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回合的舌戰不相伯仲
都走,公子是我的。”
雍笑道:“對呀!她們全都走了,公子是你的。”
舒窈笑嗔道:“我當時那麽痛苦,您倒是嬌妻美妾的,你還笑。”
雍抱起舒窈放在床上:“心裏喜歡我,為什麽藏在心裏不對我說?如果你肯對我說一句實話,我便是拼了這條命也要帶你遠走高飛,豈能讓你受苦。”
舒窈嘆道:“因為你是姜雍,我是子舒窈。”
晚膳擺在花廳,公子雍舒窈并肩坐上席,雍請牧辰秋娘下首陪席,又命楚江芳意同席,芳意推辭不過,羞答答地坐在楚江身邊。楚江一如往常寡言少語。雍很高興,挑舒窈愛吃的菜夾給她,舒窈沒吃幾口,又昏昏欲睡,實在撐不住便漱了口,枕在公子腿上很快睡着了。
秋娘見狀詫異:“怎的困成這樣了?”
公子低頭看着舒窈愛憐道:“自從有了身孕格外嗜睡,今日高興,撐得夠久了。”
秋娘笑道:“原來是這樣啊!恭喜公子要做父親了。”牧辰亦道喜。
大家見舒窈睡着了,便也停箸輕手輕腳地撤了席,雍也不挽留。小東拿件大氅過來,雍蓋在舒窈身上,抱她回了卧房。
舒窈一覺醒來時,朦胧的燈光下雍躺在身邊正溫柔地望着她:“我又睡着了?什麽時辰了?”舒窈問道。
雍:“不到子時,睡醒了?”
舒窈:“醒了,雍郎還沒睡?累嗎?陪我說說話好嗎?”
雍微笑:“好啊!”
舒窈勾住雍脖頸:“雍郎,告訴我,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雍笑一下不解道:“舒窈,為和如此執着,一而再的問這個問題?”
舒窈嬌笑:“因為雍郎一而再的不做回答。”
雍反問道:“你覺得是什麽時候?”
舒窈想一想,點頭又搖頭,撒嬌:“不知道,我一直以為雍郎是讨厭我的,快告訴我嘛!”
雍點一下舒窈額頭:“是讨厭你,而且很讨厭你。秋娘提議我納你為妾時,着實令我詫異,不過是個小丫頭,居然勞動牧辰不僅替你說情,甚至願意收養你,秋娘又薦你為我做妾,我倒想不通了。書房再見到你,我似乎理解了秋娘,小丫頭謎一樣的眼眸很能打動人,不由得說出了那番話,實是打趣你。不曾想你寧可做管事義女都不願做我的侍妾,大大的傷了我的自尊心,因此開始讨厭你,也暗中留意你,或許那時已經開始喜歡你了。我從楚國歸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書齋看你,當時我明白了自己的心,這丫頭我要定了,而你卻一再拒絕我,你不知道我有多傷心。”
舒窈幽幽道:“雍郎,你好傻,看不出我很掙紮?你從來沒有勉強我留下,我卻始終離不開這裏。我無非是想伴着公子,不想一時一刻分離,從不敢奢望嫁給你,只想睜開眼就能看見你。”
雍摟緊舒窈:“舒窈,你走後我一直很懊惱,早先我若以勢強迫你,恐怕你會半推半就從了我,那樣的話我們孩子也有好幾個了,可惜!”
舒窈笑出聲:“真的這樣想過?”
雍嘆息:“是啊!你不知道,我想的最多最後悔的,就是在你及笄後真該強要了你,你還往那裏走?可惜我當時年少又太過自命清高。”
舒窈瞪大雙眼不相信道:“我怎麽沒看出,原來雍郎也有這麽陰暗的一面,太可怕了。”
雍一笑翻身覆在舒窈身上道:“你不知的多了去了,我是俗世的男人,亦有七情六欲,你可知我此時此刻在想什麽?”
舒窈笑嗔:“我自然知道了,小心別壓着孩子。”
雍溫柔道:“我會很小心的。”雍親吻舒窈,舒窈亦勾住雍脖頸輕啓櫻唇。
舒窈枕在雍臂彎:“我倒走了困了,雍郎也累了一天了,睡吧。”
雍道:“你睡着了我再睡,明日早起我先進宮,等君父下了朝我讓楚江回來接你,可以嗎?你若不願意去也沒關系,一切有我。”
舒窈沉吟片刻道:“醜媳終歸要見公婆的,好,我等你。”思忖片刻又道:“雍郎,覺得小東怎麽樣?”
雍疑惑:“怎麽,小東服侍你不夠盡心?”
舒窈忙道:“不是,我就是想問問雍郎的看法。”
雍沉吟:“小東看起來聰明伶俐,可愛善良,是這樣嗎?”
舒窈點一下雍鼻頭:“雍郎啊,小東還是個小美人呢,不會沒發現吧?”
雍抿唇輕笑:“我眼裏的美人只有你。”
舒窈的食指在雍的胸口畫着圈:“雍郎,我們身邊的丫頭,滿二十歲都要放出的,總是沒有我們自己得用之人。小東是孤兒我看着不錯,想一直留在身邊,只能讓他成了公子的人方可,雍郎将小東收了房吧。”
雍坐起身來,凝視舒窈良久道:“舒窈,為什麽這麽說?這是你真實的想法?你是真心的?”
舒窈也起身鄭重道:“是啊,妻賢家和,自我有了身孕,雍郎床笫之歡不能盡興,納一房妾也是應該的,做為妻子我有……”
公子雍用吻封住舒窈後面的話,良久後柔聲道:“舒窈,這樣的話今後再也不要講,世間女子萬萬千,我眼裏唯你一人而已,我與你之間容再不下任何人。小東再好,比之梅妝燕歸如何?我絕無納妾之意,你盡可放心。”
舒窈偎進公子懷裏:“雍郎,舒窈何德何能,得雍郎如此待我,我該拿什麽來回報您。”
公子雍柔聲道:“與我白首不相離,做恩愛的平凡夫妻就好。”
舒窈動容:“好,一言為定。”
雍為舒窈蓋好被子,吻一下舒窈:“時辰不早了,睡吧。”
☆、臨淵
十月初一清晨,公子雍乘車到達齊宮時,宮門外已聚集了不少臣子,他們三五成□□頭接耳竊竊私語。
公子元幾乎與雍同時下車,公子元一見雍,自帶三分笑的眼裏露出喜氣:“聽聞雍弟大喜,君父得了信亦開心不已,改日我們兄弟們一起慶賀慶賀。”
雍微笑道:“好啊!”忽然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公子潘與世子昭。
公子潘朗聲笑道:“雍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可見謠傳是多麽可笑。”
世子昭笑道:“莫要打趣他了,雍不容易,雍啊!恭喜了!”
公子雍笑道:“多謝!多謝!”
公子商人恰巧也到了,他斜瞟一眼雍:“君父葵丘會盟,盟約之一便是妾不可以做妻,雍娶妾為妻果然值得慶賀?我卻不以為然。”
公子雍面沉似水:“我娶妻,君父親口允諾,并賜我無價之寶為聘,我上受君命下領父恩。娶到我妻乃公子雍平生第一得意之事,至于他人如何看待,我卻不以為然。”
公子商人冷笑一聲,又待開口,公子元适時岔開話題:“為何宮門遲遲不開?怎麽獨獨不見無虧兄長?”
此時衆人方覺出異樣來,公子潘當先大步走到守宮禁衛面前道:“為何還不開啓宮門?”
禁衛回道:“回公子,小人至今尚未收到開啓宮門的令信。”
公子潘疑道:“咦!這就奇了,再不開門,可就誤了上朝的時辰了。”
這時,滿朝文武大臣具已到齊,宮門依然緊閉,竊竊私語聲已變成大聲喧嘩。公子潘犀利的目光掃視一周,公子無虧依然沒露面,他隐約感覺到一絲寒意,或許不經意間,寒冬将至。
公子雍關切地詢問世子昭:“君父近日安否?”
世子昭沉思:“昨日朝堂上,君父尚在處理政務,未見有何不妥之處。”
衆人正議論紛紛,忽然宮門開啓了僅容一人出入的一條縫,轉出一個宮人懸挂頒布桓公令,然後迅速退回緊閉宮門。
衆人湊近觀看,上寫道:寡人有疾,惡聞人聲。即日起,諸子百官嚴禁入宮。寡人命豎刁把守宮門,易牙率禁衛巡邏,一應國政,俱俟寡人痊愈奏聞。
衆人皆驚詫莫名,桓公執政四十三年,從未因病辍朝。衆人眼睜睜看着大隊禁衛頃刻間将宮殿圍了個水洩不通,情知大事不妙了。
公子們紛紛提出入宮探視桓公均遭拒,向母親問安亦拒。
一衆朝臣憂心忡忡陸陸續續散了,公子們發現等待多年的時機到了,各自匆忙回府與心腹門客商議對策。他們洞察一直觊觎的君位,很可能虛席以待了,怎不令人激動亢奮。
公子雍郁郁回府,舒窈不知就裏盛裝笑迎,雍看到舒窈心下一寬攬舒窈入懷,良久方道:“卸了妝吧,不用入宮了。”
舒窈察覺雍神色有異,問道:“雍郎,這是為何?”
雍道:“楚江尚在議事廳等我,待我安頓了楚江,再與你細說,好嗎?”
舒窈:“雍郎快些去吧,我先将這禮服換下來,累死我了。”公子雍勉強笑一下,出了房門。
公子雍進了議事廳,楚江牧辰正在等他,雍:“楚江,出入城尚通暢?”
楚江蹙眉搖頭:“公子,我試着走了四門皆不得出,聽說今晨起四門緊閉,守城人換成了易牙統領的禁衛,出入須有易牙豎刁令牌方可。”他略頓憂慮道:“公子,我們似乎回來的不是時候。”
公子雍轉問牧辰:“府中青壯男丁得用者幾人?”
牧辰道:“目前共有六十二人,其中一人母病出城探母未歸,一人派去公子喬莊園送信,一人有恙,得用者五十九人。”
公子雍冷靜嚴肅道:“辰叔将他們召集過來交與楚江,開府庫讓他們各人選擇趁手的兵器甲胄,粗略教習演練使用兵器,由楚江總領将他們分成六隊,高、歌、翰、墨、流、方各領一隊,一時辰一輪換日夜守衛巡邏。即刻關閉正門,留一側門出入,辰叔親自負責開關,盡量多采買一些糧食飼料及生計所需,女眷一律禁止外出,辰叔立刻下去安排。”
牧辰應聲退出,楚江道:“公子,我覺得出城為上。”
公子雍無奈地搖頭:“君父吉兇未蔔,母親音訊全無,舒窈有孕在身,況長途奔波昨日方歸,此時自保尚且不足,豈能涉險。”
楚江遺憾道:“哪怕再晚一日回來也好,幸虧公子喬不在城中。”
公子雍感嘆:“是啊,喬不在是好事,我料定長兄無虧是在宮裏,豎刁易牙是他母子的同盟,既然他們控制了臨淄城,此時恐怕計謀已成,齊國危矣!”
臨淄城中,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凡到齊宮打探消息的公子,皆戎裝佩劍多帶侍衛。
雍每去齊宮楚江與侍衛們一步不離左右,連着幾日宮裏沒有任何消息流出。雍愁眉不展,夜間衣不解帶時刻警醒。楚江日夜劍不離身,常常在夜間孤身出府觀察齊宮動靜。
初七夜,雍頭痛欲裂,舒窈心疼不已,吩咐備好熱水,她卷起衣袖親自服侍公子沐浴,泡在熱水裏經熱氣熏蒸,雍緊張的情緒漸漸松弛了也有了困意。舒窈親柔地為他洗發,指腹的按摩雍頭痛減輕了許多。舒窈為雍汲幹濕發,關切道:“雍郎,熬了六宿了,今夜放寬心睡一覺好嗎?”
雍身心俱疲,他疲憊地對舒窈:“好,我睡上一個時辰。”
舒窈躺在雍身邊愛憐道:“雍郎放心睡,我幫你掐時辰。”
雍将舒窈摟在臂彎:“你也睡,不能讓你熬夜。”他吻一下舒窈,很快進入夢鄉。他夢到生平第一次出宮,那日是他八歲生辰。宮廷外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他流連忘返,宮人們不停地催促着他回宮。回宮途中無意中看到路旁蹲着一個小孩,一頭卷曲的栗色亂發,圓圓的栗色大眼睛,高鼻薄唇,破衣赤足的異域乞兒。雍下車亦蹲在乞兒面前打量一番:“我是公子雍,願意跟我走嗎?”乞兒定定看着雍,雍起身上車他便尾随在馬車後,雍後來為他取名楚江。
十歲時公子雍赴琅琊宗求學,君父送他一件寶物,雙魚金符,精巧的金魚魚腹有一開關,打開裏面又一玉質小魚,上刻:齊侯小白通關符。桓公摸着他的頭,眼裏卻淌着淚道:“兒啊,此符天下只此一件,為父要它無用了,或許你會用得上,又希望你永遠用不上。”說罷推一下雍,雍驚醒卻是一場夢。
雍看一眼身邊熟睡舒窈,回想剛才的夢,莫名的傷感。他輕手輕腳下了床,找到那件早已忘記的寶物握在手裏,心裏怔仲不安,他早已忘記了這件寶物,為何夢中君父喚醒他的記憶?難道君父……他不敢想下去了,但有一點可以确定,憑此符可以出城了,他心裏略覺安慰。
忽然房門被扣響,公子雍急忙披衣出門,初冬的夜晚寒氣逼人,雍不禁打個寒噤。楚江焦急道:“公子,宮裏出來一隊甲士,有幾百人之衆,像是奔東宮方向去了。”
雍倏地變色:“看仔細了?”
楚江道:“千真萬确,行進中竟不發出一點聲響,如一隊鬼魅般。”
雍急促道:“你快去通知世子,要他趕快出城,不然來不及了。”楚江轉身就走,雍道:“回來。”雍略躊躇,緊握的手慢慢松開,手裏的雙魚符交在楚江手裏道:“你将此符交與世子,讓他快逃,要快!”
楚江盯着手裏的雙魚符不舍道:“公子,給了世子,我們怎麽辦?”
公子雍:“我們暫時還沒有危險,快去!”
楚江轉瞬消失在暗夜裏,公子雍望着濃濃的夜色心一點一點下沉,眼淚止不住流下。易牙豎刁乘夜出兵東宮,他們定是謀劃斬殺世子為無虧奪位,一定是君父不好了。
舒窈開門出來,神色驚慌:“雍郎,發生了什麽事?”
雍拭去眼淚才轉過身來,他見舒窈神情惶急,憐愛地将舒窈抱回床上道:“沒事,你再睡會。”自從回到臨淄,他們已身陷困境,舒窈懷着孕,他盡可能不讓她擔憂。
舒窈輕柔的撫摸着雍的臉頰,憂慮道:“雍郎夜不能寐容顏清減,雖不願多說,我還能看不出?眼前光景像極我六歲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告訴我究竟發生什麽事了,我也好有所準備。”
公子雍默然許久:“舒窈,君父稱病連日辍朝不出,齊宮則被兵甲圍了個水洩不通,君父病情如何宮內情形如何外界一概不知。我們兄弟欲入宮問安探病的請求一律不準,今夜宮內發出甲士奔東宮而去,說明君位之争開啓,那麽君父……恐怕兇多吉少了。我們随時面臨危險,為今之計唯有出逃他國是我們的出路,但我們卻出不去了。畢竟世子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我已将唯一的令符給了世子,只盼世子能順利出城,借宋襄公之兵登上君位,解除齊國的憂患,便解除了我們的憂慮。”
舒窈握住雍的手安慰:“雍郎,無論發生什麽事,我們一同面對便是。”
雍将舒窈擁進懷中,輕輕拍一拍:“天快亮了,你再睡會,我去去便會。”
芳意小東服侍雍梳洗完畢,楚江匆匆趕回來報知公子,世子昭乘着黎明前的黑暗,得益于公子雍的令符只帶幾名貼身随從侍衛,凄凄惶惶地逃出臨淄城,望宋國絕塵而去。公子雍心裏的一塊大石落地,昭能否得國暫且不知,好歹是保住了命。
易牙豎刁兵圍東宮,将東宮翻了個底朝天,折騰半夜沒有搜到世子情知事洩。雖然他們行動極其機密,世子昭還是得了信,可眼下他們顧不得追究洩密之人,下一步的行動極為關鍵,易牙豎刁率部回宮,直奔長衛姬俪蘭宮。
☆、亂世
更打四鼓,易牙豎刁身披重甲入見長衛姬,長衛姬無虧整夜未眠,坐等他們的消息。
易牙咬牙切齒道:“我等雖然行動隐秘,到底還是走露了消息,我們兵圍東宮,卻跑脫了昭,誅殺世子的計劃失敗了。”四人陷入沉思短暫沉默。
豎刁打破沉默提議道:“為今之計,不如我們矯旨先公遺诏,冊立公子無虧承繼君位,如何?”
長衛姬頓覺眼前一亮,立刻表明心跡:“我乃婦人,我母子二人全仰仗卿家,為卿之計是聽,卿可放手博之。”
易牙拍板:“好!既如此,臣便去拟旨,乘其他公子未曾察覺,我們先擁立公子面南而坐,奪了這齊侯之位,穩住了局勢,再為先公發喪不遲,公子您覺得呢?。”
無虧坐在長衛姬身側,他的臉正好在暗影裏看不真切。他沒有片刻遲疑,果斷到:“卿的決斷,甚合我意。”
開弓沒有回頭箭,成者王侯敗者寇,無虧哪還顧得父子人倫,何況君父的天下亦是兄弟相争的險勝。君父得位并未放過他的兄長,為免除後患假借魯侯之手殺了兄長公子糾。普天之下哪有随随便便的成功。身為齊侯長子,他絕不甘心向昭俯首稱臣,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齊侯之位,值得他拿命一搏縱死不悔。他住在母親俪蘭宮,坐等親父死訊的七日,他的心已淬了毒,不然怎麽可能做到。可他到底是桓公親子,躲在暗影裏羞愧地低着頭。
天蒙蒙亮,齊國朝臣已陸續齊宮外面聚集,齊侯薨逝的消息已經洩露。
公子雍府,亦收到宋華子幾經輾轉艱難送出來的消息,齊桓公于昨夜子時薨逝,臨終唯有妾宴娥兒在側,宴娥兒亦撞柱而亡。
宴娥兒是後宮身份最低微的妾,并不得寵于桓公。桓公的後宮充實,樣貌只算得清秀又不會讨巧的宴娥兒,偶得桓公一幸未有子嗣。對于桓公來說她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妾,然桓公在宴娥兒的眼裏則是蓋世英雄,是她的神。她像一朵苔花,幽靜地開在後宮的角落,雖然她也學牡丹奮力盛開,然米粒大的花朵自然不入桓公的眼。
自宮變開始一連七日,除卻長衛姬俪蘭宮,易牙豎刁拘禁了後宮所有人,只在每日三餐之時各宮有機會開門納食,其餘時辰均被深鎖。
宴娥兒的寝宮,包括宮人在內不過幾人,況她無嗣無寵亦無勢,易牙豎刁根本不将她放在眼裏,看守不嚴供應不足,她與宮人亦是饑一餐飽一餐挨到初七日。
入夜,宴娥兒在宮女的幫助下,翻牆出去直奔壽宮。她一路躲避巡邏禁衛來到壽宮時,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偌大的壽宮殿空無一人,桓公寝殿四周築起一道約三丈的高牆,竟無一出口,宴娥兒瞬間淚崩。
君上是被他們往死裏整了,她更急切的想要見到戀慕一生的桓公。宴娥兒繞着寝宮尋找可以攀附之處,終于找到修築高牆時堆砌在牆邊的廢料,她拼命攀上高牆,再鼓足勇氣跳下去,噗通一聲落地,宴娥兒的雙手膝蓋均受傷出血,她一瘸一拐摸黑往裏走時,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低緩卻急切地問道:“來者何人?”宴娥兒落地的聲音驚動了桓公。
宴娥兒開門進來,激動道:“君上,是賤妾宴娥兒。”
桓公虛弱道:“是宴娥兒啊。”
宴娥兒摸出袖中火石,點亮桓公榻前油燈,桓公仰卧着,面容蒼白羸弱,花白的頭發散落枕上。宴娥兒噙淚跪在榻前握住桓公的手啜泣。
桓公迫切道:“孤正饑餒難耐,你去為孤取些粥來。”
宴娥兒泣道:“君上,粥飲此時覓不得。”
桓公舔舔幹裂的嘴唇:“尋些熱水來解渴也好。”
宴娥兒垂淚不忍:“君上,水亦無處可覓啊!”
桓公疑惑道:“為何?”
宴娥兒難過道:“君上,此時妾不必瞞君上了,您患病之初,可是堂巫為您診視?”
桓公道:“正是。”
宴娥兒切齒道:“堂巫為您看診後,私下對易牙豎刁講您命不久矣,并道出某日某時絕的謬語。豎刁易牙聽聞之後密謀宮變,他們将您的寝殿築起三丈高牆,驅散所有宮人侍從,密引公子無虧入住長衛姬俪蘭宮,兵圍宮門将諸公子擋在宮外不許探視,妾聞臨淄四門關閉道路不通多日了。”
桓公悲嘆:“啊呀!悔不聽仲父之言啊!仲父臨終的諄諄告誡,孤抛諸腦後一意孤行,聖人遠見孤短視,終落得今日下場啊!”桓公落下悔恨的淚水,良久又道:“世子昭安在?”
宴娥兒道:“應該在宮外,妾等婦人,凡有子者俱嚴密監控,無子無勢者看守便不盡力,故妾身得以逾牆而入,來此看望您。”
桓公萬念俱灰:“宴娥兒,起來說話。”他用枯瘦的手拍拍床榻,示意宴娥兒坐在身邊。
宴娥兒起身斜坐在床榻邊上,她将桓公身上的錦被掖好。
桓公輕聲道:“宴娥兒,你為何而來?”
宴娥兒溫柔道:“妾知君上被困,每思探視不得機會,今日總算成功,妾能見到您守着您此生無憾了。”
桓公愧悔道:“宴娥兒啊!孤甚悔昔日不曾看到你的好,不曾厚待與你。孤寵妾六人,媵妾無數子十餘人,今日為孤送終的唯你一人矣。”
宴娥兒安慰道:“君上不必灰心喪氣,或許情勢逆轉亦未可知,萬一君上不諱,妾塵世再無可戀,妾與君同往。”
桓公眼角滑落一滴淚,氣若游絲:“宴娥兒啊!你要好好活着。孤死後若無知便罷,如若有知,何面目去見仲父……”言罷一聲嘆息,衣袖掩面溘然長逝。
宴娥兒放聲恸哭,陰冷幽寂的壽宮殿傳出女子悲悲切切的哭聲,令聞者脊背發涼毛發倒豎。
壽宮高牆留有狗窦大小一洞,留十來歲的小侍遜,每日鑽進查視桓公有無咽氣。今日他聞得壽宮女子號哭之聲,漸漸嗚嗚咽咽直至寂然,他壯起膽抖抖索索爬進去,開啓門扉往裏探視,但見殿內不知何時燃起了燈,地上一攤鮮血俯卧着一人。遜大驚失色不及細看呼叫着奔出壽宮殿,報知易牙豎刁君上碰死了。
易牙豎刁急忙帶人過去,燃起火把照明,拆了高牆一處舉着火把進去,桓公寝殿瞬時亮如白晝。易牙親手翻轉地上死屍,卻是滿面血污的女子,他驚詫之際,豎刁已認出女子乃是宴娥兒。柱上留有血跡,知是撞柱而亡。
再看榻上,一人錦被蒙頭,易牙上前慢慢掀開露出桓公,不知何時已氣絕。
桓公四十三年十月初七,齊侯小白薨逝,在位四十三年享年七十三歲。
嘆桓公一世英雄,四十餘年號方伯,一朝疾卧,竟被自己最信任的近臣活活圈禁餓死,以世人匪夷所思的方式走完了他最後的人生,他臨終所受的苦難煎熬令人唏噓不已。
公子雍得知君父薨逝悲痛萬分,沒想到臨去孤竹辭別君父竟成永訣。雍換上喪服攜楚江六侍衛乘車奔喪,幾乎同時公衆子及大臣們紛紛趕來。豎刁手捧所謂桓公傳位公子無虧的遺诏大聲宣讀,放言擁立新主的可進宮參拜,反之格殺勿論。
此言一出衆公子與大臣無人服從,于是一場混戰立刻爆發,手無寸鐵的大臣們,僅靠牙笏對抗擊打手持兵器的甲士,不一刻便被殺得血流成河。齊國朝臣十停去三停,餘者傷的傷殘的殘逃的逃,逃生者從此掩門閉戶茍且偷安。
公子潘與公子開方盡起家丁死士迅速攻占了右殿,公子元攻占了左殿,公子商人列營于朝門,易牙與豎刁牢牢把住正殿。殺退群臣倉促間易牙與豎刁擁公子無虧登上齊侯之位,參拜的臣下只有他們一幹同謀等,場面一度令無虧羞惱,然到底成就了自己的宏願。
雍麻衣孝服進殿遭公子商人攔截,雍痛斥道:“君父屍骨未寒兒子們已刀劍相向,身為人子父逝不殓,此種遺臭萬年的行徑做之有愧否?你等且争,我乃無争之人,我入內是為收殓君父,與你等大業無幹為何欄我?”
公子商人面無愧色狠戾道:“無毒不丈夫,成大業者不拘小節。你說你不争卻又急着收殓君父,你難道不是沽名釣譽以此獲得民心?我卻不信你那一副無為無争的嘴臉。你若想找死我不攔你,你敢再往前一步試試。”
公子雍不屑地瞥一眼商人,昂首挺胸向前跨出一步,楚江與六侍衛持劍護住公子雍,公子商人的死士家丁亦劍拔弩張,形勢一觸即發之際,右卿高子忽然出現,拼死攔在中間将公子雍強行推開。
高子冷靜勸導:“公子曾與老臣有過翁婿之緣,雖然緣盡老朽亦不曾怨憎公子。今日亂局非一兩日可解,不宜急躁。”
公子雍悲恸道:“君父無人收殓,身為人子怎可放任不管。”
高子真摯道:“公子侍從皆佩劍而來,楚江更是萬夫不當的勇士,一旦與他公子發生沖突,傷亡在所難免為其一,公子難道不懼史筆?史官更添一筆,公子雍亦率衆争奪君位。公子,您可有觊觎君位之心?若無便回府閉門不出,靜待世子借兵回來,老臣肺腑之言望能打動公子。”
公子雍仰天長嘆,灑淚向着壽宮殿方向長跪叩首,高子含淚扶起公子雍。聞訊趕來的死傷朝臣家眷各自認領自家親人屍首,一時哭聲震天,朗朗乾坤之下的齊國臨淄城,十月初八日的齊宮,不啻人間地獄。
☆、落幕
北風嘯嘯飛雪飄零,臨淄城迎來史上最寒冷的冬天,城郭覆蓋着厚厚的白雪,城中四門關閉久矣,商販關門閉市百業蕭條,已不複往日的繁華。
公子無虧南面為君六十餘日,一直龜縮在正殿一隅之地,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據一方形成難解的僵局。
數九寒天,宮裏到處可見大小不一醜陋的黑色甲蟲,更有爬出宮牆之外的,委實令人厭棄。
一大早,齊國滿朝文武在右卿高子,左卿國懿仲帶領下,冒雪從四面八方趕來,集中在齊宮前。白茫茫的雪地裏,站着身着白色喪服的群臣。高子國懿仲大聲呼號着先公齊侯,一衆臣子相攜皆披麻戴孝不懼生死蜂蛹而上,三公子亦不敢動手。衆臣連闖三關,扣開正殿之門大哭不止。
高子昂首面對無虧申饬道:“自古道父母恩大過天,故為人子者父母生則孝敬逝則殡葬。未曾見父逝不殓,諸子相争如此久者。今先君已逝六十七日尚未入棺,公子雖禦正殿于心安乎?”
無虧泣道:“孤不孝啊!然并非孤不思殓葬先父,實是情勢所逼。元、潘、商人虎踞一隅,孤如何治喪?”
國懿仲道:“世子出奔不知蹤跡,如今惟公子年紀最長,公子若能主喪收殓先君,老臣等自當擁戴公子,有敢于與公子争者,老臣等誓死捍衛公子。”
無虧拭淚下拜:“此孤之願也,仰賴卿等斡旋。”
高子于是對易牙道:“公子們若麻衣喪服來的便放入宮,若披甲仗劍者即時拿下治罪。”
公子雍當先入宮,三公子眼看無虧收殓先父獲得群臣擁戴,已成大勢,便卸甲撤兵,披麻戴孝進宮奔喪。
無虧親臨壽宮,方知爬滿宮苑的黑色甲蟲出自壽宮殿。雖是寒冬臘月,桓公屍腐生出屍蟲,殿內到處堆積屍蟲屍體,宮人掀開覆蓋桓公的錦被,無虧頓時放聲大哭。桓公停床六十七日,遭屍蟲啃噬早已無有顏面慘不忍睹。
此時,十三位公子齊集壽宮殿,目睹先父慘狀均嚎啕大哭,當夜桓公入殓裝入梓棺。
無虧正君位,齊國百廢待興亟待恢複正常。
公子喬終于回到臨淄城,一到便趕來雍府,公子雍匆匆出迎,久別重逢二人感慨萬千。
公子喬懇切道:“這段日子我與你音訊不通,實在是寝食難安。如今雖看似平靜,卻不知能否長久。元、潘、商人暫且不說,昭奔宋國若搬得宋襄公救兵,不日又将大亂。雍啊,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雍嘆道:“先父尚未落葬,母親罹患驚悸之症,舒窈素有畏寒之症,今冬天寒又感風寒,她恐傷及胎兒不肯用藥,遷延至今不見好轉,身為人子、人夫、人父,我權衡再三,此時并不是我抽身離去的時機。”
公子喬又道:“雍啊,我聽聞你的幾位兄弟出奔楚國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切不可誤了先機。依我拙見,齊國之亂方起,隐患還未盡除。”
公子雍愁道:“我欲奉母一起走,無奈母親執意不願離去,舒窈此時又不宜勞動,我憂心如焚。”
公子喬思忖道:“不如你們先住在我的莊園,一旦有事不至困在城中不得出入,你看如何?”
公子雍颔首:“如此甚好,只是牽累表兄了。”
公子喬戲谑道:“果然成了婚的男人有所不同,你何時也學得跟我見外了?”
公子雍難得露出笑容:“我立即着手準備,此一去也許終身再不得回,容我安排好阖府仆衆的生計去處,最快也得幾日。”
公子喬道:“也好,我這幾日亦有得忙,齊國陷入禍亂的三個來月,我在齊國的生意已陷入停滞狀态,我想徹底收了齊國的生意,随你們一起浪跡天涯可好?”
雍展顏:“好啊!有你這大財主,我們還不得沾些光?即使流亡在外亦不會缺衣少食,求之不得啊!”
喬含笑道“那是自然。”
公子雍回到寝居,舒窈睡着了,面色很憔悴。雍輕輕坐在她身邊,為她掖好被子,又輕輕退出。昨夜舒窈幾乎咳了一夜,天亮時好不容易睡着。
公子雍前廳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