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回合的舌戰不相伯仲

牧辰秋娘議了很久,他吩咐牧辰盡力妥善安置府裏仆衆今後的生計。雍将所有人的契約交與牧辰焚毀,為他們恢複自由身,願意留下來的,日後看家護院,牧辰管理的佃租做為用度,願意離開的每人發放路費安家費。林林總總安排妥當,公子雍與喬定好了出城之日。

雍進宮去見母親,在翠翹宮停留了很久。他試圖說服母親一同離開。宋華子一再拒絕:“娘十六歲嫁給你父,雖是妾室你父待娘有如夫人,你父是娘敬仰的英雄。娘人生最好的年華是在後宮度過的,走出這裏反而會心生恐懼。娘出不去了,雍兒,你走吧不必惦記娘,娘屬于這裏。”

披着華麗外衣殘酷又無情的後宮,禁锢了多少自由的靈魂,埋葬了多少麗人的青春。她們大多恨着這個地方,惟願脅下生雙翼飛離這裏,然一旦敞開大門,又如養在籠中的金絲雀,喪失了飛翔藍天的勇氣。

公子雍辭別母親悵然回府,翌日清晨便要出城,舒窈顯得有些興奮,病亦覺去了幾分。雍回房時,舒窈溫柔地迎上來,用手撫摸着隆起的腹部道:“孩子們,你們的父親回來了。”

雍深受感染,将手覆在舒窈腹上,淺笑:“踢我了。”

舒窈微笑:“雍郎,那是孩子們在與父親打招呼呢。”

雍驚喜:“果真?他們識得我?”

舒窈不禁莞爾:“是啊,若不是喪中,真該讓他們多聽聽父親彈奏瑤琴,說不定孩子們出生便會撫琴了。”

公子雍搖頭否定道:“這就過了,哪有出生便會撫琴的嬰兒。”

舒窈凝視着雍日漸消瘦的面容,不禁愛憐道:“雍郎,我們的好日子才要開始,不如我們此去歸隐山林,雍郎就做閑雲野鶴,舒窈相夫教子,您說好不好?”

雍含笑:“好!極好!”

他們憧憬着未來,祈盼着脫離樊籠振翅高飛。

睡夢中,雍被震天的喊殺聲驚醒,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舒窈驚恐萬分。他與舒窈匆忙穿上衣裳,小東慌忙進來道:“公子,楚江大哥在外面等您。”

公子雍對舒窈道:“我去去便回,你不要擔心。”

公子雍開門出去,楚江道:“世子打回來了,宋襄公親自領兵前來助世子登位,來的是宋、衛、曹、邾四國之兵,如今兵臨城下,齊國又陷入困境我們又被困住了。”

公子雍長嘆一聲:“長兄無虧若不棄城逃亡,命不久矣!如今的齊國不比先父在世時,如何抵擋四國之兵。”

果不其然,齊國軍隊節節敗退。世子殺回臨淄,朝臣們密議之後集體反水,當初擁立無虧是為了殓葬桓公的權宜之計。先公之難始作俑者為豎刁、易牙,長衛姬與無虧是同謀幫兇,更是直接收益者。豎刁、易牙擁立無虧有功,齊國未來依然在二人掌握之中,如今先公生前冊立的正主歸來,趁機除掉禍害方為上策。

于是高子與國懿仲為首衆臣追随,以商議對策為由诓回守城的豎刁,暗伏的甲士一舉斬下豎刁頭顱,砍殺他的随從親信,第一步成功。

國人深恨無虧驅逐世子招來兵禍,導致軍中親人子弟死傷無數。豎刁一死無虧身邊無人可用,不得已親自披甲迎敵,兵敗城破之時混亂中竟遭國人圍攻弑殺。易牙正城郊與敵交戰,聞聽無虧、豎刁已死大勢已去,深知孤掌難鳴,乘夜出逃不知所蹤。

公子無虧登基,歷時僅三月不得善終,桓公長子無虧君位還未坐熱,命已赴黃泉,不知無虧地下可有面目面對桓公。長衛姬半生心血付諸東流,她與豎刁、易牙合謀餓死桓公未曾分毫動搖,如今恸失愛子徹底崩潰日夜嚎哭,報應來的何其之快。

齊國朝臣開城迎接世子昭,宋襄公四國之兵拔營退兵。宋襄公前腳剛走,後腳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糾合無虧、豎刁舊部借為無虧報仇之名,合力攻打世子,世子不敵再次出逃奔宋,臨淄城暫由三公子控制。

為防世子再搬宋襄公攻齊,三公子分據東西南門,公子開方守北門,局勢公子潘略占優勢,齊國陷入無君的混沌亂世,幾方勢力登場不知勝出者何人也,然城中百姓遭了殃。

臨淄城又被封閉與外界隔絕,淪為一座孤城,昔日繁華落盡,一派荒涼頹敗。

齊國無君,主為誰人尚不可知,危城中身陷困頓之中的人們,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皆掩門閉戶,即使白日都不敢出門,唯恐禍及自身,高子與國懿仲亦不敢再出頭。

為君三月的公子無虧樹倒猢狲散,連個像樣的陵寝都沒有,只能長衛姬出資殓葬了他,無谥號。

☆、春寒

黃昏,空曠的街道上,一輛華麗的馬車飛快地行駛着,與頹敗的周遭環境形成鮮明的對比,顯得格外突兀。馬車停在雍府門前,馬車上下來雍容華貴的公子喬。

公子喬快步踏上臺階,他急促地敲門,門裏傳來詢問聲,一問一答後門吱呀一聲開啓,公子喬快速閃身入內,門馬上又關閉。

公子喬來不及避嫌,徑直來到公子雍寝居,他敲門小東開門出來,公子喬焦急道:“快請你家公子到前廳。”

公子雍到了前廳,楚江也已到了,喬神色凝重道:“我得到消息,商人遷怒于兩次放走世子的守門人,今日大開殺戒斬殺十餘人,這還沒有完,他一路追查順藤摸瓜,居然獲知世子前次出奔宋國,用的是齊侯雙魚令符。雍啊!知道令符是你之物的還有誰?商人暴戾況與你素有不睦,一旦查到你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公子雍思索道:“你、我、楚江之外,豎刁已死不足為慮,再有母親……還有何人我真不知道了。”

公子喬詢問道:“舒窈可痊愈?”

雍“雖未大好,倒也無大礙了。”公子雍下決心道:“乘商人未察覺之前,我們必須得離開了。世子出逃定是去了宋國,不日戰事再開,國中勢必大亂。他國軍隊尚不可懼,最可怕的是我這些個兄長,我們今日便出城如何?”

公子喬颔首:“依你們看,臨淄城四門我們走哪門?”

公子雍沉吟:“不如我們一起說出來。”

三人異口同聲:“西門。”

西門由公子潘把守,雖然潘行事狠辣,可他既不同于商人的邪惡,又不同于元的心機難測,似乎更有把握些。于是他們馬上行動起來,一個多時辰後便出發了。

月夜下,一行人輕車簡乘奔西門而去。公子雍、公子喬騎馬走在最前面,舒窈與小東、芳意乘坐馬車居中,公子喬又裝一車珍奇異寶做賄賂之用。楚江六侍衛與公子喬的死士殿後,很快到達西門。

守門兵士認出公子雍,卻也不敢私開城門,公子潘禦下極言兵士不敢收賄。公子雍于是求見潘,潘正在巡查,聞訊打馬趕回西門。

公子雍上前行禮懇切道:“兄長,今日兄弟攜家眷出城,務必請兄行個方便,放兄弟出城。”

公子喬亦施禮滿臉堆笑:“公子守城辛苦,喬為公子籌備一車物資以資軍饷,請公子笑納。我與雍結伴同行,意在歸隐山林田園,有生之年或再不踏入齊境了,萬望公子行個方便,喬感恩不盡。”

公子潘爽朗一笑擺手道:“罷了,公子不必講這麽多,舉手之勞而已。也好,既然雍去意已決,我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好了,你們上路吧。”

公子潘命令開啓城門,公子雍真摯道:“多謝兄長,兄長保重!”

公子潘略有些感傷道:“我們各自珍重吧!”

公子喬将裝滿財物的馬車留下,衆人紛紛上馬,身後突然傳來急驟的馬蹄聲,一聲喝:“不許放走公子昭同盟,快快關閉城門。

公子雍見公子商人帶領一隊人快馬馳來,面色突變來不及細想對身邊的喬道:“我們禚地彙合,你護着舒窈快走。”

然後他迅速策馬趕到城門口,砍殺正在關閉城門的兵士,大喊一聲:“秦安,走!”秦安架起馬車沖過城門,公子喬望着雍遲疑不決,雍狠抽越骊一鞭,越骊負痛飛馳出城。

舒窈擔心公子雍安危萬分焦急,她掀開車簾望向車外,楚江及侍衛們弧形站位,護住公子雍截住公子商人的人馬厮殺在了一起,一時人喊馬嘶刀劍撞擊聲響徹夜空。

舒窈含淚呼喊道:“雍郎啊!快跑,不然來不及了。”

雍大聲道:“等我,我随後便到。”

公子雍回馬接應楚江,怒斥商人:“你我同父所生,何苦逼我至此?”

公子商人冷笑:“我們兄弟中,我一向最最看不上的便是你,憑什麽我們争得你死我活,你卻可以置身事外獨善其身,實不相瞞,我就是見不得你好。”

公子潘以商量的口吻道:“放雍去吧,雍無害與我們。”

商人懷恨道:“非也,我進宮向我母打聽方知,昭前次出逃使用的通關令符,是君父早年賞賜雍的,是他助昭出逃才招來戰禍,我們三兄弟辛苦守城,全是因他而起,今日我決計不讓他活着出去。”

公子潘躊躇,如今前途未蔔,他們三兄弟合力拒昭也不見得有勝算,眼下不能失去商人的力量。于是他索性袖手,生死各安天命吧。

楚江如戰神一般,手裏的青鋒劍見者封喉無人能近身。他回頭看到舒窈的馬車已順利通過,便對公子雍喊道:“公子還不快走!”

公子雍道:“你不走,我如何能走,楚江快撤!”

商人見識到楚江的神勇,恐助雍脫逃成功,大喝道:“關閉城門,放箭!”

頓時箭矢如雨下,侍衛們一個個中箭落馬,公子雍亦身中數箭眼看将要落馬,楚江目呲欲裂不顧自身安危,飛身躍上雪影拔出匕首刺向雪影後臀,雪影驚痛一躍而起如一道閃電,堪堪從僅容一馬的城門飛躍而出,楚江的赤龍亦跟随主人沖出城門,侍衛們悉數中箭身亡。

公子商人率衆策馬追擊,雍當時神智尚清:“楚江,莫将商人引向舒窈方向。”

雪影雖然身負兩人,依然如展翼般飛快地擺脫追兵,消失在月夜裏。

公子喬不敢停留,出城後立即向禚地方向去,舒窈有孕他盡可帶她遠離危險。舒窈哭泣着求公子喬停下車:“雍郎未曾脫困,我不能走,我要等着他。”

公子喬安慰道:“舒窈,你不是一個人,只有你安全了,雍才沒有後顧之憂,雍有楚江不會有事,聽話。”

芳意也安慰舒窈,舒窈含淚道:“公子若與我們失散了,哪裏尋去?”

公子喬道:“原本打算回莊園暫住,如今怕是不能了,商人知道莊園所在。雍約定在禚地彙合,禚地非齊非魯,我們來去自由是個好去處。”

舒窈難過泣道:“是我身子不便拖累了大家,公子萬一……”舒窈不敢想下去了。

公子喬陷入沉默,片刻後道:“秦安騎馬去莊園,通知惠草我們此去禚地,你讓她派人打聽雍的消息與我們禚地彙合。”

秦安領命騎越骊向莊園飛奔,公子喬則駕車向禚地方向去。

不出公子喬所料,公子商人果然連夜追至了莊園。越骊腳程快,秦安傳了話離開後公子商人才到。他闖進莊園将莊園翻遍,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便拿住惠草要人。

惠草閱人無數,深知公子商人的底細,便故作戰戰兢兢柔弱道:“我家公子去臨淄城久矣,臨行時只道去去便會,可是至今杳無音訊。我也曾試圖進城尋找公子,無奈四門緊閉只得罷了。”

公子商人确信,今夜他們的确沒有回來,他的一雙桃花眼上下打量惠草,無賴道:“這大半夜的,公子我人困馬乏也不能白跑一趟,世人皆知公子喬富可敵國,交點軍饷也是應該的,你說呢?”

惠草被他看的極不舒服,卻又不得不小心應付,她怯怯道:“凡是公子您看上的,拿去便是了。”

商人邪魅一笑:“看上了你,也能拿去?”

惠草垂眸低聲道:“活的您拿不走,死的您不會拿。公子您是做大事的人,又哪裏會難為我一個弱女子,何況這麽多雙眼睛看着呢,公子您說笑了。”

公子商人冷哼一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麽東西,你不就是那女闾曾經的頭牌?跟了公子喬,母雞變鳳凰了?你也配!”他随後命令道:“将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與我裝車。”

士兵們立即翻箱倒櫃,将公子喬莊園的財物洗劫一空,公子商人滿載而歸,總算平息了他心裏的無限恨意。

黃昏,公子喬愁眉不展回到驿站,他不知怎麽面對舒窈渴盼的眼神。他們到了禚地半個月了,雍與楚江一直沒有來,秦安也沒有返回。他心急如焚,但又不能丢下舒窈返回臨淄,他正坐立不安,店家帶着秦安來了,秦安進門便已哽咽:“那日我去莊園報了信,又返回西門想打探消息,去時正好天亮了,西門開啓正往外拉屍體,我聽到他們議論公子身中數箭,侍衛楚江亦中箭。楚江飛身躍上公子坐騎沖出城去了,公子商人沒有追上他們。我聽到消息趕忙返回莊園,心想受傷的公子也許會去莊園,去後才知公子商人劫掠了莊園,公子與楚江下落不明,我獨自搜尋無果,只好趕來與您報信。”

公子喬的一顆心頓時跌落谷底,顧不得許多了,他必須得回去尋找雍。

這時門外傳來小東的驚叫聲,公子喬急忙開門,見舒窈暈倒在地上,芳意跌坐一旁失魂落魄,小東急得直哭,她們聽到了秦安的話。

公子喬趕緊抱起舒窈回到房中,他将舒窈放在榻上焦急道:“小東,快去醫館請醫。”小東流着淚撒腿跑去醫館請醫。

公子喬望着舒窈憔悴的面容心如刀割,身逢亂世他們這些公子公孫的命運,比普通百姓更加悲慘。

☆、離殇

清晨,公子雍聽到熟悉的簫聲,是小真在吹簫,他推開門,漫天氤氲霧氣幾步之外已不能視物。

他循着簫聲來到書房門口,小真的一雙踩了泥的繡鞋擺在門前。他拿起一只放在手掌,竟然沒有他的手掌大,他不禁啞然失笑。額頭的傷還在隐隐作痛,雖然挨了君父的打卻很值得,幸好他沒有退卻,他守護了自己純潔無瑕的愛。簫聲戛然而止,他迅速隐身在霧中,他聽到開門聲卻看不見小真,但他似乎聽見了她心裏的嘆息。

雍走出迷霧,進了綠雪含芳,軒窗下舒窈對鏡理妝,發髻上插着她珍愛的攢珠青玉笄,見到雍她回眸一笑,雍亦笑看鏡中的舒窈,鏡中的嬌美容顏瞬間化成骷髅,公子雍大叫一聲,卻原來是一場夢。

他環視四周,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陋低矮的房中,光線很暗淡。他掙紮着坐起來,牽動了身體的多處傷口,痛得他直抽冷氣。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位佝偻着身子面容慈祥的老婦人,手裏拎着一只陶罐進來,她見雍坐起來了欣喜道:“公子醒了!”她放下陶罐向外喊道:“夫啊,快來,公子醒了。”

門外又進來一位白發老翁,笑道:“總算醒了。”缺了門牙的老翁聲音很特別。

老婦人從陶罐裏倒出一碗肉糜粥:“剛熬好的,趁熱吃。”

公子雍疑惑道:“老人家,這是什麽地方?與我一起來的人在哪?我躺了多久?”

老婦人溫和道:“這裏距禚地不遠了,與您一起來的人騎馬走了,他說您是齊國的公子,讓我們好好照顧您,您一直發燒,已經躺了半月了。”

公子雍大吃一驚,不知舒窈她們怎麽樣了,他推開被子就要下床,一陣頭暈目眩又跌坐在床上。

老婦人手忙腳亂地扶住公子雍道:“公子切莫心急,您燒得迷迷糊糊,我與老伴只能喂你些水,偶爾喝點肉糜粥。您身子太虛弱了,醒了就好,年輕人能吃東西了,很快就好了,快趁熱吃。”

雍一想也對,于是喝完了一碗肉糜粥。老婦人邊收拾邊道:“頭一頓不能多吃,吃多了會傷身。”

雍喝了粥頓時感覺周身有了些力氣,雍感激道:“多謝老人家照顧我,只是我如今潦倒落魄,無法報答您的這份大恩情。”

老婦人連連擺手道:“我們這山野之地,一年也見不到幾個人,您是貴人我們稀罕着呢,何談報答。”

公子雍問詢道:“老人家,與我同來的兄弟去了哪裏,走了多久了?”

老夫婦對視了一眼,老翁回答道:“那位大人陪了您五六日,他見您一直不醒,将您托付我們照顧,說是要出去尋人,之後便騎馬離開了。”

公子雍心想,楚江離開一定是擔心舒窈公子喬他們的安危,所以急着尋找去了,可是也過去十來天了,為什麽還不回來呢?這不像楚江的作風,楚江一向将公子雍看的高于一切,不會在他傷病未愈的時候離開他這麽久。

雍又歇了一日,不顧老人好心勸阻執意要走,老人無奈,老翁幫他牽出雪影。雪影見到主人顯得很興奮,牠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可見當日楚江有多麽心急,情況有多麽危機。公子雍心疼雪影,更惦記着楚江,即使虛弱無力,他也要馬上趕往禚地,他等不了了。

臨行前,他取下腰間玉佩放在老婦人手裏,真摯道:“老人家,我身無長物,您拿着換些錢家用,大恩不言謝了。”他深深地一揖,勉強上了馬,順着老人指的路,走了有二十多裏,到了他們約定的地點禚地,來到那家唯一的驿站。

他進去打聽公子喬的房間,店家熱情地送他去了後院。他進了院,院中蹲着的秦安不敢置信般站起來,大聲喊道:“公子來了,公子來了!”

公子喬、芳意、小東從屋裏跑出來,人人都淚流滿面,公子喬噙着淚上前握住雍的手:“雍啊!你可回來了我對不住你啊!”

公子雍微笑道:“我都回來了,你們高興還來不及,為什麽要哭呢。舒窈在哪裏?楚江呢?楚江有沒有回來?”

公子喬哽咽:“楚江沒有回來,不是跟你一起嗎?舒窈……在裏面,雍啊,你做父親了,兩個孩子的父親,你快進去吧。”

雍吃驚:“還不足月……”他迫不及待進屋,面無血色的舒窈睡着了,雍走過去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涼涼的手指沒有一絲溫度。雍覺得好心疼,将她的手捂在胸口柔聲道:“舒窈,我知道你生産很累了,睜開眼看我一眼再睡,好不好?”

身後傳來嘤嘤泣聲,是小東與芳意在哭泣。倏地一絲不祥令他心尖一顫,他看到了被子上的血跡,他慢慢掀開被子,滿床的血洇濕了床褥。

雍驚駭:“啊呀!我可憐的妻啊!”頓時感到喉嚨腥甜,大口大口的鮮血不住嘔出。小東芳意驚吓大哭,公子喬抱住雍哭道:“雍啊!你可再不能了有事了!秦安,快快去請醫。”

公子雍大聲呼喚:“舒窈!舒窈啊!雍回來了!公子雍回來了!你的雍郎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我……”

舒窈慢慢睜開眼,原本晶亮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層霧,費力地牽出一抹笑:“公子?雍郎!是你回來了?”

雍一把将她抱在懷中:“我回來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我們再也不分開,你不要吓我。”公子雍的眼淚奪眶而出。

舒窈虛弱地偎在雍的懷裏斷斷續續道:“雍郎啊!我生下了我們的兒女。有句話我一直沒有對你講過,我好愛你!十二歲那年,冬日暖陽下,狐裘墨發的美少年郎,令我一見傾心,我對你的愛不比你少。還能見你一面,舒窈今生了無遺憾,雍郎啊……”

舒窈聽到公子雍受傷生死未蔔的消息動了胎氣,孩子尚未足月,舒窈又身體虛弱。穩婆憑借半生年的經驗,料定她不能順利生産,何況又是早産兒,不知生下來能不能健康。出于好心穩婆征求公子喬道:“大人,以産婦的身體狀況,無法順利分娩,不如趁早放棄孩子老婆子可保大人無虞。”

公子喬焦躁不安,他覺得若是讓雍來決定的話,舒窈是他的命,于是他果斷決定放棄孩子。

舒窈強忍着強烈的陣痛,神情異常堅定道:“雍郎至今生死未蔔,孩子是雍在世上唯一的延續,我即便是死也要生下孩子,萬不能傷了我的孩子,我可以,我能生。”

公子喬苦勸道:“舒窈,你還年輕,孩子還可以再生,你若有了差錯,我可怎麽向雍交代。”

舒窈忍痛道:“沒有了孩子,我無法向我自己交代,請你們成全我,我是母親啊!”

舒窈拼上自己的性命,終于生下一雙兒女,她自己卻油盡燈枯,沒有看上孩子們一眼便暈厥,更可怕的是她産後出血不止,穩婆搖頭嘆息,交代公子喬預備後事。公子喬有如晴天霹靂,正茫然無措間雍回來了。

舒窈臉上挂着滿足的笑容,走完了她短暫坎坷的一生。

雍悲恸欲絕,他舊傷未愈又添新疾嘔血不止,醫師束手無策,次日雍不再嘔血。

公子喬長舒了口氣,握住雍的手不放開:“雍啊!你要好好的,你還有一雙兒女要養,你還沒有為孩子命名。”

雍虛弱地靠着床頭,身邊是深睡的舒窈,雍親自為舒窈洗去身上的血污,為她換上幹淨的衣裳,他們一直在一起。

雍面上一無血色:“表兄,離此二十多裏地有對老夫婦,楚江不在時,一直是他們在照顧我。我不放心楚江,你再去老人家裏看看,不知楚江有沒有回去。”

公子喬連忙道:“好,我去,你放心。”

雍的眼眸漸漸有些黯淡了,他凝視着喬:“表兄,孩子我恐怕養不了了,你來為他們命名,你來做他們的父親,你當做自己的孩子養大吧。”

公子喬哽咽:“不行,你的孩子你來養,我不能答應你。”

雍繼續道:“抛卻公孫的身份,讓他們像普通人一樣,自由自在長大成人,你做他們的父親我很放心。我與舒窈約定生同衾死同穴,你來成全我們。”

喬終于忍不住哭道:“雍啊!不要講這樣的喪氣話,好不好!”

雍微笑:“表兄,不要難過,你我今生的緣分真的很奇怪,我這一生從不願欠人情,沒想到欠你最多。我知道你對舒窈的心意,我卻不能成全你。兄啊!若果有來生,我做你的兄長,你做我兄弟,我來呵護你。但是,舒窈與我已經定了來生,你又遲到了……”

☆、尾聲

齊孝公元年深秋,禚地。

一大一小兩座墓冢前,立着雍容華貴的公子喬,他的背影顯得寂寥落寞。

公子喬面前寬大的石供桌上,擺滿了祭祀供品,公子喬坐在供桌前鋪設的竹席上,斟了四盞酒,他端起一盞道:“雍啊,舒窈,楚江啊!想你們了。”公子喬一飲而盡,潸然淚下。

公子喬再斟一盞:“雍,楚江我給你帶回來了,你見到楚江了吧?那個傻小子!”公子喬一聲哀嘆。

楚江的心事沒有人能夠懂,他見雍身中數箭不顧自身安危,飛身躍上雪影時後背中了數箭傷得比雍還要重,不知他靠着一股什麽力量,救下雍并帶他赴禚地之約,只剩二十裏地他倒下。

他臨終,不忍公子醒來傷心難過,親自蒙上赤龍的雙眼,含淚将青鋒劍插入赤龍喉嚨,囑咐老人将他與赤龍一起埋了。老馬識途他恐赤龍洩露了他已不在人世,用心何其良苦。

公子喬自斟自飲唏噓惋嘆,忽然他臉上愁容盡消,露出燦爛的笑容:“雍啊,舒窈,子雍與小真都很好,他們是公子喬的新寵,孩子年幼下次我帶他們來,你們可以安心了。雍啊,你容顏永駐紅顏陪伴勇士相随,文武七弦琴可供娛情,雪影越骊可供驅馳,再不用面對人世紛争是否惬意?你們尚不知齊國的君位花落誰家吧?且聽我娓娓道來。”

宋襄公退兵歸宋不久,世子昭又來求救涕泗橫流,訴說遭到三公子合力攻擊,力不能及再求襄公出兵相助。宋襄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再次起兵時較之前次更添兵力,攜君王之怒大舉進攻齊國,一舉攻破臨淄城。

齊國三公子敗陣,昭終于披荊斬棘登上齊侯之位,是為孝公。公子元畏罪潛逃少衛姬母國衛國,公子潘與公子商人攻守同盟,嫁禍公子元為主謀,他們是受到公子元蠱惑迷了心智,今後一心擁戴新君甘願俯首稱臣。令人不解的是,新君孝公原諒了兩個罪魁禍首。

公子喬不屑道:“你父桓公愛昭之賢,我卻不以為然。致使桓公罹難的禍首,唯有豎刁伏法,易牙出逃堂巫遁世,昭亦未誅殺公子開方,更未治三公子之罪,揚善未懲惡,終究是禍患。”

孝公元年秋八月,齊國混亂局勢方漸趨平定,然齊桓公苦心經營四十餘年的強大齊國,已經強盛不再日趨衰落。齊桓公薨逝十個月後,下葬牛首山上,又另起一小冢附葬宴娥兒。

公子喬飲盡盞中酒,眼神變得極其溫柔“舒窈,我會每年為你栽下一顆秋海棠,我若活得夠久,你的墳前海棠會成林。舒窈,你可知海棠乃苦戀斷腸之花,偏生得嬌豔妩媚惹人喜愛,唉!”

公子喬起身道:“雍啊,姑母她很好,姑母說她要活着看到公子商人會是什麽下場,其實我也想看到。”

光陰似箭,齊昭公元年秋,公子喬帶着子雍與小真禚地祭掃,兩個孩子已頗有父母的雛形。

公子喬已是不惑之年,氣度怡然雍容,站在雍與舒窈合葬墓前道:“我數了數,正好十棵海棠。雍啊,好想你們!孝公昭薨了,齊國又變天了。公子潘授意公子開方殺了昭的兒子自立為君,潘夙願得償是為昭公。你的七位兄弟出逃楚國後,仕途平順過得很不錯,均仕為楚國大夫。雍啊,你有沒有恨過一個人?我有,我一恨自己投生在公侯之家,二恨公子商人。你的兄弟們全都過得很好,唯獨你……唉!自古好人沒好報,禍害活千年,我不知能不能等到商人的報應。”公子喬凝噎。

諸侯國君位,歷來遵循的父逝子繼,被齊桓公的兒子們徹底改寫。

昭公十九年五月,昭公薨立世子舍為君。世子舍為昭公夫人魯叔姬所生,叔姬一向不得寵,舍亦軟弱無依。

昭公在世時,公子商人散盡家財周恤貧民,百姓無不感恩。他又豢養很多死士,朝夕訓練随侍左右。世子舍繼位不足半年,十月舍于昭公墳前被商人弑殺,商人自立為君。百姓受商人恩惠皆擁戴商人,是為懿公,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商人锲而不舍整整堅守了三十年。

商人秉性貪橫心胸狹窄,得到君位後立刻原形畢露,驕奢淫逸挾私報複,過去與他不睦的大臣們紛紛出逃他國避禍,百姓大呼上當民心向背。

時光荏苒,懿公二年,公子喬攜子雍清明祭掃,子雍正好是父親去世時的年紀,形容樣貌宛若公子雍再生。

公子喬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風流倜傥玉樹臨風的公子喬老矣,陵園的海棠已經種下了三十二棵。

公子喬依然豪飲,每次祭掃都痛飲一場,回去要難過很久,子雍苦勸不住,只有小真的話方能起作用。

公子喬微醺:“雍啊,我原以為分開久了,思念會變淡,可是我卻越來越想你們。你們可曾想念公子喬?孩子們都已為人父母,小真被我寵壞了,有些任性刁蠻,不過嫁的很好,夫妻恩愛兒女雙全。”

公子喬慈愛地看眼身旁的子雍:“子雍如今妻妾兒女成群,他不類你卻極其類我,這點最令我得意,果然是生不如養。子瀾告老還鄉了,去年回到了孤竹,兒孫滿堂又能怎樣,子瀾兒子秦國出仕女兒嫁在秦國,他少小離家老大回,陪伴他的唯有他的老妻而已。我的陵墓你也看到了吧?我兌現了諾言已了無牽挂了,只等與你們團聚。”

公子喬忽然想起一事道:“對了,你還記得當年大夫邴元與商人争獵物的事嗎?”

商人早年曾與大夫邴原争奪獵物沒有争到,為此他竟然銜恨幾十年,當他坐上齊侯之位終于可以報仇時,邴原早已黃土埋骨了。商人餘恨未消,他居然下令掘邴原墓,挖出邴原枯骨将雙腳斬去。這還不算完,他又讓邴元之子邴戎随侍駕車,邴戎畏懼商人的兇殘,只能唯唯諾諾假意臣服。

商人好色由來已久,與雍結怨亦為舒窈,他偶然聽聞大夫庸職妻子甚美,便借機邀朝中大夫攜妻赴宴,席散扣留庸職妻子于後宮,令庸職再娶,庸職亦敢怒不敢言。他每次出宮,總是命邴戎駕車庸職相陪。

公子喬嗤笑道:“雍啊,我覺得商人他親手締造了自己的掘墓人,姑母不會等太久了。”

果然,懿公四年夏,懿公避暑申池游玩,邴戎駕車庸職陪同。懿公醉酒加之炎天暑熱竹林乘涼,他卻不知他的大限已到。邴戎庸職趁懿公熟睡,悄悄潛到身邊,庸職摁住懿公雙手,邴戎扼住咽喉用佩劍斬下懿公頭顱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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