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

回到駱府,日頭已經偏西。

雲依沒有去父親的書房,去了也見不到駱老爺。

贗朝舉國皆知,當朝天子最近這兩年整日莺歌燕舞,一心只求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至于國事,全仗內閣駱崇正,林侖兩大元輔過問打理。

駱崇正既是首輔又是太子老師,擔着太傅之職,需操心之事更是繁雜。精力都放在宮中還不夠,遇到節慶或突發事端,更是徹夜無歸。

長此以往,在內閣偏殿湊合過夜竟也成了駱崇正的習慣。算下來,這些年駱大人在宮裏待着的時日,倒是比在家裏還多出許多。

若換作往日,雲依定是去找哥哥駱雲清玩鬧的。

自從姐姐駱雲漫四年前嫁去東宮做了太子妃之後,教導雲依的責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年長雲依三歲的駱雲清身上。

哥哥手把手地教雲依習字,教雲依撫琴,看雲依學倦了便與她對弈……想來除了女紅和《女訓》《女戒》之外,雲依這傍身的技藝大抵還是拜駱雲清所賜。

可今日——

東門外湖畔那一幕着實太過驚悚,直到此時雲依仍回不過神來。

哥哥自幼體弱多病,家裏人都說因他在娘胎之時便未得好生照料,于是自出生起便病痛不斷,藥理不歇。

随着年歲增長,哥哥孱弱的身子倒是有所強健,再不似以往風吹即倒般羸弱,但長久的病痛卻為他朗俊的眉宇間添了絲飄渺的憂郁,令這位在旁人眼中霁月風光的翩翩佳公子多了一副冷傲憂郁的出世之姿。

旁人不知可雲依卻曉得,哥哥的內心是暖的,溫熱如泉,清潤如玉!

可究竟為什麽,哥哥竟然狠辣絕情到非要置府裏的舞姬于死地呢?

贗朝民風雖然開化,但到底受了千年禮教的影響,女子們并不及南疆和北戎女子來的放浪。

永安酒樓作坊內不乏北戎來的妙齡女子獻唱作陪,猜拳渾鬧。而青樓花巷中若是少了曼妙多姿的南疆女子,就好似一鍋熬好的湯獨獨缺了鹽巴——怎麽也提不起味兒來!

永安的大戶人家為了消遣,也或多或少在府裏養些姿容靓麗的北戎歌女和曼妙婆娑的南疆舞娘。宴請賓客,節日慶典,各家都免不了拿出攢養的歌姬舞娘們炫耀一番。

即便從前并未聽說哥哥喜歡府裏的南疆舞姬,但總也沒見他讨厭過這些妙齡女子,究竟......

“二小姐,夫人在休息,吩咐我們說不讓打擾。”

糊裏糊塗地亂想着來至檐下,探出的手尚未觸到門板,忽聽得身後一聲喚,原是娘親的貼身丫鬟急急地跑了過來,反倒将正出神的雲依吓了一跳。

“都快晚膳時間了。”擡頭看看逐漸暗淡下來的天色,雲依蹙眉問,“娘親身體又不舒服了嗎?何時睡下的?”

這駱夫人雖然擔着“夫人”之名,其實卻是駱太傅的妾室。

駱太傅仕途遂順,可家室卻不及他的仕途這般順利。

姐姐駱雲漫的母親出自永安世家,曾是有名的大家閨秀,只可惜在駱雲漫四歲之時便一病不起,香消玉損了。

續弦的夫人是哥哥駱雲清的娘親。可這位夫人比前一位駱夫人更加不幸。

聽府中下人們說,她在懷着駱雲清之時便已是疾病纏身,待産下駱雲清後更是強弩之末。孱弱的駱夫人生下駱雲清之後,等不到兒子周歲便油盡燈枯,遺憾地撒手人寰了。

自兩位駱夫人相繼過世後,駱大人再也沒有續弦,府中只餘了一房美豔妾室,乃是有一年駱大人跟随聖上微服私訪時從贗朝與南疆交界的雲涯縣帶回的南疆女子。

在第二任駱夫人病逝一年後,這位南疆女子生下了駱雲依。

令人意外的是,駱雲依的到來不但未令這女子展顏歡笑,反倒是從見到雲依的第一眼起,這女子便一日更比一日憂郁。

在雲依的印象中,娘親總是卧病在床卻不進湯藥。這世間,仿佛再無任何事情可令娘親會心一笑。

娘親看着她的眼神,始終那麽淡,淡得仿佛初春的一絲微風,輕柔細軟,不待雲依細細感受便已消散在了冷冽的寒潮中……

“嗯……”那丫鬟想了想,自個也有幾分納悶,“用過午飯就睡下了,時間……也确實不短了。”

“知道了,我悄悄進去看一眼就出來。”

“那你輕點啊二小姐,夫人這幾日夜裏總睡不好。我吩咐廚房給夫人炖盅牛乳杏仁羹,我這就去看看炖好了沒。”

“好的。”

“哦,對了二小姐,”雲依的手剛搭上緊閉的門板,忽然聽得走出幾步的丫鬟回頭道,“這衣裙很漂亮,襯得二小姐愈發嬌豔了呢!”

微笑着轉回頭輕輕推開房門,一時間雲依心情好了許多。白日間壓在心頭的重擔仿佛橫亘于頭頂的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沒想到下人不經意的一句贊美竟讓她又活了過來。

駱府雖大,卻沒有一個能夠解她疑惑,令她心安之人。即便娘親再不親厚,然則當下這般忐忑的時刻,雲依仍是覺得來娘親身邊坐坐更踏實些。

“娘…親……”

轉過前廳,一聲輕喚戛然而止。

整個屋子密不透風,沉寂安靜地猶如一潭死水。

煙灰色紗幔重重疊疊,挂在紫紅色檀木大床之側,那上面,斑斑豔紅,點點血色。

一只纖細的手臂從層層紗幔中跌落出來,無力地垂挂在榻邊,蒼白得仿佛冬日初雪。

粘稠的血河自那慘白的手腕蜿蜒而來,漫過腳踏,趟過氈毯,爬上了雲依綴着珍珠的藕色繡鞋。

風自身後的大門吹進來,晌午在城外池塘邊聞到過的濃濃血腥再次灌入雲依鼻腔……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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