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29
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生。
越是害怕,越是來臨,這是墨菲定律。
江定害怕的是分別,是親人離散。
而在半個小時之前的醫院裏,蘇阿細告訴他,爺爺病了,很嚴重。
江定回到住所,恰好雨停。
他沒有東西可以收拾,空手來去。
周平和周琦也是今天離開,他們先行一步,看到神情恍惚坐在大門口的江定。
周平過去跟他打了聲招呼:“走了啊,小鄭。”
江定說:“我不叫小鄭。”
“小劉?”
“我姓江。”
兩人同時:“啊?”
江定:“好走。”
來南方旅行的兩個人背着輕便的行囊準備踏上另一條新的行程。
烈日炎炎的夏天,走遍祖國的山山水水,日子過得像首詩。
江定看着他們牽手離開的身影,蹭掉了眼角的淚水。
蘇阿細去把江蘇省拿去托運,她和江垣坐飛機走。
江定買了下午的高鐵票。
如今家裏除了一個看門的管家,只有他們三個。
蘇阿細急急忙忙去送貓的時候,看到江定生無可戀的樣子,想說句什麽,但止住了。
江垣整理箱子。
江定坐了一會兒,擡頭,晴朗的天空驚現彩虹。
他走到大門口,想感受一下雨後的日光照在身上的溫和。
腳步卻催使着他往外走。
走着走着,江定就突然加快了步子。
他在塵土飛揚的大馬路狂奔起來,朝着醫院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難過了。
***
在機場,蘇阿細看着葉卿的電話號碼,走了神。
江垣在旁邊玩手機。
蘇阿細把手機放好,最終沒有打電話過去。
她也不決定打了。
眼前的江垣含着溫度計一動不動,像個乖寶寶,樣子很可愛。
發現蘇阿細一直盯着他,江垣瞄她一眼:“幹嘛。”
蘇阿細哈哈一笑。
江垣:“什麽啊。”
蘇阿細打他:“你再給我翻白眼!”
把他溫度計拔.出來,“退燒了,很好。”
江垣準備翻白眼,蘇阿細先打為敬。
***
“鐘靈!”
鐘靈跨上爸爸的車的前一秒,突然被人攥住手臂。
江定把她拉到兩米開外,來勢洶洶:“你還會回南州嗎?”
“你這麽急幹嘛。”鐘靈把他的手從手腕上拍下去,“我要回學校辦手續。”
“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什麽?”
“我還會見到你嗎?”
鐘靈大概知道江定要表達什麽了。
她說你等等,然後去跟爸爸交代了什麽,重新走到江定身邊。
他清秀的小臉上情緒繁雜。
鐘靈卻笑了。
看到她笑,江定便也沒那麽焦急了,漸漸地鎮靜下來。
鐘靈伸手摸摸他的腦袋,“沒事的。”
“什麽沒事?”
“所有的事情都會結束。”
“都會結束,但不會好起來,對不起?”
鐘靈不說話。
江定說:“我很笨,你不在的話,每一件事情我都會做的很糟糕,糟糕地結束,但不會好起來。”
“你不要這樣說……”
“就像爺爺。”
“爺爺會好起來的。”
“他以前從來沒有生過病。”
鐘靈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
江定現在已經說話帶着喘息,有點語無倫次了。
他的身上在流汗。
鐘靈突然拉了一下他的手,摸到一掌心的汗液,也沒有松開:“不管會不會好起來,你都要努力。”
“我要怎麽努力?”
“好好學習,學有所成吧。你還小,所以很多事情有多重要,你現在不會懂。”
“他們總這樣跟我說。”
“因為你的确不懂,你只知道每個人都很慘,可是你不知道每個人都還在努力。你不能因為辛苦就放棄自己,放棄高考。”
“我沒有說要放棄。”
“既然沒有放棄那就好好做,好好地想想以後要怎麽走。未來的人生路很長,最重要的這幾年,你一定要振作起來。不管……不管我在不在你身邊。”
這話江垣也跟他說過。
鐘靈難得地話多,“游戲、愛情都是一時歡愉,只有學歷和經驗這些硬本事才是會跟着你一輩子的。”
江定問:“所以你也在努力嗎?”
鐘靈點頭:“我在。”
他一下子就放寬了心。
鐘靈繼續說,“你作為一個男人……”
而江定卻不打算讓她說下去了。
他突然把她拉到懷裏:“你不回南州也沒關系,我會來找你的。”
鐘靈拍拍他的肩膀。
“如果你們都走了,那我就把你們一個一個都找回來。去找爺爺,找媽媽,找哥哥,也回來找你……”
鐘靈笑了笑:“好,那我等你回來找我。”
感受到少年的眼淚落在自己的衣襟上,聽見他說:“我會振作起來的,你要記得我。”
這一刻才發現,比分別更可怕的是疏離。
一個一身毛病一無是處的少年,也曾經夢想着閃閃發光,也曾經那麽努力地想要被銘記。
鐘靈頗有些唏噓。
……
下午三點。
列車在高高的軌道上滑行,江定看着窗外。
被縱橫交錯的河流灌溉的長江三角洲,豐饒而蔥茏。
他想起鐘靈那句沒有說完的——“你作為一個男人”。
卻不知道她想要表達什麽。
江定現在很累,他靠在後座,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南州的夏天沒有臨城那麽熱。
去過一次再回來更有所感。
江定乘着溫熱的風從車站跑到了醫院。
二十分鐘的一段路,他走得很狼狽。
爺爺摔了一跤,顱內出血,出血量大,出血部位距離中樞神經近,血腫壓迫引起腦水腫和腦疝,有生命危險。
江定趕到的時候,江垣他們已經在了。
還有很多親戚,三姑六姨,大叔大伯。大家叽叽喳喳地圍在病房裏。
爺爺躺在病床上不能動,見到江定進來,他艱難地把床前的江垣推到旁邊,看向江定。
上一次見到爺爺,還是江定在被關小黑屋之前。
恍惚還記得他叱咤風雲的模樣,對着孫子的求饒絲毫不心軟,執意要他悔過。
爺爺做了半輩子的生意人,混跡商圈,走南闖北,什麽都見識過,也結過仇,留過恩。
可是此刻卻在江定靠近他的時候,用一個輕微的笑容化解了那些江湖舊事。
唯願親人還在身邊。
江定在爺爺病床前跪下了,淚流滿面。
“爺爺,對不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道歉。
江豈安已經不太方便說話,只用蒼老的手輕輕地摩挲着江定的頭發。
好好地看看他,尚未斷氣的最後一面。
江定每次被他們罵的時候,也曾氣得想給自己争口氣。
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學習,給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然而這股決心,往往三天就滅了。
如今他只是後悔,後悔活了十六年,從來沒有給身邊人争過一口氣,也從來沒有成為家人的驕傲。
哪怕現在在病床前,他除了掉眼淚,什麽也做不了。
江豈安招招手讓所有人出去,只留一個江垣幫他寫遺囑。
蘇阿細找了一個人少的地方待着。
醫院是人們最不願意來到的地方,可是每天有那麽多的人在往這裏擠。
病床不夠,還得在外面架。
他們哭喪着這個世界。
她在天臺上看整個忙碌的城市。
江定站在身邊。
蘇阿細見江定站得遠,往他那邊靠了靠,跟他說話。
“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生過一次病,腎髒上面長了結石,我當時只知道不是什麽大病,做手術就好了。
“一直到後來,大概到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突然想到這件事,想到爸爸那個時候一定很疼,畢竟是在身體裏面長了一塊石頭。
“但我小時候卻一點也意識不到,也體會不到他的疼。還總跟他要錢,他不要錢我就發脾氣,說別人家父母都怎樣怎樣,有幾次甚至還偷錢買零食吃。
“這件事情讓我難過了很久,後來我跟爸爸說了,他說他記得自己生病,卻不記得我跟他那些……”蘇阿細想措辭,“小恩怨。”
江定說:“那叔叔一定人很好吧。”
“不是我爸人好,”蘇阿細告訴他,“我是想說,沒有人在意你是不是很出色,你的叛逆只是16歲的你很正常的狀态。江垣比你大了九歲,九年以後,你未必會成為他,但也一定不是現在的樣子。”
“可是九年好長。”
蘇阿細輕笑:“九年之後你不會這樣想。”
這也許就是時間的魔法吧。
她說:“爺爺不會因為你的不懂事就讨厭你,倘若他難過,也只是因為放心不下。”
江定:“難道每個人都像我這麽不懂事嗎?”
“也不是這個意思,大家都做過錯事,做過會後悔的事情,只不過在經歷過的人眼中,這些你走不出去的坎,他們可以看得雲淡風輕。”
蘇阿細面向着風口,風吹散她臉上的闌珊笑意,“很多時候,得意、失望、尴尬,這些情緒都是自己給自己的,我們只會記得你是一個雖然成績很差卻很善良的男孩子,爺爺也是。”
“他會記住我的善良。”
“嗯。”蘇阿細看着他,再次溫柔地揚起嘴角。
面對生離或者死別的時候,人類可以抛棄掉一切,用眼淚洗刷愛。
***
爺爺沒有挺過一個禮拜,第六天早上走了。
意外來的太快,人死如燈滅。
哥倆跪了幾天,晚上也要守靈。
江垣偷偷叫江定去隔壁屋睡覺。
爺爺躺在棺材裏,接受衆人的眼淚。
短短的一個夏天,江定覺得自己仿佛在玩一個游戲,而且輸得一蹶不起。
悶熱的午後,他和媽媽坐在一起,喝冰水。
殡儀館來了很多人,很多陌生的面孔,這讓江定很不安。
他彎腰,讓媽媽給他順順毛。
看着江垣穿着正裝,在賓客間周轉往來。
他明明是這群人裏面最年輕的,卻井井有條地安排好每一件事情。
江定無法做出想象,九年之後,他會變成什麽樣的人。
出殡那天,江定捧着骨灰盒,走在捧遺像的江垣後面。
江垣叫他拿穩了。
江定已經沒有淚了,只覺得挽歌聽着很吓人。
晚上吃完飯,江垣跟蘇阿細打電話。
她問:“累不累?”
江垣習慣性地說了句“還好”。
随後又改口道:“挺累的,第一次知道家裏有這麽多親戚。”
蘇阿細笑了笑。
他也疲倦地笑了笑。
然後各自沉默,最後江垣問她:“你明天過來吃飯嗎?”
“我……不去了吧。”
“你來吧,我想你來。”
“好。”
“嗯,早點睡吧。”
挂了電話,江定蹲在江垣面前,在他腿上趴下了。
哥哥問:“害怕嗎?”
弟弟說:“嗯。”
江垣捏了一下他軟軟的耳朵。
“別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