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深情第九
入夏前的晴天, 總是說變就變。
一陣風吹來,原本的晴日轉眼就能蒙上暗影,再過一會兒,悶雷聲如馬蹄由遠及近,等天上撕開一道閃電。
這天沉沉地便下起了雨。
西門吹雪到驿站的時候,門口的小厮正憂心忡忡地看着天, 他對倒茶的小二道:“看着天得下大雨,棚子前兩天不就有些不好嗎?把棚子收了吧,萬一給雨給澆壞了,修起來麻煩。”
倒茶的小二看了看天, 贊同道:“可不是。入夏前的雨最悶,又悶又濕,看這天,怕還是場暴雨。”
西門吹雪看了一眼天色,最終停了馬,進了驿站稍歇避雨。
京郊的驿站常有不知名的顯貴過往,裏面的一桌一椅都幹淨的很,甚至桌上擺着的茶壺都是光潔的瓷器。西門吹雪尋了處座位坐下。這位置靠窗,只一眼便能瞧見天邊黑壓壓的烏雲如大軍壓緊,壓得連着驿站前那棵樹上跳着的麻雀都嗅到了風雨欲來的味道, 撲棱了翅膀飛去驿站的屋檐下躲雨。
西門吹雪的劍擱在手邊, 他點了一壺白水。
驿站的小厮見多識廣,并不以為意,收了和茶水一樣的錢, 便飛快地提了壺熱水來。
窗外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小厮替西門吹雪倒水的時候,還瞥了一眼窗外。見西門吹雪也在看天氣,便笑呵呵道:“公子不必擔心,小店的馬廄是新修好的,結實的很。哪怕這雨立刻就下了,也肯定淋不到您的馬。”
西門吹雪不置可否,倒是這入夏前的雨正應了小厮的話,轟隆隆地就從天上傾了下來。
有來不及進店的旅客差點被這豆大的雨點給淋濕。雨點砸在店前的青石板上,将石板上的灰塵泥土都砸得翻起。提前收了茶棚的小二立在門前,看着這雨啧啧,眼珠一轉,卻是笑呵呵地和屋裏滞留的客人兜售起油紙傘來。
他手裏只有一把傘,自然待價而沽。十文的傘給他往三十文裏賣,客人們都在笑話這小厮不懂得做生意。這雨下得這麽大,即使有傘,誰有願意玩雨裏走去?
更何況他還往這麽賣。
小二叫賣了一會兒,只得稀稀落落的笑聲,卻沒人搭理他,不由有些氣餒。
就在這時,滿屋子的奚笑中終于響起了一道溫潤的女聲。
這女聲道:“我出二十文買的你的傘,你賣不賣?”
小二溫聲看去,見是一位帶着帷帽的妙齡女子,原本想要咬定要賣三十文的心理也忍不住軟了一瞬。可他仍是道:“二十五文,不能再少了。”
這位女子似乎笑了笑,她說:“好,我給你二十五文,你将傘送去窗邊的客人手裏。”
小二聞言一看,便撞見西門吹雪神色不明的看向此處。他一身白衣,又握着把令人膽寒的烏鞘長劍。如今這麽無波無瀾地朝着小二的方向看來,竟使得他一個哆嗦,差點握不穩傘柄。
他結結巴巴道:“不,不了吧。買傘的是姑娘,我送什麽呀。”
原本溫柔的女聲在這一刻淡下了情緒:“不送嗎?那我不要了。”
小二:“別呀!那,那我只收你二十文?”
女聲越發冷淡:“我不要了。”
小二咬了咬牙,他想着先前小厮給這位客人送茶也沒發生什麽事,便打着膽子走了過去。
他剛将傘擱在了西門吹雪的桌腿邊,出聲的女客便取了二十五文放在了桌上。
小二松了口氣,連忙去将錢取了。他剛抓在手裏,還來不及細數,就聽見了那位頗為可怕的客人開了口。
西門吹雪道:“天心月,你這是再給我下逐客令?”
那聲音冷透了,小二心想,冬天裏雜碎的冰渣子都沒有他的話冷。
他這麽想,又有點兒可憐眼前的姑娘。這兩人顯然是認識的,姑娘好心給他送傘,這客人不領情也就算了,何必将旁人的一番好意當做惡意。
然而出乎小二的預料。這帶着帷帽的姑娘說:“先生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來京城?”
西門吹雪頓了一瞬,緩緩開口道:“你只想問我這件事?”
天心月淡淡道:“不然先生以為如何?”
西門吹雪的手握上了劍,屋裏一時靜極了。
西門吹雪擡眼,直直看向天心月。天心月因為隔着帷帽,避開了他的眼睛。
西門吹雪似乎是笑了一聲,天心月聽着他慢慢道:“我以為你是來見我。”
他說得很平靜,天心月知道西門吹雪從不說謊。他這麽說,便是當真這麽認為。他認為天心月此來是為了見他,無論是為了活下去,還是為了那場決戰——她都是來見他。
天心月的手指在發抖。
她知道這是西門吹雪在向她示弱,多不容易啊,這把寧折不彎的劍竟在她砸碎一地的廢墟中,先退了一步。
他竟然退了一步,他原來也會退一步。
帷帽裏,她紅着眼睛,似是笑了聲:“先生多慮了。只要先生九月前不入京城,我現在就可以走。”
“我知道先生沒興趣殺一個将死之人,但也沒必要為了争一口氣,賭上自己的劍吧。”
西門吹雪微微笑了,他對天心月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來。”
“鸾鳳,我說過。既然想要活下去,那就該好好活下去。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結果。既然不知道結果,又何必因為結果而止步不前。”
天心月:“……”
她輕聲道:“我不明白先生的話。”
天心月摘下了帷幔,眉目豔豔,輕笑間便是滿室生輝。
滿屋都靜了,連小二漏了手裏的銅錢,他也忘了要去撿。銅錢叮叮當當,一路滾去了西門吹雪的腳邊。天心月瞧着那枚銅錢,對西門吹雪說:“這句話我還給先生。”
她的眼裏浮出濃厚得将西門吹雪重重推開的霧:“若是先生一心求死,倒不如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取了我想要的。”
“正如先生所言,我想活着。”
天心月只覺得雨中的空氣令人窒息。窗外那些雨點像是全部砸在她的心口上。濺起滿地狼藉、滿身泥污,她卻尋不到一處避雨之所。
空氣似乎停了一會兒,又似乎停了很久。
西門吹雪道:“我的劍在這裏,但我怕你拿不住她。”
“天心月,我等你一杯茶。你若是當真這麽想,我給你再取一次的機會。”
天心月的眼前升起了霧。她隔着霧,看見西門吹雪慢慢飲盡了那杯茶。
西門吹雪将茶杯擱在了桌沿上,天心月仍然這麽站着,像是失了魂般看着他,看着他的劍。
西門吹雪多等了一瞬,天心月仍然動不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天心月,像是耐心用盡,更像是失望。
他攜着劍,撐起了傘,像是遂了天心月最後的意,他離開了驿站,走進了雨裏。
雨簾幾乎要将他淹沒在天心月的眼裏。
天心月的心裏生出了極大的恐慌,這樣的恐慌,即使在西門吹雪逼着她拿起劍時她都未曾有過。
就好像西門吹雪終于認清了她是個多麽膽小又自私,多麽卑劣又僞善的家夥。
他看清了,厭倦了,放棄了,甚至都不想要去記恨了。
她好像要真的失去他了。
天心月忽然間便聽不見自己的心跳。
她看着西門吹雪在雨裏越走越遠,她的心跳聲也離她越來越遠。
為自己活着,好好活着。
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你都快死了,還有什麽是可怕的呢?
還有什麽,比眼前更可怕呢?
“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聽見身後傳來天心月的叫喊聲,她的聲音充滿了力竭後的絕望。西門吹雪握住了自己的劍柄,腳步沒有沒有停下一瞬。
“西門吹雪,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聽見她又叫了兩聲,兩聲之後便消聲殆盡,連呼吸聲似乎都要淹沒在這場霧氣彌漫的磅礴大雨裏。
他走的很慢,離驿館也沒有多遠。但天心月的聲音卻再也沒有了。
西門吹雪舉着傘,看着眼前暴雨傾盆,漫不經心的想:天心月确實是這樣,她膽大包天,對于自己想要的卻總是缺乏勇氣去争取。別人是越戰越勇,她是三聲力竭。
那三聲名字,怕是已經用盡了她全部的勇氣,如果自己不回頭,她大概就真的找不到回頭的路了。
西門吹雪停下了腳步,冰涼的眼睫擡起。他舉着傘,停下了腳步,轉回了身。
天心月不在驿站,她站在雨裏。
她的勇氣不僅僅支援她叫了三聲,還支撐她從驿站裏追出了十步。大雨劈頭蓋臉的澆在她身上,澆得她發絲淩亂,釵環當啷。雨水從她的頭頂灌至她的腳底,她孤零零的站在那兒,眸色茫然而荒涼。
她瞧見了西門吹雪,但她已沒有勇氣再說出話。
西門吹雪大步的走了回去。
他伸過手,撐着傘替天心月遮了雨,自己的背脊被風雨在轉眼間侵蝕地徹底。
他垂着寒星一般的眼睛,靜靜的瞧着她。
天心月蠕動着嘴唇,她委屈極了,小小地輕聲問:“你為什麽不回答我?”
西門吹雪沒有回答。
天心月忽然間便哭了出來,她像孩子一樣,邊哭着邊沙啞着問:“你為什麽不回答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只懂得這一種挽回方式,如果你不理我,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又能怎麽辦了。
西門吹雪沒有開口。他知道天心月根本沒法刺他第二次,他這麽說,又毫不猶豫地離開驿館,是想要治一治天心月這任性妄為又心軟嘴硬的脾氣。她總是什麽都不說,将自己藏在殼裏。說着想要活下去,卻又自己不信自己能活下去。
西門吹雪原本打定了注意,要給她個教訓。
他想讓天心月也嘗嘗被抛下的滋味,嘗嘗被人引得世間情動後的貪癡嗔怒。
可她只叫了三聲,西門吹雪便先嘗到了個中滋味。在天心月心中的堡壘崩碎前,他發現自己先無法接受。
他松開了握着劍的手,去抱了抱哭到發抖的天心月。
西門吹雪回答了天心月。
他道:“以後你叫第一聲,我便答應你。”
作者有話要說: 加班可以過淩晨,但是更新不能過淩晨(。
先寫了更新!然後去加班!
哇我連續工作十五天了,明天就是十六天,不出意外就是要連續工作十九天了。
所以和大家說一下,這周更新應該都是在晚上九點左右了。日更還是會維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