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花開第二

廻光的視線在眼前人的身上停了一瞬, 她回望向花滿樓,似笑非笑地重複了一句:“七哥哥?”

廻光的聲線較之普通女子要更低沉些,故而當她話語攜着點兒尾音,又刻意壓低那麽一層,聽在人的耳朵裏便要尤其的正邪難辨,喜怒難分。

加上廻光久居于人上, 她開口說話,也從不會去顧及旁人的心緒。那喚着花滿樓“七哥哥”的少女在她的聲音下,極輕的抖了一瞬,盡管她隐藏地很好, 但卻逃不過廻光的眼睛。

花滿樓先是對少女道:“你先回去吧,我有朋友來,得先招待一二。”

少女聞言張了張口,她看了眼廻光想說什麽,可又懼于廻光微微眯起的眼睛,便也只是極委屈的“嗯”了一聲,跟着陪着她來的仆人走了。

廻光見着這小姑娘來去都像一朵被捧着生怕磕壞半角的琉璃花,眼中有些玩味的意思。她對花滿樓道:“她喚你七哥哥,怎麽是你們花家的女兒?我記得你們花家是沒有女兒的呀。”

她說的又輕又柔,卻不敢令人忽視半個字眼。

花滿樓頓了一瞬, 仍是回答:“宮主應當知道, 我家曾有個妹妹,只是走丢了。”

廻光“唔”了一聲,花滿樓嘆了口氣, 道:“宮主先前見到的姑娘,便是家母尋回的小妹。”

廻光唇角的笑意頓住,她自然注意到了花滿樓的措辭——花夫人找回來的小妹。

花夫人。

一位普通的深宅婦人,既無江湖勢力也無官場好友,她從哪兒找到花大和花滿樓拼盡十三年也尋不回的花八?

廻光捧着自己的那盆土,慢悠悠道:“這可奇了,神侯府和花侍郎都尋不到,花夫人是怎麽找回來的?”

花滿樓搖了搖頭:“我并不清楚。母親來信的時候,我尚且仍在京城。大哥接到信也很驚訝,只是一時半會兒無法告假回家,方才遣我回來一探究竟。”

廻光慢悠悠的走進了客棧,她站在堂前回頭瞧了一眼花滿樓:“花如令六十大壽,花大最遲今晚也該回來了吧。”

花滿樓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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廻光笑道:“花公子探出的究竟是什麽究竟?和花侍郎的猜測相同嗎?”

花滿樓眉梢微微蹙起。

他因為看不見,反而比看的見的常人能“看見”的東西更多一些。這世上大多人看待江廻光,都覺得她是個喜怒無常的女魔頭,花滿樓因天心月與瓊花同廻光相處,到能看得更深些。江廻光是個極為聰慧的人,她的聰慧與天心月不同。天心月靠得是巧思揣度人心,江廻光的聰敏則是一眼便能将人事看透。

天心月因巧思,故而說的每一句都極得分寸,哪怕她已經将一切看透,卻也不會說出來讓主家難堪。

江廻光則正好相反,她看出來了,要麽不說,要說便絕不會遮掩,甚至會說的像一根針直接往你的心底裏刺去。

這也是江湖上諸多德高望重的長輩不喜她的緣故,任誰都不會喜歡上一個狂妄自得,又毫不懂得給旁人留幾分顏面,只顧得自己松快的後輩。

花滿樓與江廻光相處,大多夾着天心月。移花宮宮主愛美人,她的許多性子都會在美人前收斂一二。花滿樓自己的長相他也猜到了是十分對江廻光眼的,所以他在江廻光這裏也得到了不少優待。

可如今面對着江廻光一眼看破他們他與大哥如今藏着掖着不敢道明的猜測,甚至帶着輕嘲的口吻問了出來的場景——

花滿樓即使知道她已經收斂了,至少沒有當着他的面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可他仍然覺得不适。

江廻光見了,便哼了一聲。也不再問,甚至也不再提及剛才的話題,只是懶懶的道了句:“明日見。”便捧着她的土,要回屋子去了。

花滿樓聽着女子身上環佩作響的細微聲越行越遠,他忍不住喚了句:“廻光宮主。”

江廻光回了頭。

花滿樓直了身,向廻光微微抱拳,道:“宮主是來參加家父的壽宴?”

廻光道:“你發來的帖子,反倒問我?”

花滿樓慢慢道:“家父年事已高,家母的身體也算不上好。明日赴宴,我希望宮主能盡興享受宴席,而不用太在意其他。”

廻光聞言,笑着問:“你是怕我欺負了你那剛找回來的小妹妹,還是怕我說出一些話,讓你母親下不來臺?”

花滿樓眉梢緊蹙,廻光見她這樣,便回了身。環佩叮當響起,她懶聲道:“你們家的事,我懶得問。你和花大到底怎麽想的,又在顧忌什麽,我也不想管。”

“只有一點。”她的聲音冷冷淡淡的,“你別讓她來礙我的眼。”

花滿樓是第一次聽見廻光冷似冰刀的聲音,他怔了一瞬,在擡頭,廻光的聲音已經消失不見了。

花滿樓在原地駐足了會兒,他無奈的嘆了口氣。

原本向移花宮發帖是三月前的事,他一心想着邀廻光來揚州做客,好全朋友之意、好盡地主之誼,誰曾想在這三個月裏,會突然發生一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事。

廻光嘲笑他和花侍郎投鼠忌器,明明心裏懷疑着花八的來歷,卻顧及着花夫人的心情而不敢妄動。

花滿樓明白廻光的意思——如果這個尋回的妹妹本身就是假的,那忌憚的器皿早晚會從內部打碎,他們現在的束手束腳又算是什麽令人發笑的擔憂?

但花滿樓終究不是什麽都敢做的江廻光。

江廻光的譏诮他明白,可他卻不能像江廻光想的那樣去做。

更何況……

花滿樓嘆了口氣,今日已是三月十六,來者只有移花宮的江廻光,看來天心月是不會來的。

不來也好。

客棧外車馬來玩,整個揚州城都似乎要為明日的壽宴而忙碌熱鬧起來。

江廻光打開了客棧屋裏的窗戶,她坐在窗邊,一只腳支在窗沿上,就這麽瞧着花滿樓同客棧的老板道別,施施然走在黃昏的光暈裏。

看着看着,江廻光忽而又笑了。

她扶着自己的側臉,瞧着花滿樓在晚霞中比竹更清雅、較梅更俊美的模樣,忍不住便眯起了眼。

花滿樓在街上走了幾步,他忽而覺得有哪裏不妥,回首“看”去。他的耳畔自然除了街道的嘈雜聲外什麽也聽不見,在叫賣聲中,他聽見了又賣松子糖的人家。花滿樓頓了一瞬,向那鋪子走去。夕陽遠遠的映在了客棧二樓的窗沿上,原本開着的窗戶已經關了起來,只在窗戶上留下抹模糊的影子。

她說錯了。

花滿樓不僅是笑起來同天心月有些像,他比天心月笑起來,更讓她心動。

第二日,花家開宴,全城轟動。

江廻光得虧去的早,否則怕是只能從屋脊上一路跳進花家的大院裏。

她提着自己的賀禮,一個人前來。花家待客的管家并不識得她,只見她雖氣質出衆,但畢竟是位年輕女子,便上前攔了一步,溫聲詢問:“不知姑娘是——?”

廻光見着這位管家,含着笑将自己的帖子遞上。

她說話說的漫不經心:“江廻光。”

花家因花滿樓的緣故,對江湖并非一無所知。管家聽見這名字,便怕得一抖,接了帖子見當真是移花宮的那枚,更是驚訝無比。畢竟即使帖子遞了出去,也只是顧忌着花滿樓的面子,沒有人認為移花宮的宮主會真的前來赴宴!

江廻光等了一瞬,有些不耐。她的手指敲敲自己腰上配着的玉,挑眉問:“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管家哪裏還敢,連忙道:“宮主是貴客,請左邊走!”

江廻光不置可否,她将禮物丢給了管家,想了想,卻又将天心月的拿在了手裏捧着。管家哪裏敢管她怎麽處理自己的賀禮,只是恭敬的迎着她往內去。

這是廻光第一次來到花家,都說天下園林見蘇州,蘇州園林見揚州。花家的園子可以說是江南園林最為巅峰的建造,其內一步一回入眼皆是景。

廻光走得這條回廊名為二十四景,就是因這條回廊上開着二十四個石窗,從每個石窗都能看見廊後的花園,每個石窗定下來都是一幅風景。

廻光看的有趣,便也不覺得路長。

廻光跟着管家入了內,尋到安排着她的宴席後,便不得不承認花家的生意不愧能做這麽大。

大多數人辦宴下意識都會講武林人士與武林人士放在一起,但不知武林人士和武林人士在一起才容易鬧事。

廻光掃了一圈,見武林人士無論什麽來頭,都被拆開安排在不同的桌子裏。她這一桌——

陸小鳳向廻光敬了一杯酒:“江宮主,許久不見。”

廻光笑了笑:“花滿樓是不是特意請你坐在這裏,以防我鬧事?”

陸小鳳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宮主怎麽會這麽想,只是咱們倆認識,不坐一起那該多傷感情。”

他沒有提花家新找回小八的事情,廻光便也不提。

晚宴很快開始,只是先請出了點意外。花如令原本似乎是想要宣布什麽,卻被他的大兒子截了胡,他雖然不太高興,但還是尊重了大兒子的意思,巧妙的圓了過去,完成了開場。

陸小鳳道:“花伯父看起來還是一如既往。”

廻光點頭:“巧舌如簧,見着他,我算是明白花大和——是怎麽做到左右逢源的了。”

兩人說着互相笑了笑,各自舉杯飲酒。

這桌子上沒有幾個人認得誰是陸小鳳又誰是江廻光,一群商人與兩個江湖人士把酒言歡,一頓飯吃下來,倒是各自都挺高興。

一位商人道:“我這次來道賀,給花老爺送了足有三尺的紅珊瑚,希望能給他個好印象,以後好合作。”

另一商人道:“你這也太寒酸了,我見到山西的霍掌櫃送了碗大的夜明珠來!你這算什麽呀!”

商人不服,互相吵了起來,吵起來後,便不免看向這兩個江湖人。

一人問陸小鳳:“不知這位大俠送的是什麽?怕也是江湖奇珍吧?”

陸小鳳謙虛道:“算不上,算不上。我送了一幅皇帝陛下賜的壽字而已。”

商人聞言的大驚,頓時說不出話,各個服了陸小鳳。

廻光知道陸小鳳朋友遍天下,沒想到他連皇帝這個朋友也交上了。她笑了笑,迎上那些商人越發期待的眼神,想了想自己的禮物,慢聲道:“一本琴譜。”

商人頓時哈哈大笑。他們本以為陸小鳳能讨到皇帝的手書,這位女俠也該厲害的很,卻萬萬沒想到只是本琴譜。

陸小鳳倒是知道廻光不是這般小氣的人,便問了句:“什麽的琴譜?”

廻光懶懶道:“廣陵散。”

陸小鳳:“……”

商人不明所以,陸小鳳忍不住問:“不是失傳了嗎!”

廻光反問:“不許我重新譜出來?”

陸小鳳:“……”

陸小鳳說不出話,他默默向廻光敬了一杯酒,算是服了這位財大氣粗萬貫家財的移花宮主。

此時花如令敬酒也敬到了廻光他們一桌,花如令認識陸小鳳卻不認得江廻光。花滿樓在自己的父親耳邊耳語了幾句,花如令的眼眸亮起。

移花宮據繡玉谷之地,是一方豪強。若是能與江廻光交好,便意味着移花宮所統治之處的商路安全。這是極為有益的事情,以至于花如令對江廻光說話的口吻都更熱切了些。

花如令道:“宴後宮主若是不嫌棄,不妨留在舍下喝杯醒酒茶,您與我家七兒交好,在江湖上多有照拂,在下十分感激。”

廻光正巧也想着當面将天心月的禮送給花如令,便也笑盈盈的一口應了。

宴後,陸小鳳見廻光确實十分低調,便也就告辭走了。江廻光留了下來,随着花如令入了後院。

花如令請她上座,叫了仆人端茶。廻光同他小聊了幾句,也答應了日後會在繡玉谷掌控的地方給予花家的商隊絕對安全的通行,便打算着将天心月送的禮給了。

廻光道:“花老爺,我此來其實還有件事情。我有個朋友,與貴家大郎、七郎交好。她因不能親自前來,所以托我當面替她為花老爺道一聲壽,還有這禮物。”

廻光将手裏的盒子遞了去。

“這是‘清風露’,她親手調制的香,對于您與夫人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有着強身健體的效果。不妨點于房中,也是她的一點兒心意。”

花如令接過了廻光的禮物,打開盒子。便見香擱在一流光溢彩鑲金嵌玉的漆盒裏。這盒子已價值千金,他打開盒子,尚未點香,便以能聞到清香拂面沁人心脾。這香不似市面上能買到的,香味清而不膩,可見制香人費的心思。

花如令不覺得自己的兒子與廻光的關系能好到讓她費這麽大的功夫調這樣的香,不免好奇:“宮主的這位朋友是——”

廻光正欲說出天心月的名字,忽聽見一陣環佩響動,兩人向外看去,便見是花夫人攜着一女來了。

花滿樓和花大跟在後面,顯然也是阻攔不及。

廻光掃了一眼花夫人身後千嬌萬寵的小姑娘,又看了一眼花滿樓,方才不輕不重地向花夫人颔首示意:“花夫人。”

她的年紀足以做花夫人的女兒,卻以着這般态度回應。可在場所有人沒有一人覺得她輕慢——因為她是江廻光,她肯點這個頭,已是給花家足夠的面子了。

花夫人不通江湖,她雖不喜歡廻光的态度,但也明白江湖裏的人不好惹,便也未曾說什麽,相反對着廻光笑了笑。

花夫人道:“我聽小七說了,你是他的朋友,是移花宮的宮主。”

廻光點了點頭。

花夫人十分高興,她道:“我一個婦道人家,不太懂江湖,但也知道移花宮是個了不得的地方。”

廻光笑道:“夫人謬贊。”

花夫人道:“我也聽小七說過,移花宮的宮主醫術天下無雙,連宮裏的禦醫也是比不上的。”

廻光含着笑:“花夫人到底想說什麽?”

花夫人有些猶疑,但她愛女心切,仍是說出了口:“我有一小女,自幼流落在外,前些日子方好不容易尋了回來。只是她這些年颠簸在外,身體算不上好,更是常常心絞痛——我看在眼裏實在心疼的很,我也知道這要求冒昧,但我希望江宮主能看在一位母親的心疼與小七的面上,替我兒診一診。”

提到這件事,花如令也道:“若是能醫好小女的病,我願将秦嶺一脈的利潤,分予宮主三成!”

廻光聽着覺得有趣,她将目光投向兩人身後的少女,慢慢說:“心絞痛?這個病可不像後期能患上的,這病大多都是天生。令姝的事情我也聽花滿樓提過,不曾聽聞身有疾病。”

她盯着那少女,說的雲淡風輕:“會不會搞錯了。”

她這話一說,花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

她看着廻光,目光也沒了原先那麽熱切,只是淡淡道:“花家尚且不會随意找個人便認做女兒。我家小女尋到時,懷裏尚且有着當年小七縫給她的娃娃,那娃娃幾經修補,若非我認得針腳與娃娃衣裳上繡的那朵花——這娃娃已經快看不出當年的模樣了。”

“難道江宮主會覺得,有人拿這樣一個不值錢的娃娃來哄騙我們家嗎?”

江廻光聽到這裏,臉上的笑容越發大了。

她直直的向躲在花夫人身後的少女看去,溫聲問着:“确實不會有人這麽做,只是不知花小姐是在哪兒被找到的。”

廻光頓了一瞬,笑道:“群芳谷嗎?”

作者有話要說: 叽叽叽先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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