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邱居新走進房間裏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自蔡居誠被救出已有差不多四日,他的心仍是緊繃着的。那天朝廷的人親自看了蔡居誠的屍體,說要割了他的頭去複命。掌門師父沉默不語,邱居新面色不改,背地裏冷汗卻浸透了衣衿。

鄭居和站在下首,望着蕭疏寒,在場的武當弟子都是有些地位,見這一幕都轉過了頭去,金殿內寂靜得可怕。

“割頭自然可以,”蕭疏寒沉吟片刻道,不過大道好生,此等之舉不得在我武當山上做,出了山門就可。”

那人似笑非笑問如果他一定要在大殿上做怎麽辦。

“福生無量天尊,”蕭疏寒将浮塵搭到另一邊臂穹,“修道之人不喜污物,若施主定要犯戒,在那位那裏也說不過去。”

邱居新不是唯一一個看到這個暗號的,他的指尖已經掐好了法訣。在今日之前他們便定了好了計劃,鄭居和下藥,若不成功便等放鶴臺上再救,若成功便讓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吐血而亡,若有人要強毀便動手,要帶走便派人在山下劫殺。

蔡居誠犯下大錯,但他們不願也犯下大錯。

人死不得複生,比起以後年年祭拜,還不如拼死一擊,留得不留得,都看老君給不給這個庇佑。

然而在他們說出口不必的時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邱居新更是手都發抖了起來。

蔡居誠不用死了。

他想。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他要救蔡居誠。

半個武當山的人都聽他說過蔡居誠心術不正,這個詞可大可小,但終究不是什麽好話。蔡居誠也的确心懷不軌,他構陷中傷同門,心懷叵測, 惡毒善妒,武當還把他活着掃地出了門,便已經是天大恩典了。

在鄭居和與他提此事的時候也面露難色,“我知道居誠心有惡念,也與你有過桎梏,但道門心懷至理大道,他就算萬般有錯,也是…”

他那個時候打斷了鄭居和,說了聲好。

說有人都以為他是最不想救蔡居誠的,蕭疏寒為此铤而走險因為蕭疏寒是掌門師尊,鄭居和為此孤注一擲因為他是首徒大師兄,其他人或因為受過照拂,或因為聽命而行,

可邱居新沒有理由,也沒有一個好的動機去解釋為何他這般願意,甚至大部分策劃都由他所出。

別人贊他情深意重,以德報怨,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蔡居誠而已。

并非武當叛徒,也不是大獄罪人,更不是他的得意師兄,只是一個人而已。

他甚至不知道這般情緣是何時而起,更不知是什麽時候彌漫纏繞,早就将他拖拽入這片泥潭。

人人稱贊蔡居誠有鶴之姿。

可他們沒有人知道鶴脫了那身道袍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但邱居新知道。

開始不過是一次春日的意外。

那時候大約是兩三年前,蔡居誠不喜飲酒,更沒什麽酒量,連宋居亦都喝不過,沒有兩杯臉頰就泛起了紅暈。

宋居亦平日裏是不敢笑他的,不過那日他們實在是喝得高興,再加上月影盈盈,柳色窈窕,天清氣朗,雲影疏柔,人高興了嘴上就沒得把門,他張口就笑他,“二師兄看起來應該是酒量挺好的,沒想到也是一杯倒。”

“閉嘴,”蔡居誠平日裏對師弟要求也極嚴,出口訓斥更是常常有過,不過他現在這個模樣,倒是毫無威嚴,“你年紀還小,日日喝那麽多…倒是有理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覺出些微妙的暈眩來。若是再待下去必定要留人笑柄,還不如早早走了,免得到時候丢了面子,“邱居新,”他向來對下頭的師弟都直呼其名,“你…跟我過去。”

明眼人都知道他吃醉了找個苦力把他架回去,宋居亦不明所以還要問,鄭居和為了給蔡居誠解圍難得給他又倒了一杯。

今夜好風佳月,邱居新架着蔡居誠往住處走。他早已習慣了蔡居誠叫他幫些無傷痛癢的小忙,他記得自己小時候蔡居誠也對他百般照拂,現在領一個吃醉了的師兄回房也不算什麽大事。

只是吃醉的人重得很,蔡居誠更是整個人都往他身上靠。他原先只是扶着他,後來不得不伸只手攬住他的腰,什麽風花雪月,鳥啼莺鳴他都沒顧得上看,光是把他搞回房間就費了大半力氣。

而且…他不願意去動搖道心,但覺得實在是不得不想,師兄的腰生得好生窄,既細而韌,他輕松就能攬過,人說沈腰潘鬓,沈腰雖為世人稱頌,怕不也比不上師兄這般模樣。

他把蔡居誠放到床上,這酒後勁十足,蔡居誠大約醉得狠了,躺倒在床上還要拽着他的衣襟,嘴裏喃喃的不知說些什麽。邱居新想走又走不脫,踟蹰片刻,給他拿了自己的手帕沾了些茶水,輕輕拉開蔡居誠的領口,給他擦擦醒酒。

他剛剛解開蔡居誠系得死緊的領子擦了片刻,似乎是感覺到了一些涼意,蔡居誠抓住了他的手。

“師兄,”邱居新覺得那只手滾燙而潮濕,“我給你擦擦。”

“只是想擦擦嗎?”

蔡居誠閉着眼睛,邱居新甚至能看見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滾動的模樣,“沒有想其他的?”

邱居新心下一震,“師兄吃醉了,”他低着頭要掰開蔡居誠的手,默默為自己搖擺間冒出的念頭而感到羞愧,“不要胡亂說話。”

可蔡居誠非但沒有放手,反而将他的手臂往自己裸露出來的那一片肌膚上按了按。

“邱居新。”

他望見蔡居誠睜開了半阖的眼睛,他雙瞳中似有重重星河,碧波萬頃,即便是這般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也有種卓然的風姿,無論是寶珠還是美玉都不能攀上那般光華絲毫。

“我現在七分醉三分醒,”他的師兄抓着他,臉上還帶着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更顯得他随意狂傲得很,“若你抽回手去,我便是十分醉,若你…不的話,我便清醒得很。”

他不明白蔡居誠在說什麽,他不明白那些暗示,但他極清楚在他那些夜半驚起的那些極其濕軟的夢境裏,這般手臂,這般眼睛,這般唇舌,都來自于一個人。

而現在黃粱美夢一朝成真,他若是再推拒,他覺得下次便再不會成真了。

他着了迷一般将手放了上去,再未抽走。

邱居新那時從未經過人事,蕭居棠也沒開始寫那些話本,他的那些夢裏也不過是師兄湊上來親吻他,只是這般就能讓他爬起來洗褲子。

但這次就過分得多了,蔡居誠顯然不是只把他扯上來接吻的。他親上的嘴唇暖而軟,柔柔地把他的魂靈都要吸去,而蔡居誠的手正在一件件扯開他的衣服。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麽,蔡居誠醉了,他眼角帶着那一絲平時從未得見的殷紅,他着迷地用手指去摸,卻被一下打掉。

“你磨蹭個什麽…”

蔡居誠真是有些暈,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找了這樣的一日,邱居新進益極快,現在他已經分走了自己的大部分目光了,他不甘心,又可悲地被那個他帶出來的師弟所吸引,卻更想讓他這世都無法超過自己,永遠是自己的劍下敗将。

若是在床上,不知他還會不會…冷靜自持,道心穩固,道體無損。

他知自己不是雲淡風輕之人,他懷着自己的惡毒,知道邱居新時時看着他,便猜出了他能成功。

他除下自己的外袍,現如今雖也情欲翻騰,下頭卻也硬不太起來。他心知自己喝多了酒,又怕以後再無對邱居新這般那般的機會,咬咬牙便說道“這次便宜你了!”

邱居新因為他的嘴唇離了去還有些茫然,聽到這般話更有些不知所謂,等他看到蔡居誠将手往他下身去的時候慌亂地推了他一下,“師兄!”他聲音裏有了平時從未有過的慌亂,“你…嗯!”

蔡居誠握住了他。

他頓時覺得自己陷進了一個溫柔鄉,他極少自己碰自己,更不清楚會有這般快活。一切秘密都發生子他的袍底,他忍不住要往蔡居誠手上頂,蔡居誠見他這幅沒開過葷的模樣嗤笑了一聲,邱居新卻也沒怎麽聽見。

等摸到手底下的那玩意硬如鐵柱,蔡居誠便引着他坐過來。邱居新以為這般就是結束了,結果蔡居誠松了手,反而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袍下探去。

他以為師兄要幫忙,便也幫他弄了一下那團半硬的肉塊,卻被蔡居誠打開,直直往後頭送,“你今日用的是這。”蔡居誠引他去摸。

蔡居誠也只看了幾本收繳上來的話本,本也是初次,雖然自己試過幾次,但更不好意思全然交代清楚。

邱居新不受控制地去揉了揉,蔡居誠抖了一下,他自己倒是臉紅了。用這裏能作甚邱居新還沒想明白,本能便驅使他先伸了個指節進去探探。

被人這般摸自己私密之處不好受,但想到自己所計,蔡居誠還要在旁邊引導他怎麽抽手指,怎麽加多兩根,怎麽弄松一些。

他自己也羞得很,仿佛做了一半,這個就不再是由他的妒心引來的報複,而是更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些滋味,另一種自作自受才能得來的懲罰或幸運。他在邱居新的手指下勾起腳趾,這個小東西學什麽都這般快,讓他又着實惱了一會。

等到真正松了能進去了,蔡居誠又要教他怎麽弄自己。他有些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感覺,犧牲自己去教師弟如何通人事,怎麽想都是有些虧。

可那時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早就被弄軟了腰成了春水,邱居新推進來的時候也沒他想象中的那麽痛。或許習武之人皮糙肉厚善忍,他被壓在床上按着弄後頭,竟不一會也覺出些趣味來。

邱居新見蔡居誠眯着眼睛似乎享受,更賣力動起來。他今日進到師兄體腔之前從未知曉世間竟然有這般快活處桃源鄉,今日與師兄媾和雖冒犯之至,可他忍不住更用力些,只是想把聲音從蔡居誠嘴裏撞出來。

師兄有白鶴之姿,邱居新又忍不住去撥開蔡居誠散亂的鬓發,到現在他看起來仍是像只鶴一般,雖屈居人下,卻毫不妥協。無論在什麽時候,那雙眼睛都是這般的自由明亮。

少年不知情滋味,新喜至此掩舊愁。

那以後他們就常常有過私會。

邱居新覺得沒人知道,蔡居誠好似極其謹慎,在他人面前越發對邱居新不假辭色,他本以為那是為了掩蓋他們有了私情,卻沒想到有一日蔡居誠來直接就刺了他一劍。

他這才知道平日裏與他呢喃細語的師兄是假的,真正對他厭煩甚至厭惡的那個師兄才是真的。

可為什麽沒有情卻要做出這種事來?邱居新想不明白,他不願意相信蔡居誠最初的舉動便是有所企圖,他仍懷有那麽一絲對蔡居誠來說是改邪歸正般的渴望。期待有朝一日他的師兄表裏如一,就像他原先以為的那個模樣。

可他再沒有猜到,蔡居誠選擇這般大逆不道地結束自己在武當的日子。

他也沒想到,蔡居誠會這樣回來。

眼瞎指折,身上大片的淤青鞭痕,大大小小的傷疤數不勝數,連掌心都有一片醜陋的灼燒痕跡。

他蜷縮在邱居新的懷裏,像以往很少有的溫存一般,聽話又溫順,像剛剛被從後山撿回來得貓兒狗兒,只管緊緊地貼着熱源,輕輕地噴着鼻息。

可這樣的師兄,醒來以後卻問他要一把鋒利的劍自行了斷。

邱居新曾認為他是絕對錯上加錯,可他卻一句指責的話都再說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叫蔡居誠認出他是誰。

而現在他聽見蔡居誠的悲呼跑入小室的時候,他就看見他以往如仙人之姿的師兄把自己團成極小的一團,靠在最裏頭的床角,滿臉都是被抹開的血淚。

而新的一行正在落下。

他沖上去拉住他的手,把他按在懷裏,直到他感覺到衣服的肩膀已經濡濕,直到他感覺到蔡居誠不再顫抖。

大約有一盞茶的時間過去,蔡居誠才脫力般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知道前山弟子林鳴嗎。”

蔡居誠啞着嗓子問。

邱居新在他手上寫了個“是”

“他死了。”

蔡居誠重重的閉上眼,感覺眼底氤氲出了新的血光。

“居新,他現在這樣不行。”

邱居新沉默地坐在鄭居和對面,這是太和殿的後室,平日裏也是蕭居棠與他一起打掃,平常弟子極少出入,也算是萬全之地。

他們中間擺着一張淺幾,邱居新垂下眼望着茶杯上青碧的葉子打着旋,蕩出帶茶香的漣漪。

“這般下去定會惹來禍患,”鄭居和自小就看着他長大的,怎能不知道他想些什麽,“昨日有弟子上報聽見慘叫,聽者有心,這樣下去只能把他安頓在後山…”

“後山陰冷晦暗,萬萬不可。”

邱居新道。

“保命要緊,後山有地窖,還可以一躲。”

鄭居和皺了皺眉頭。

後山荒山野嶺,連草屋都沒有,更不用說房子。地窖也不過是儲些白菜黃豆的,四面漏風,更為陰冷,平常弟子進去都要打個顫。蔡居誠如今這個現狀,武當如今這個風雪,健全之人還能撐個十天半月,他過去不過是晚死幾日罷了。

“現如今當頭,那人仍存了疑慮,至少躲過這些時候…”

鄭居和并非沒有心存憐惜,他在去獄中見到蔡居誠的模樣就已經心下嘆息,無論他犯的是如何的錯,又怎麽不知悔改,直接死了都好過在這種的地方受罪。

他那日等他,見他被押解過來,亂衣散發,被按在他的對面,睜開的雙目中卻看不到半分往日的神色。

鄭居和假裝面色淡漠,遞給他那杯死囚送行的水酒。他竟然也不問是誰不問是何,抓過去便飲得一滴不剩,還要伸出舌尖舔掉最後一絲濕氣。

這般受辱,撐到現在,鄭居和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蔡居誠是為何。

可更多弟子都是他的師弟,他兩面都要保,不能只顧着這頭忘了那頭。這些日子他焦頭爛額,晚上翻來覆去,來來回回想的就是如何讓山門不再為此丢任何一條人命。

後山是權宜之計,雖說險中求勝,可若是能不冒得險,還是不冒得好。

“今日便不會有聲響了。”

他心裏還在謀劃,邱居新那邊卻倏爾這般說了一句。

“…居誠他舊傷在身,”鄭居和猶豫片刻,還是說出了口,“不可貿進。”

邱居新一擡頭就看見他的大師兄一副怕他拿個被子悶死蔡居誠的模樣。當初選得邱居新去只因他無俗物,日日消失也不會有人常來尋,弟子都只當他癡迷劍道,更不會懷疑他竟是去照顧刺過他的那個叛徒師兄。

鄭居和看來也是只考慮了這層,邱居新心想,蔡居誠的那些模樣倒真是有所用處。放眼整座武當,誰都瞞過了,連鄭居和都能一無所知滴水不漏,其他人更不會發現他們之間的那些龃龉。

“我會想辦法的。”

他對将信将疑的鄭居和保證道。

雖說想辦法,他也沒什麽辦法可想。

蔡居誠醒着的時候看起來好了許多,和平日裏也沒什麽不同,脾氣上來了還會對他指手畫腳罵他兩句,半誠心實意半假情假意地叫他滾,自己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睡着了卻還是要往他身上貼,恨不得手腳都纏住他才好。

可他睡着的時候卻頻頻發夢魇,他好似被什麽東西緊緊捆住一般,時而尖叫,時而恸哭,還揮舞手足想要趕什麽走。

邱居新一次兩次可以叫醒他,可終究不能一整日都不露面。他走了蔡居誠便要做噩夢到驚醒為止,那聲音雖在地下也如杜鵑泣血字字珠淚,回蕩撞擊在整個後山中,聽得叫人心驚。

邱居新端着半碗清粥,皺着眉頭走進小室。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蔡居誠搬去後山,現如今只能想些辦法,必定要解決了才好。

他撥開機關靜待門開。小室并非極小,原本是武當不知哪位先輩悟到之所,現在倒是物盡其用,說話間便藏了個最能給武當惹來禍患的人。

邱居新邁步入門,蔡居誠不讓多點蠟燭,也不讓點在離他近的地方,房間內稍微有些昏暗。以至于他現在才能看見坐在桌旁的蔡居誠轉過來的一個下巴。

那日蔡居誠與他說起林鳴之死,說起另幾個他叫不出名字來的武當弟子之死。他以為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便攥着邱居新的衣服一點一點描述他們的相貌,期待武當山能找回他們飄零在外的一捧白骨。

有些人臉上有痣,有些人眼旁有傷,還有些人劍匣上有個“鄭”字,不知是他自己的名姓,還是用的鄭居和用過的武具。

邱居新從不知道他一日日眼高于頂的模樣,竟然還能記住這麽多人的形貌。

他說時語調冷靜卻微微顫抖,眼中更是無時不刻不滲出醴紅血淚來。邱居新懷抱着他等他說完,幫他擦淨那些鮮血,然後在他脫力昏睡時把他塞回床裏。

自那之後蔡居誠有幾日沒有與他說話,後來不知為何又轉過了這個彎來,卻比以往還要親近了些。

大約是最難看的模樣都被看去了,邱居新默默想,也不把他當作外人看了。

蔡居誠還真是抱着這樣的念頭。

若是見過他落魄的人都要一個一個殺了,那眼前的這個小啞巴是絕對逃脫不了。他本身不想再和別人這麽親近,他一輩子也沒和幾個人那麽親近過,何況是同吃同睡,生活起居都要另一個人照料,約摸在他能說話的時候就再沒這種待遇了。

他是想保持些距離的,他憑什麽就和一個武當派來照顧他的小東西這麽熟,這小東西又憑什麽這麽盡心盡力地看護他?人心自然是險惡肮髒的,蔡居誠也不免得要往最壞的地方想。

不知道是不是師門許了他什麽珍奇秘寶,讓他能自覺自願做這個不讨好的活計,或者是他本身便是個難得的大好人,特地來給他這個壞了一半的人些許溫情?蔡居誠想來想去,倒是覺得兩個都不大像。這人雖說是奉命照看他,可是卻絲毫不煩惱懈怠。蔡居誠都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惹人煩得很,一兩句不如意便要和這個啞巴發脾氣,等到他真不高興的時候,罵人扔東西更是常常都有。

他現在心緒不定,夜夜面對着那些夢魇,任憑誰都溫和不了。蔡居誠本就不是一個溫和的人,現如今被它們一攪和更是十二分易怒陰沉。他很多時候都睡不着覺,有時候睡着了也很快驚醒,血淚把被子都要濡濕,整個人瘋了一般又踢又打,任憑哪個都要被他吓壞。

他不想和小啞巴親近的,可是若是他身邊連個活人都沒有,他在睡着時便無人能喚醒他,若是連些熱源都沒有,他就要一直冷冰冰死寂得像塊石頭。而小啞巴卻是真的好,任打任罵,有時候蔡居誠都替他覺得委屈,伺候這麽個東西還沒得回報,連一句好都得不了。但他不過是小心翼翼地湊上來,輕輕用指頭去撓撓他的手心罷了。

那日他噩夢做得厲害,醒來時那些內疚和苦痛仍緊緊地攝住了他的心魂。他喘不過氣來,他急需要一個人聽他念叨些話,否則這些情感便要一下子暴漲開來,直接把他撐得死在當場。

他沒有想太多,小啞巴很暖,小啞巴把他納進懷裏抱着,他斷斷續續說了好些有的沒的,小啞巴沒有煩他,也沒有怨他,他以為無論哪個弟子聽了他們這麽說都要取他性命的,但小啞巴沒有這個意思。

他的手拿着的布巾像母貓安慰貓崽子時糙糙的舌頭,一點一點舔掉他眼下的淚去。他或許是在恸哭了,但小啞巴也不覺得一個男人,一個曾經的武當二師兄不應該流淚,或許是他犯過這麽多錯還有什麽臉面流淚。他只是把自己攬着,拍拍自己的後背,然後在他睡了之後給他蓋上被子。

蔡居誠覺得這實在難得,小啞巴沒有高看他,也沒有低看他,即便他都露出這些軟肉害處來了,這個人也沒有趁機撕咬上半口,只是把他身上的傷都裹好,把血肉都包緊,再不讓他脆弱成這個模樣。

很是奇怪,蔡居誠想,可又莫名有點放心的意思。

既然他都看去了那些模樣,既然最難看的都被看了個幹淨,那即便是同榻而眠同席而坐,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了。

可這也不是說自己就會待他好些,蔡居誠覺得他不會這麽輕易妥協的。

“你今日怎麽來的這麽晚。”蔡居誠聲音裏帶了些不耐煩。邱居新從旁邊拿了燭臺,輕輕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你是不是今日當值才來的遲了,”蔡居誠似乎隐約間感覺到斑斑駁駁的一點光熱靠近了他,他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退,“我要的東西呢。”

他要書籍這些也就罷了,可他要發冠木釵,大概是想束發。邱居新與鄭居和說了,他們兩人皆是怕他尋死,最後左思右想還是不給為好。

邱居新将粥碗放下,撓了撓蔡居誠在桌上的手指。蔡居誠換了一只手,然後将手放在他手上,等着他寫下字來。

蔡居誠藏起的是那只有燒傷瘡疤的手,邱居新自然知道,也不需點破。他從懷裏摸索了一下,抽出一條玄色發帶來,放在蔡居誠手上。

這是不知哪個女香客送予他的,既然師兄想要束發,這個總安全得多。

蔡居誠摸到發帶先是愣了,然後再用兩手展開細細摸索了一遍,随即彎了嘴角,“你不願給我你的發冠便算了,這般糊弄我作甚,”他又摸了摸那條發帶尾巴處綴着的那些金線,越發确認這到底是什麽,“看來你長得也不錯,月桂繡眉,金絲描山,哪個姑娘想與你相約黃昏後,小啞巴?”

自從邱居新說他是個啞子,蔡居誠沒兩日就開始這樣叫他了。

雖說不好聽,但不知為何也透着一股親昵意味,邱居新自然不會阻止。“我不知”,他在蔡居誠攤開的那只手上寫道,眼睛卻望着蔡居誠嘴角還未消散的那些笑意,“她沒說”。

料想這個小啞巴也不知道,蔡居誠在這些風月之事上有些過來人的感受,不知為何就帶了點亂七八糟的奇怪優勝感,“你下過山嗎?”他問。

邱居新猶豫了一會,“沒”,他寫道。

“那你是自然不知道了,”蔡居誠本想開口告訴他這些事,卻想起自己也是在點香閣裏知道的,也不是什麽好誇耀的事,而且這麽說來,好像自己和他很熟似得,他也有些不樂意了,“就是,發帶送人,便是想約你一述,”蔡居誠想含糊過去,“像這種,一摸便知是小姑娘繡的。”

邱居新望着他摸索那條發帶的樣子,心裏突然有些不願意,他知道那是他給的,但師兄總不好戴別人的定情信物,不合體統。

他想告訴蔡居誠然後将發帶抽走,還沒說出口蔡居誠便叫他給自己紮上。

蔡居誠原本的頭發極漂亮,他見過蔡居誠事後潛入浴桶裏時黑發在水面上飄散如霧的模樣,那時他便想伸手去撈那片雲霧,怕它裏頭藏了彎彎明月半盞。

可現在卻變得幹黃紮手得很,邱居新最開始照顧他為他擦洗,還從頭發裏頭剪掉了好幾個打結的污物。

他默不作聲地繞去蔡居誠後頭為他梳理長發,蔡居誠順從地揚起頭讓他擺弄,“今日你帶了什麽吃的來?”蔡居誠在燭火下閉上眼睛,那張臉仍舊一如往昔,“還是粥?”

蔡居誠脾胃虛弱,只得喝些粥,吃多兩口還要嘔出來,應該是餓得狠了。

邱居新此時不能說話,兩只手握着他的頭發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堪堪騰出一只手去,在蔡居誠似乎長久不見光的後頸寫了個“是”。

蔡居誠沒想到他會這般碰他,那手指輕觸就像一條貓舌,癢癢地逗弄了半刻便要撤開。他縮了縮脖子,邱居新一下沒抓穩,那發絲便又散落在了肩上。

“罷了罷了,”他突然覺得這般反應好生詭異,這人又不似陌生人又不似更親之人,到底放在什麽位置他也沒想清楚,暫時不明白不要緊,但絕不能再讓這毛手毛腳的東西碰他,“不紮了。”

這些日子處下來他自然知道如何順勢而為,他放下發帶,拿起粥碗,然後引蔡居誠的手去碰。

蔡居誠會意,拿起來喝了兩三口,便又放下了。

“吃”,邱居新不顧他厭煩的模樣,掰開他的手寫道。

“吃不下了,”蔡居誠說,他這些日子來都不願意吃東西,邱居新只當自己侍候他,每日都要迫他吃下一些才好,“這些這般寡淡,愛誰吃就誰吃。”

他不是沒和蔡居誠解釋過他現在的脾胃虛弱,受不了硬糧,那日他寫字寫得手酸,蔡居誠也亂得很不知道他到底在寫什麽。最後終于搞明白了,他還是把邱居新趕出門口,就是不願意再添一口。

邱居新知他為何這般,聽鄭居和說過獄卒講他在牢裏曾想要絕食自盡,結果被人按着生生灌了兩日,他吐得喉嚨都燒壞了,随便一口唾沫都帶血。他們說起來還很不忿,企圖用這個來證明他這個人多麽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走天外路,偏投地獄門。

後來他便知道是如何應對的了,只要他夠強硬,蔡居誠怎麽都會吃上一兩口。

所以他又将碗推得更近了一些,再寫了個“吃”字。

蔡居誠又覺得他煩,“吃不下便是吃不下了,你再讓我吃,我也吃不下去。”

邱居新沒再寫,而是将碗直接塞進了他的手裏。

不吃怎麽好得起來,蔡居誠雖說這幾日精神了些,可人卻比起牢裏接出來的模樣一分沒變,瘦骨嶙峋,衣帶寬松,甚至隔着衣服都能看見突起如怪石的肩胛。

邱居新知道有一種說法叫回光返照,他只怕蔡居誠現如今不想求生也不想求死。只是把自己耗在那裏,等這副皮囊裏的氣力都耗光了,他便終能解脫出去了。

至少要長些肉,邱居新想,真正不想活的人吃下去的東西是沒有用的,可是如果師兄好了些,他必定會能長些肉的。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這般婆婆媽媽的計較了,望着蔡居誠皺着眉頭又喝了兩三口他才放過了他,還摸摸他的手好像安慰。

蔡居誠原本想要笑一笑他的,可是剛喝下去的那半口粥不知為何就是咽不下去,他強吞了下去,嘴裏霎時間便反上了酸氣。

他沒來得及開口,便低下頭在地上吐得一塌糊塗。

他這幾日本來就沒吃什麽,現在嘔出來的更是只有三四口,都是苦的膽汁和剛吃下去的米粒。他這般一吐似乎把那個小啞巴吓壞了,趕忙伸手去拍他的背,還要幫他撩起頭發,別讓他弄髒了自己。

蔡居誠趴在那裏上氣不接下氣,心道若是你早些這般體貼不就好了。

他又嘔了一口,覺得眼淚都被逼了出來,心頭卻仍有陣陣反胃之感。他幹嘔幾下覺得喉嚨都痛了,卻再沒吐出東西來。

他伸手抹掉臉上的那些更黏稠些的血淚,維持着那個姿勢側着腦袋望這個小啞巴師弟,“…你還要我吃嗎?”

師弟見他終于嘔完了,趕緊給他拿了帕子擦嘴漱口。他大概是在搖頭,想到蔡居誠看不見,又在他手上寫了個“不”字,比他還要緊迫。

這番折騰下來蔡居誠也覺得有些不适,他本來昨晚就沒怎麽睡,今日特地等着小師弟來暖床的。等他收拾齊全了,蔡居誠便坐到了床邊拍拍被子,“現在與我睡一會嗎?”

邱居新恍然間看見了他以往的那個師兄發出邀約,但現在蔡居誠與以往相差甚遠,他一眨眼便抛卻的那些雜念。

他們之間的事還可以再說,只要師兄好起來,恩斷義絕又怎麽樣。

他除了鞋便與蔡居誠躺到一處,蔡居誠覺得他更暖些便不願遠離他。兩個人手臂都貼在一起蔡居誠腦袋偏向他的脖子,呼出的暖氣讓他切切實實地感覺出身旁的人仍活着。

“你以後要早些來,”蔡居誠明顯半只腳已經走去與周公相會了,“我等你來了再睡。”

這裏面隐含着萬千種話沒有說出來,而邱居新只是摸了摸他的頭發,然後彈出劍氣熄滅了燭火。

彼時彼刻他無法回溯,至少此時此刻他還能一陪。

他也阖上了眼睛。

邱居新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

現在已經過了一些日子,距離蔡居誠拖着枷鎖上山好像已經是上個年號的事情。邱居新現如今日日課業都可以不做,但師兄必定要照顧,鄭居和也體諒他有事在身,即便是他逃了課業,也勉為其難原諒了這個好師弟。

可是盡管是這樣,盡管他已經拼盡了自己能做到得一切事情,蔡居誠看起來還是沒什麽好轉。

在邱居新心裏,好轉必定是要與現在不同的,可蔡居誠和現在就是一模一樣,咬死了也沒有絲毫變化。雖說上次之後他對自己親近了些,時不時也開那麽兩三句的玩笑,可終究還是只把他當個親切的小師弟。邱居新極懷疑不僅僅是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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