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夢忘川長
駱雲清聽到消息急匆匆趕過來時,看到的便是滿屋素淡中一席紅衣的雲依呆滞的背影。
豔紅的紗衣随風輕揚,長長的裙裾與屋內素色紗幔攪在一處,鬼魅一般飄飛游蕩。
小厮丫鬟們個個忙亂又慌張,有的跑進跑出地傳着話;有的拎了水桶邊偷偷抹淚邊擦拭着地上未幹的血跡;還有的捧着剛從藥房尋來的千年靈芝,百年老參,眼巴巴地捧到老醫師面前,指望着能為夫人吊一口氣。
年長的醫師在徒兒的陪伴下來至榻邊,只探了探鼻息號了號脈,捏了捏那條正漸漸轉為灰敗的藕臂,便遺憾地長嘆一聲,道了句:“準備夫人後事吧。”
“哇!~”
老醫師的一句話宣告了駱家第三位夫人的故去,滿屋下人聞言頓時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恐懼與悲痛,嚎啕大哭起來。
“雲依!”
“小姐,小姐!”
哭聲繞梁,滿屋皆悲。唯有一人仿佛入定老僧般一動不動。
自那一聲慘叫後,她便保持着僵立的姿勢再無動作。
愣怔地盯着榻上那具毫無血色的屍身;愣怔地看着下人們慌張地沖進來而後更加慌張地沖出去;愣怔地聽着老醫師吩咐大家準備後事……
“帶小姐先回房!”
駱雲清見雲依如活死人一般怔忪到底心生不忍。雖說前日在這院子裏射鳥兒時,他無意間竟然發現了一則令駱府顏面無存的秘辛,讓他頓時恨不得将駱府上下的南疆女子全部斬盡殺絕,但畢竟他和雲依也做了十多年兄妹,雖然雲依身體裏流着南疆的血,但冷靜下來一想,她倒也算是無辜吧。
“公…公子,小,小姐…她……”
婢女喚了半響卻不見雲依反應,無奈,只得反身向駱雲清求助。
駱雲清眯眼盯着雲依豔紅的背影尋思了一瞬,“噌~”一記利落的手刀落于雲依白皙的後頸之上。
“咯~”一聲輕響自雲依半張的唇溢出,仿似垂死之人吐出了最後一線游絲,身子晃了兩晃,她終于如斷線的風筝般委頓了下去。
“錦瑟,似水,”駱雲清将暈死過去的雲依架上丫鬟錦瑟的後背吩咐,“好生照看小姐,有什麽閃失,拿你們是問!”
“是,公子!”
錦瑟和似水背着雲依走了,她那拖曳在身後的長長裙裾飄飛在初春的微風裏,莫名令駱雲清想到了忘川河邊豔紅的彼岸花。
“一夢忘川長,夢醒滄海荒,枯樹白骨沒秋霜……一夢三生忘,何處是歸鄉,諾言成空随花葬……彼岸花,歌未央,路蒼茫……”
歌者聲猶在,人已入黃泉。
……
“混賬!跪下!”
“啪”地一聲,紫檀案幾上厚實的鎮紙在駱崇正手下斷作兩截,“畜生,你給我跪下!”
“孩兒沒錯!”
書房外的廊檐下駱雲清站得筆直。
“不孝之子,你想氣死我是不是?!”駱崇正那雙深陷于框的雙眼募地圓睜,連帶平順的兩道眉斜飛而出,上挑成一個尖銳的弧度。鼻翼翕合間唇邊胡須在他不穩的呼吸中不住顫動,這副模樣與平日間溫和內斂的駱大人相去甚遠,令人覺得陌生無比。
駱崇正極少在家,自然也就極少有機會親自管束駱雲清和駱雲依兄妹倆。好在這兩個孩子都算上進,幾乎不曾給駱崇正惹下什麽亂子。偶爾回來一次,也不過是将兄妹倆叫過來關照幾句,何曾發過這般大的火。
“你……你還說沒有錯?!”駱崇正氣急敗壞地指着門外一臉倔強的駱雲清,“我們駱家就要被你斷送了,你還有臉說沒錯?!”
“父親的意思是要将烏夫人自殺的原因歸咎于孩兒身上了?”駱雲清平靜的面上顯出幾分倔強和不甘,“大姐的娘親死了父親您傷心過嗎?!我娘死了您傷心過嗎?!......這些年來,孩兒何曾見到父親為我和姐姐的娘親在清明時節燃過哪怕一炷香?!”
“混賬!!!”
一聲怒喝驚飛檐下兩只築巢的燕子,撲棱棱扇着翅膀倉皇飛遠了。
幾步來至門外,駱崇正與駱雲清面對面立于檐下,兩雙晦澀的眼射出的光兇狠地碰撞在一處,火花四濺,仿佛驚蟄時節夜幕之下駭人的閃電。
“今日父親倒是回來的快,看來不是父親心腸硬,而是父親在乎的唯有一個烏夫人罷了!”
“斷送駱家的畜生,不知好歹的畜生!何時輪得到你來質疑為父的所作所為?!!!”
駱崇正眼中的叱咤的風雲被駱雲清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如何也抑制不了內心深處的憋悶。哪怕是魚死網破的結局,今天他也一定要把想說的話統統說個清楚!
“父親的所作所為自然輪不到孩兒來質疑,孩兒不過是替早逝的母親覺得不值罷了!”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抽上駱雲清左臉,五個鮮紅的指印赫然顯現在他白淨的面龐之上。只須臾功夫,那微紅的指印就已浮起,仿佛生怕世人不知曉這臉龐的主人挨了打似的。
“畜生!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你是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
“哼!~闖禍?!一人做事一人當,父親放心,我闖了什麽禍由我駱雲清一人承擔!”駱雲清紅腫的面頰上顯出一絲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陰冷笑意,“孩兒只想告訴您,被您放在心尖上的什麽烏夫人,心裏從來就沒有過您!!!”
“閉嘴!你,你……”駱崇正被氣得渾身直顫,食指比着駱雲清眉心,他抑制着哆嗦的嘴唇抛出一句狠話:“若是你再如此一意孤行放肆妄為,為了整個駱家,為父并不介意将你灌啞了做一輩子啞巴!”
駱雲清冷冷地與駱崇正僵持着,終于,他眼中的陰冷逐漸有了羞憤和憐憫的意味,半響,他嗤笑一聲譏諷地望着駱崇正開了口:“也罷!父親,孩兒只是替您覺得窩囊!孩兒今天終于明白了,府中下人為何背後都說我母親當年死的蹊跷,呵呵~”他冷笑一聲踉跄着後退兩步,“父親,您有這麽多理由不去昭雪我母親的死亡——家族、家業、權勢地位、甚至這天下太平都能被您拿來當做堂而皇之的借口,我區區駱雲清還能說什麽呢?!”
“混賬!不管你看到多少,聽到多少,都不許妄自揣測!”駱崇正縮在袖管之下的手緊握成拳,骨節泛白,“想要保住你這條小命,想要保住駱家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你就給我閉嘴!!!為父最後警告你一句,方才這番話若是再從第二個人嘴裏傳出來,為父會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如何?殺了我嗎?哈哈哈哈~”駱雲清仰頭大笑,“父親,殺了我,您究竟是為了保住駱家,還是為了遮掩您所受的羞辱呢?!”
駱雲清一刻也不願繼續呆在這裏,他看也不看駱崇正灰白一片的臉色,決絕地轉身大步而去。
“哈哈哈哈~”幽長的走廊裏回蕩着他的笑,尖刻,冷厲,充滿了譏诮和諷刺。
“噌”地一下,多年來積聚在心頭的抑郁仿佛一柄利劍直竄頭頂,駱崇正只覺血氣上湧,頭暈目眩。“從此往後,”望着長廊盡頭駱雲清漸漸遠去的模糊背影他扶額低語,“你再不是我駱崇正之子!我們駱家也從來沒有你這個不孝之子!”
“老爺,老爺!”
狠絕的話語剛出口,忽見福管家火急火燎地從前院跑了進來。
“老爺,快!快!皇上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