐怕沒有人在看到這個笑容之後,還有膽子想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他也同大皇子那樣遙遙舉了舉酒杯。
林晟睿亦舉杯回敬,表情淡淡的,讓人看不出在想些什麽。
林殊看到公子又舉杯了,往那邊悄悄看了一眼,沒看到什麽,便只當是自家公子人緣好了。
☆、驚心(修)
皇帝近來精神可不大好,便早早擺駕回去了,留下一幹臣子,氣氛頓時一松。
林尚書帶着林晟睿和幾位同僚打招呼,大家都對這位才名遠揚的小國舅青眼有加,免不得又是一頓酒灌下去。走了一圈,林晟睿再好的酒量也有些醉意了,便告罪推辭了。
三少爺要去西閣 ,林殊也得跟着,生怕自家公子喝醉了迷路,被宮女帶着走了七拐八拐便到了,三少爺讓她在一旁的回廊裏等着,林殊便乖乖呆着當蘑菇。
這皇宮大得很,她可不敢亂跑,就這麽安安靜靜在廊柱邊上坐着,托腮發呆。
宮燈高懸,把廊道照得通明,而廊道的另一邊,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不算重,在安靜的夜裏卻格外明顯,把林殊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廊柱後面一藏。
來的不是一人,而是四人。領頭之人一身绛紫色的衣袍走在前頭,身材高大,面目看得不清楚。
後面跟着的三人屈着背,十分恭敬,似乎在跟那人彙報着什麽。
林殊偷偷轉頭看了一眼,又趕緊把自己身體往後藏了藏,不由得暗恨自己躲什麽躲 ,現在跳出來怎麽可能像是安了什麽好心的樣子。
領頭那人卻突然停下來了。
他的影子很長,一直投影到林殊身邊。林殊心都快跳到嗓子眼眼了,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一百種告罪的方法。
跟随着的三人都噤了聲。
“出來。”那人淡淡地開口。
完了完了……
林殊腦子裏只剩下這四個字了,手指都在發抖。
這種不帶什麽威脅命令意味的話,卻有一種令人寒毛都立起來的感覺。
林殊只好硬着頭皮慢慢地從柱子後探出一個腦袋來,像只做錯事的小奶狗。
不得不說林殊的皮相是甚好的,玉雪可愛的臉蛋還有一點嬰兒肥,這樣眼巴巴地看着人,很少有人不動恻隐之心的。
“為何在此?”領頭那人眯眼打量着林殊。他身後的三人都為她捏了把汗。
林殊從柱子後面走出來,站在領頭那人面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來了,直接就給那人磕起頭來了,一邊磕還一邊告罪,“大人饒命,小的不是故意躲在後面的,小的在這等小的家少爺,大人饒命……”
三人一愣,就連領頭之人都微微挑起了眉。
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阿呆!”林晟睿找自家書童,卻見那傻孩子跪在那邊磕頭,以為她沖撞了什麽貴人,連忙過來。
林殊見自家少爺過來了立馬頭也不磕了,擡起頭來,額頭上紅了一片。
林晟睿看到領頭那人,心下一沉,面上卻不顯,拱手行了一禮,不卑不亢道,“季大人,小仆不知何處沖撞了大人,還望大人海涵,饒他一次。”
季星河沒有回應他,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開口,卻是質問,
“瑞安,怎麽,出了宮了,連老師都不叫了?”
季星河的聲音還是慢條斯理的,眯起的眼眸裏有那麽一絲冷意。
林晟睿手指收緊,攥成了拳,指尖泛白,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
沉默良久,行了一個夫子禮,叫了一聲,“老師。”
季星河這才“唔”了一聲。
“不知學生這小仆……”
“黃口小兒罷了,只是這膽兒肥得很,瑞安還是要好生教導為好,幸虧這次遇到的是為師,若是別人……”
“可不知還焉有命在。”
季星河淡淡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殊,頓時讓她僵在了原地。
“那便多謝……老師了。”
“無礙。”
季大人一行人沒有停留,擡步便走了。
林殊是第一次見自家公子動怒,面色陰沉得可怕。
好在三公子吸了一口氣,很快就平複下來了,林殊很有眼色的地沒再問什麽,從地上起來便跟着公子回去了。
至于那位季大人,她想想便覺得一個哆嗦,但是又十分好奇,能讓三公子叫他老師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呢?
林殊不知道的是,那位季大人還低低地嘆了一句,“好大膽的小子。”
這是因為她一出來就磕頭,便讓他不好處罰她,而實際腦袋磕在軟軟的小手上,要磕出紅印來也為難她了。
若在他手下,使這樣的上不得臺面的小聰明恐怕早就沒命了。
只不過近來總督大人似乎心情不錯,也不屑跟個小孩兒計較。
想起那小滑頭長得玉雪可愛的樣子,總督大人頓了頓。
若他也有孩子,大概現在也比這孩子小不了多少吧?
作者有話要說: 那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呢?
一個空巢多年的孤寡老人,
一個需要收藏和留言的弱勢老人,總督大人都長出笑紋來了。。。。來嘛來嘛,最美不過夕陽紅,讓我們一起共赴美好的忘年黃昏戀吧(并沒有(づ ̄ 3 ̄)づ
☆、探親
似乎那日去宮中之後公子便一直心情不豫,弄得林殊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膽的。畢竟事情的大部分都賴她,公子卻遲遲沒什麽表示。
過節那日公子給大象居裏每個人都賞了一個荷包。林殊打開自己的那個,發現了兩個金锞子,忙藏了起來,笑得牙不見眼,別人的都是銀锞子。也就飛快地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
忙忙碌碌,直到了初八才稍稍得了些閑,公子便放了大象居裏仆從一日的假,當然,是錯開的,公子身邊可不能沒人伺候。
臨走之前,三少爺叫住了她,又塞了一個荷包,讓她帶回家。說來林嬸嬸勉勉強強算林家半個親戚,也就是三少爺的長輩,林家給些接濟也說得過去,林殊便沒有推辭。
林府在西邊,嬸嬸家在東城的青沅坊,林殊清早出的門,快午膳了才到。
事先沒有知會嬸嬸家一聲 ,所以都不知道,嬸嬸還以為她這個年節是不會回來了,畢竟大戶人家這時正忙,人手缺着呢。
見到林殊回來了,嬸嬸她們很高興,大哥更是樂得一巴掌拍在了她肩上,“好小子,終于舍得回來了”拍得林殊差點翻白眼。
嬸嬸忙加筷子加碗,笑道,“小殊長高了,現在都像個小大人了。”
林殊當然知道這是套話,她也不知是不是小時候營養不良,好幾年都沒長些什麽,這可讓她郁悶壞了。
林殊吃着有點糙的米,笑着應着大夥兒的關切,又和幾個妹妹侄女說起了林府裏的趣事,逗得大家直笑。
其樂融融的樣子,真像是一家人。
大哥也很高興,還沾了酒讓林殊喝一杯,“快成大小子的人了,沒酒量可不行。”
林殊喝了半杯,一張小臉酡紅。大哥搖搖頭,到底是沒有再讓她喝了。
飯後林殊取出半包袱糖果,幾個小孩兒眼睛都亮了,道了謝就一邊去分糖果了。笑聲聽着可真可愛。林殊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時候了,她覺得這時她就好像前世的那個,聖誕爺爺來着。
嬸嬸拉着她話家常,問她府裏過得如何。畢竟養了林殊幾年,她乖巧懂事,自然是對她有感情的,雖然不如親生的幾個,也是有些關心的。
林殊在府裏過得不錯,少爺是個好主子,她又習慣見人就笑,人緣不錯,沒什麽人給她使絆子。如實說了,嬸嬸也就放下心來了。
林殊把三少爺給的荷包拿給了嬸嬸,說明是少爺給的。嬸嬸有點愣神,她們這樣的遠親怎麽入得了三公子的眼?想來是看在林殊的份上,此時看她的眼神就有些複雜了。
林殊自己也攢了些錢,她在府裏用不上多少錢,便大部分都帶來給了嬸嬸。
嬸嬸一家人多,生意又一直不溫不火。大哥殘了半條腿,幹不了什麽重活,只在外給人做做打算盤的,月錢少,嫂嫂還要做些針線活補貼一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送林殊去林府也有讓她幫襯些的意思,林殊省得,她也很感激林嬸嬸送她去林府,所以,在錢物上都是能幫的就幫。
想來這在林府裏的差事,如果不是指明要小的,而弟弟又太小,怎麽都輪不到她頭上。
大哥也在一邊笑着看她,原來大哥只不過二十來歲,這時候看上去倒像是三四十歲的大伯了。斷了一條腿,連這少年的英豪之氣都斷了去。
看得林殊心裏一酸。
大哥又倒了一小蠱酒,“日後跟在你那三少爺身邊喝酒的時候多了去了,不學着點怎麽會?小心被人笑話。”
林殊無奈又喝了一杯下去。
聊了一會兒家裏的生意,林殊問起了侄子侄女,大哥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頭,沒有說話了,看她的眼神卻突然帶了一絲愧疚。
沉默良久,大哥才開口道,“小殊,你與三少爺的關系可好?”
酒勁上來了,讓她暈乎乎地,“三少爺待我……很好。”
“家裏……你林海弟弟八歲了,可否替家裏問問,有什麽差事空閑的……”大哥似乎是覺得有點難以啓齒,話說得斷斷續續的。
林殊酒醒了一大半。
大哥又道,“只是問問,若是不方便的話也無礙……”
林殊盯着酒杯裏有些渣滓的濁酒,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大哥且放心,若是有機會小殊會問問公子的。只是這府裏的差事不好弄,小殊只能盡力試試。”
大哥低下了頭,嘆了口氣,“問問便好,別把自己搭進去了。”
林殊應了一聲。
她沒有留下來吃晚膳,帶了袋嬸嬸做的吃食,和一身新的棉襖就回去了。嬸嬸想留她,她說府裏晚上要值班,嬸嬸便嘆了口氣,由她去了。
林殊沒有直接回林府,而是繞道去了金杭街,用剩下的銀錢買了些抹臉抹手的香膏,還有潤唇用的油脂,這個冬天可把她折騰死了。
林殊到了府裏才複又有了一些醉意。也許是府裏太暖和的緣故,腦袋暈乎乎的。不怎麽名貴的燒酒後勁卻大得很,這會兒反上來了,燒得她一張小臉緋紅,眼神渙散了,走路都有些打跌。
三少爺看四少爺寫的策論看到了很晚,已經遣了随侍的小厮先下去了。
那一張薄薄的宣紙上是他畫的左一個紅圈,右一個批紅,一片片的,簡直讓人不忍卒讀。
待将最後一個字寫完,夜已經很沉了。
披上雪白的狐裘,三少爺沿着回廊往卧寝走去。
待到走至門口時,他腳步一滞,眼神裏頓時帶了些無奈。
內寝的大門打開,一個小人兒抱着門柱睡了過去。
林晟睿失笑,走了過去。
那人兒抱着柱子,半張臉都貼在了上面,小嘴被擠得變形了,還在喃喃地說些什麽。
林晟睿蹲了下來,靠近她想要聽清楚她在說什麽,卻只聽到了一聲聲含含糊糊的話,便放棄了。
很大的酒味,一定喝了不少,不過,這畢竟是年節,放松些也無礙,只是這天寒地凍的,怎麽跑回來了?
林殊砸吧砸吧了嘴。
他像是受到了什麽蠱惑似地,靠近了那張蠢兮兮的小臉,露出一個有些惡意的笑來,伸出手往林殊鼻子上捏。
林殊蹙起了眉頭,一張皺巴巴的臉看上去有些委委屈屈的。
不知為什麽就手上一松,沒有用力。
她睡得很沉,長長的睫毛蓋下來,在肉嘟嘟的臉頰上投出兩個半圓的陰影。
良久,他放下手來,嘆了口氣,把她抱了起放進了她守夜時睡的小間裏。
室內爐火一直燒着,很是暖和。
而窗外,又開始下雪了。
☆、書房
公子突然心情變好了,整個大象居都像是冰雪消融了一般,大家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三少爺一向是十分溫文的 ,大家都很喜歡他。但是主子不高興,底下人就不敢擺出高興的臉來。
林殊也搞不懂自家公子怎麽又突然高興起來了,這就和她那天晚上是怎麽回到隔間裏一樣令人迷惑,但是她都沒有去深究。
四少爺年後來得越發頻了,許是對馬上要來的春闱有些緊張,整天巴着三少爺,似乎想要三少爺一下子把這好幾年的學問灌到他那顆不太靈光的腦袋裏去。
林殊對這種情況很是了解,不就是考前恐懼症麽?這樣臨時抱佛腳的學子多了去了,不過着佛腳抱了總比沒抱好,俗話不是說,“臨陣磨槍,不亮也光” 嘛,又是這位未來的狀元指點,上榜也許不難吧。
林殊走了會兒神,就被自家公子敲了腦袋。
“專心點。”
是的,似乎是覺得自己的伴讀愚鈍得有點丢人,三少爺開始關注她的教育問題了。
本來就是去年才點的她做書童,不像另一位叫阿石的伴讀,從少爺小時候就陪着念書了,跟着學了不少東西,只是現在大了,少爺也有些事情要他出去辦,就不常在府裏。
而林殊這個半路出家的小書童就沒那麽好運了,少爺的先生教的比較深,讀的是之乎者也的半白話,林殊古文可不怎麽樣,聽得滿腦子漿糊,幾乎就淪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