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輝如昔

“老福,你去把清兒那邊的胡鬧止了吧,我,就不過去了……”

福管家寥寥數語,卻讓駱崇正堵在胸口的怒火悵然而逝。沉沉地長嘆一聲,他緩步往回走去,佝偻的背影被重重月影壓着,脆弱得仿佛不堪重負的衰草,寂寥,落寞。

“哎!”望着駱崇正失魂落魄的背影,福管家不禁搖頭嘆息。仰頭,月輝如昔。可是算算,那一年,距離今日已然過去十多年了……

那是啓泰十七年的秋天——

永安高遠的晴空上飛舞着金黃的扇葉,地處贗朝與南疆交界的雲涯縣仍舊烈日高懸,炙熱難熬。

城中最有名的青樓“雲滿樓”二樓最高雅的廂房內,對坐着兩位衣着講究的中年男子,一看便知非富即貴。

火眼金睛的老鸨只消輕悄悄地一瞟,便已眼尖地瞅出面南那位身上的錦衣布料正是贗朝首屈一指的織造大家雲家久負盛名的“雲帛錦”;而面北那位身上卻是南疆當地赫赫有名的染坊浣越坊染出的“浣虹錦”。

氣度雍容,身份高貴,老鸨一時間覺得得了個大寶貝,樂不可支。

“桃兒,桃兒!”她死命搖着手裏香帕,飛快倒騰着裙底小腳,整個走廊都在她那興奮地壓也壓不住的尖細嗓音下微微顫抖着。

待到那桃兒被老鸨牽着,扭扭捏捏地來至雅間門口,老鸨這才募地頓住腳步,擡手小心地理了理一絲不亂的鬓發,抛給桃兒一記滿是贊許的眼神,弱柳扶風般推開了雅間虛掩的大門……

三日後,駱崇正恭恭敬敬地引着小厮裝扮的烏桃兒出了雲滿樓後門,登上了折返永安的馬車。

一路上,偶有低聲對話從半透的車簾內傳出,車架旁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駱崇正聽得車內兩人言語便知,這位自以為為了至高無上的愛情而甘願栖身于勾欄之內整整一年的南疆前任聖女,從此再也不會有平靜日子了!

哎!……上一代的恩怨糾葛尚未化解,下一代的囹圄又憑白發生,駱老爺這心裏……哎!~

福管家搖搖頭,轉過身将将擡腳,忽然——

“啊!~”

戛然而止的凄厲慘叫如夜枭嘶鳴般劃破了寂靜的夜,消逝在撫清苑漆黑的夜空裏。

“這,這畜生又造的什麽孽!~”

走回幾步的駱崇正自然也聽到了這聲慘叫。郁悶地一拍額,他恨不得撞死在路邊山石上,嘆口氣,終是恨恨地折返步子往駱雲清的院裏走去。

“老爺,您慢點,慢點兒……”

“嘭!”

剛過轉角,駱崇正便與慌慌張張迎面跑來的小厮撞了個滿懷。

“哎呦~……老……老爺?!老爺您……您怎麽……”看清被撞之人,小厮吓得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連連磕頭。

“侍茗?……公子呢?”駱崇正按着被撞痛的胸口居高臨下俯視着小厮。

“公…公子…他…他……”

“少啰嗦!方才後院裏的呼救聲怎麽回事?!”

“呼…呼…呼救?……”侍茗低低埋着頭,吞吞吐吐,半響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

“滾開!!!”再無耐心的駱崇正一腳踹在侍茗顫抖不已的肩上,直踹得他歪倒在地。不待他爬起重新跪好,駱崇正和福管家已經一前一後消失在了園門那頭。

“殺人這麽簡單的事,被你們一個個做得…啧啧啧……”空闊院落內,百年樟木下斜坐着一個月白身影。清透月輝映在他随風飄蕩的衣袂上,反射出如水般潋滟光華。

“這些南疆賤婢只會禍害男人,”駱雲清單腳搭在矮幾上,手裏馬鞭無聊地在虛空中畫着圈,出口的聲音不疾不徐,輕描淡寫地仿佛在說一件再家常不過的事,“咱這是為民除害,你們有什麽下不去手的,嗯?!”

跪伏一地的小厮個個抽搐着肩膀大氣不敢出,看樣子吓得不輕。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幾個手腳被敷衣着不整的南疆舞姬瑟瑟縮縮擠成一堆。

半個時辰之前,一曲舞罷,她們還做着榮華美夢,聽從了小厮的吩咐,乖乖地被鮮紅的綢布裹了手,敷住腳,夢想着即将被那帥氣冷傲的駱家公子抱去榻上……可是眼下,一抹刺目的腥紅蜿蜒着在她們光裸的腳邊流淌成河……

那條散着熱氣的血河透過漸起的夜霧射進駱崇正眼中,使他那本就因為憤怒而擴張開來的瞳孔“嗖”地一下縮成針尖大小——“孽障!!!”

駱雲清不為憑空響起的厲喝所動,照舊毫無禮數地斜躺在軟塌上陰陽怪氣地數落跪在他腳邊的小厮們:“府裏現成的例子就擺在那裏,你們一個個都瞎了?前頭和尚超度的經文還沒念完呢,你們是不是就都忘了,那個南疆女人是怎麽逼死我娘的?!”

他的聲音淡淡地蕩在初春的夜風裏,沒有忿,沒有恨。只是涼薄一片。

“混賬!!!”

駱崇正怒不可遏,聽得這話但覺全身血液“哄”地一下竄進腦中,仿佛潰壩的洪水般咆哮着将他腦中那根始終緊繃的弦“噌”地一下——沖斷了!

“你,你……”他指着躺倒在血泊中聲息全無的南疆舞姬,手指與聲音一并在暗夜裏絕望地顫抖着,“孽障,你究竟想要如何???”

“我要如何?”駱雲清慵懶地自軟榻上站起身子,眼光不屑地掃過瑟縮成堆的舞姬,他淡淡道,“我不過是閑得無聊,想了一出好玩的游戲與她們一道玩耍罷了。駱大人,七日前您不是才剛說過,你我再無父子關系嗎?既然如此,駱大人又何必再來管我呢?!”

“你!……你個不孝子,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該……”

“當初?……駱大人是說當初我娘找上駱府之時,您就不該接納她吧?”駱雲清緩步上前,穩穩地立于駱崇正面前,眼中陰懋密布,“要我說也是,您何苦犯的着為了我娘委屈了您的烏夫人,害她在咱駱府做了一輩子無名無分的妾室呢。”

“你!…畜生!你這個畜生!豬狗不如的畜生!!!”駱崇正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悲戚,手緊緊按住起伏的胸口,許久終于嘶啞出聲,“你這是草菅人命你知道嗎?你……你怎會惡毒到如此地步!!!南疆的女子也是活生生一條性命!你,你簡直是喪盡天良!你有沒有想過,你母親若是活着該有多麽失望?!”

“我惡毒?!我喪盡天良?”駱雲清傾身挨近駱崇正,十五歲的男兒已然比他那年近半百的爹高出了半個頭,他死死地盯着駱崇正渾濁的雙眼壓低了聲音,“論起惡毒,我可比不上你那位南疆來的烏夫人!”

“你!……”

“你應該替她感到慶幸,駱大人!”不等駱崇正說出個所以然,駱雲清忽地揚聲一笑,“在我還沒想出究竟該怎麽讓她死之前,她搶先選擇了自盡,這樣也好,大家都幹淨!”

“你?!......”

“駱大人,您不會天真到以為我真願意留在這駱府充什麽孝子替那烏夫人守喪吧?若不是那日您狗腿地應承了皇上說什麽我會盡孝子之儀,若不是顧念着莫讓皇上怪罪您,怪罪駱家,我駱雲清早在七日前便走了!”

冰冷的眸微眯,仿佛利劍往駱崇正那傷痕累累的心口又補了一刀,逼得他不自覺地倒退一步,好容易踉跄着站穩身子,一聲嘶吼沖破無邊黑夜——“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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