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水利?!”海蒂懵了幾秒鐘:“為什麽是水利?”

她以為美第奇會帶着他去處理其他已知領域的各種問題……但沒想到跨度會有這麽大。

“讓灌溉和引水變得更輕松,可以促進經濟的基礎發展。”達芬奇聳了聳肩道:“其實是,領主問我能夠還未佛羅倫薩做些什麽,我就說了下大概的想法。”

……似乎也是很合理。

他又拿出了一副羊皮紙卷軸,給她看那泛黃的記錄。

那裏标注了整個亞平寧半島的水系,以及西南角的第勒尼安海。

“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達芬奇把燭光撥亮了一些,坐在她的身邊畫着小山與河谷:“地勢低的地方有泉流和河水,是因為自山頂在流淌着江河。”

“嗯,然後呢?”

海蒂注視着比薩的位置,有一些分神。

她的直覺讓她的目光久久的停駐在這裏,隐約有些不安。

“但是山頂上的河水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達芬奇的筆尖在好幾個輪廓上轉了幾圈,顯然陷入了茫然之中。

總不能是憑空變來的吧?

或者是天使拿着神壺在那倒水?

她回過神來,沒有直接地回答這個問題。

“你覺得,山上除了奔流的江河之外,還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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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他不假思索道:“很多很多的積雪——而雪會化成水。”

“等等。”達芬奇坐直了許多,看向她時神情有些愕然:“雪是從天上來的。”

“對,所以……”

“不可能真的有上帝——”他搖着頭反駁着自己腦海中的荒謬想法,加重了語氣道:“那就必然是有些別的東西。”

海蒂有些啞然失笑。

對于現代人而言司空見慣的常識,在這個時期可能要想好幾百年才能得出結論。

不同時空的信息差,果然是有相當懸殊的區別。

“leo,你再想一想,夏天的時候潑一瓢水到地上,它們都去了哪兒?”

“天上。”他下意識道:“那是蒸發。”

“所以——”達芬奇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忽然感覺自己窺見了真理一般:“你是說,所有的水都會向天上蒸發,它們會變成天邊的雲朵,然後再化成雪或者是雨?”

“嗯哼?”

“居然!居然是這樣——”他露出恍然的神情,抄過筆記本就開始匆匆的寫畫,口中念念有詞。

有太多的問題都被神話強行解答了,可事實顯然并不是這樣。

教廷說上帝創造了一切,男人有喉結也是因為吃禁果卡住了。

可是他解剖的時候明明發現,沒有任何果核,也不存在什麽禁果。

整個世界都被上帝的存在,不,都因為教廷的存在,而籠上了一層模糊不清的面紗,無數的事物都陷在了無窮盡的神秘之中。

可他只要能窺見一點,能想明白哪怕一點點,都會有種奇異的釋然。

在衆人眼中,不相信神是有罪的,應該處以火刑的。

可他越接近真理,就越相信自己。

我沒有罪。

我也不會被神明注視和責罰。

我是自由的。

接下來的日子裏,海蒂去忙碌着她的新工坊,洛倫佐去了其他城邦進行各種事務的會談,杜卡萊王宮反而安安靜靜的。

小孩兒們有好幾個被送去了教廷,在積極的學習着神聖的內容。

女眷們安靜而深居簡出,時不時還有侍女去替換新的嗅鹽。

也就在這個空檔,波提切利的新油畫終于落成,堂而皇之地挂進了大廳最顯眼的地方。

整個杜卡萊王宮都金碧輝煌,燦爛到仿佛是太陽神的休憩之處一般。

如果邁步走進去,你甚至會以為這裏是天堂一般。

長廊上方的穹頂如晴空一般,天使和衆神出現在雲巅之上,古羅馬式的華麗浮雕被刷上了金漆,哪怕在夜晚也能因不滅的燈火而熠熠生光。

議事大廳陳列着十幾臺姿态各異的雕塑,無數名家的畫作錯落有致的被排布鑲嵌,濕壁畫和木版畫仿佛毫無區別,與那繪着家族紋章的金色裝飾渾然一體。

整個天花板被設計成方格棋盤般的構局,同樣也鑲嵌着上百塊預先繪制好的木板蛋彩畫。

走近這裏,一擡眼就能看見聖經裏神跡綻放的無數瞬間。

黃金,翅膀,徽章,雕塑,衆神……

宮廷與聖殿,似乎也毫無區別。

波提切利指示着侍從把那副畫鑲嵌到指定的位置,達芬奇便仰頭看着,觀察那華麗又壯觀的內容。

偌大的一扇砗磲懸浮在愛琴海上,碧海和樹林都栩栩如生。

光裸着身體的維納斯站在貝殼上,神情迷惘而又純潔。

她剛剛降臨到這全新的世界,長發垂落到腰側,兩手也下意識地遮掩着下體。

風神和時辰之神把她送到了岸邊,春之女神揚手為她覆上華麗的長袍。

此刻繁花如蝴蝶一般紛飛,海水的漣漪也溫柔而克制。

兩位侍從在忙完之後便行禮告辭了,只剩他們兩人站在這副畫前。

達芬奇看了許久,還是開口問道:“又是異教的神話?”

“來自西西裏島的美麗傳說。”波提切利注視着畫上迷惘的少女,喃喃低語道:“……這是不生不滅的永恒。”

他忽然笑了起來,擡手按了一下額角,仿佛在驅散着什麽記憶。

“我該叫海蒂來看看——她還建議我在長袍上畫上星星,效果确實很好。”

“等一下,”達芬奇開口時又停頓了一會兒,收回視線看向他道:“你似乎很喜歡找她聊天?”

“嗯?”波提切利笑了起來:“我很喜歡她啊。”

“喜歡?”達芬奇試圖理解這個詞彙:“哪一種?”

“你是想問,是不是和對西蒙內塔一樣的喜歡嗎?”波提切利注視着他的表情,依舊坦蕩而又平和:“萊昂納多,你應該明白一個道理。”

“哪怕她只露出那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也會有無數男人會神魂颠倒。”

“人們對美好的事物,都會有天生的感知,以及下意識的掠奪沖動——如果你稍微有所關注的話,從她出現在佛羅倫薩直到現在,向她求婚的男人也不少了吧?”

如果她綻露更多的智慧和洞察,只會讓那魅力進一步被渲染放大,如同美酒一般讓人能夠被蠱惑。

“不……我問的不是這個。”達芬奇深呼吸道:“為什麽你可以同時喜歡兩個人?你難道也想向她求婚?”

“可以,不打算。”波提切利轉頭看向那壁畫上迷惘的美神,語氣放緩了許多:“不是所有的情感都應該得到回應和結果的。”

它存在在那裏,不要碰觸就好。

一旦去在乎它,它就擁有了傷害你的權力。

他已經無法再感受一次那種痛苦了。

“我不明白……”達芬奇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此刻仍舊迷惘而又心情複雜。

他能讀懂阿基米德的古老論著,可以窺見橋梁架構的秘密,卻仿佛始終都不能靠近這被詩人和歌者反複吟詠的奇異情感。

“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麽會相愛,為什麽會為另一個存在癡迷到快要發瘋的程度。”

“我也不明白愛是什麽。”

波提切利注視着畫中的女人許久,忽然笑了起來:“你難道希望我來教你?”

“你……似乎很懂這些?”

“不,leo,”他看向他道:“有些東西,是無法用言語來教授的。”

“你想要學會,只能靠經歷。”

“經歷?”

“只有在經歷過之後,你才能領悟和明白。”波提切利的笑容很複雜,眼神帶着淡淡的懷念:“也許會痛苦,會輾轉反側。”

“當它們來臨的時候,你能做的,就是靜靜的經歷這一切。”

無法預見,無法閃避,所有的歡愉和痛苦,都将如避無可避的一場東風。

達芬奇皺着眉看向他,內心有些抗拒和煩躁。

他喜歡所有能夠被精密計算和控制的東西,機械、齒輪、杠杆……

可這種非理性的事物,實在是……

“不過話說回來,”波提切利瞥了他一眼道:“你的好朋友,聰慧的學者,技藝高超的演奏者,海蒂小姐,她也會陷入愛河,然後與誰一起成婚生子。”

“不,她不會。”他下意識地否定道。

他根本無法想象到這種情景。

“為什麽不會呢?”波提切利反問道:“只有上帝和野獸才會忍受孤獨,你覺得她會如那些修女一般在修道院裏度過下半生嗎?”

“可是她拒絕了那——”

“那只是因為更合适的人還沒有出現。”波提切利平靜地打斷道:“你要做好随時失去這個朋友的準備。”

達芬奇皺着眉看向他,還是再一次的否定了這個設想。

“你可能把她看做一個尤物,是和那些貴婦人和嬌小姐一般的存在。”

“可她不是。”

她堅毅,聰慧,而且對科學和奧秘有無盡的求知欲。

她和其他人全都不一樣。

她是獨一無二的。

他不願再與波提切利讨論這個話題,只仿佛否定着什麽一樣再次搖了搖頭,轉身大步流星的離開了。

波提切利注視着他的背影,有些自嘲的笑了起來。

等那個人已經離開了,他才輕聲開了口。

“我沒有。”

-2-

海蒂隐約感覺達芬奇這幾天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她說不清楚這是一種什麽眼神——

但看在上帝的面上,他最好不要把自己當成女巫,一轉頭就把那些奇異論調舉報到誰的面前。

青黴素的生産工坊已經建好,水力驅動裝置确實非常好用,她甚至只需要雇兩三個工人代為照看就可以了。

洛倫佐從威尼斯回來的時候去那工坊裏看了一眼,顯然也頗有些好奇。

達芬奇已經構建出了水利灌溉循環系統的雛形,還請資深的老工程師幫忙參考了一下——可行性相當的不錯。

也就在這個檔口,米蘭的客人再次來訪。

斯福爾紮看起來氣色相當不錯,走路的姿态也自負而又張揚。

在接待的晚宴上,一衆男賓讨論着聯邦的各種瑣事,女眷們則适時的調整着氣氛。

海蒂還在抽空确認不同瓜果的菌種繁衍情況,直接找了個托辭沒有參與晚宴。

在觥籌交錯之際,侍從們端着托盤為他們分發新鮮的牡蛎,葡萄酒也散發着清新的香氣,一切都和諧極了。

斯福爾紮快速地吸完了一只生蚝,把目光放在了瓷盤上的烤乳鴿。

洛倫佐用眼神示意侍從為這位客人續一杯酒,語氣友好道:“這次過來,除了貿易的事情之外,您還打算和我聊些什麽?”

“求婚。”斯福爾紮放下了銀叉,看了眼長桌上的賓客,語氣略有些好奇:“說到這裏——那位小姐怎麽沒有來?”

空氣忽然凝固了幾秒鐘。

“您是說……”洛倫佐揚起客套的笑容道:“求婚?”

“對,海蒂·瑪利亞·基思勒·美第奇,是叫這個名字吧?”米蘭領主把玩着自己的純金戒指道:“她是個非常合适的人選——一旦我們兩個家族有了聯姻,政治上的許多往來也方便的多,不是嗎?”

達芬奇忽然有些不想再碰自己盤子裏的那只鴿子了。

坐在斜對側的波提切利慢條斯理地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低頭繼續切着食物淡淡道:“看來這位小姐……真是很受歡迎啊。”

明明在場的人都在微笑着聊天,可氣氛似乎開始不斷地往下跌落,甚至有些僵持感。

“她目前并沒有結婚的打算。”洛倫佐平靜道:“我代表美第奇家族,謝過您的好意了。”

達芬奇看了一眼波提切利,一臉冷漠地開始切那只鴿子的脖頸。

後者笑意不減,反而開始傾聽領主們的交談。

“這可是雙贏的選擇,”斯福爾紮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語氣多了幾分玩味:“如果您是想把她當做談判價碼的話——我非常樂意。”

“把這位美人嫁給我,”他叉起一粒青豆,仿佛在打量一顆綠寶石般仔細觀察着:“我可以放開兩國之間的貿易管控,而且給予你更多的軍事支持,給你更廣闊的經濟市場。”

聽着這語氣,仿佛他談論的不是與哪位女性的婚事,而是在交易着一樁什麽買賣。

達芬奇的餐刀撞到了瓷盤上,發出了頗有些刺耳的聲音。

洛倫佐擡眸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那還在喋喋不休的斯福爾紮。

“再或者,在紡織品這邊,米蘭可以——”

“美第奇家族不需要通過犧牲女性來獲取利益。”

“她嫁到米蘭之後,也可以随意回來看望你們,”斯福爾紮滿不在乎道:“更何況,她自己還沒有發表意見呢,您就這麽急着拒絕我?”

洛倫佐笑意加深,姿态頗為放松的靠在了椅背上。

“需要我現在叫她過來嗎?”

“這句話就有些火藥味兒了,”斯福爾紮把青豆一口咬掉,挑眉看着他道:“您似乎很反感這個話題?還是對我本人有意見?”

“您可是我們的客人,”洛倫佐垂眸笑道:“不過話說回來,阿爾伯第家族出了一位美人,聽說她的眼眸和波斯貓一樣,身形也曼妙如印度女郎。”

“波斯貓——”斯福爾紮又來了興趣:“脾氣怎麽樣?”

“又嗆又難以馴服,聽說追求者不少。”

“嚯,”男人敲打着粗壯的指節,仿佛已經燃起了征服的念頭:“你可得安排我去見見她——看在我們合作了這麽久的份上。”

“那是自然。”

但既然話都說出來了,還是要見一面走個程序的。

不過大概是已經私下見過那琥珀眼小野貓的緣故,米蘭領主在見到這位煉金術師的時候,顯然沒有人們預料的那麽殷勤,只是公式化的問好,以及試探了一下她對聯姻的想法。

對方自然也頗有禮貌的進行了感謝和回絕。

在她拒絕的那一刻,在場有幾個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您會遇到更合适的人選的,”斯福爾紮籲了口氣,露出寬厚又誠懇的笑容來:“上帝會給您這樣的好人送上一個完美的丈夫。”

海蒂不置可否的笑了起來,只傾身與他告別,沒有任何留戀的意思。

洛倫佐淡淡看着她走遠,瞥向那斯福爾紮道:“昨晚?”

米蘭領主咧嘴笑了起來:“那貓性子可夠烈,我喜歡。”

離開會客廳之後,達芬奇調整着呼吸,在走廊上來回踱了幾次步。

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喜歡她,也沒有對她産生任何親昵又纏綿的感情——

他見過波提切利看着西蒙內塔畫像的那種眼神,那種情緒顯然和自己毫無關系。

可是,他還是無法接受波提切利提出來的那種可能。

“你要随時做好失去這位朋友的準備。”

不……

如果海蒂有一天會嫁做人婦,出于對她丈夫的尊敬,或者是為了她的清譽,他都不應該再和她有太密切的往來。

可這樣優秀的女性……

達芬奇又深呼吸了一次,還是去敲響了海蒂的門。

女仆德喬開了門,用眼神示意他這位大人正在忙。

對方正在刮取一枚青橄榄上的黴菌,還帶着口罩和護目鏡,顯然是對這上面的物質不太放心。

達芬奇邁開步子想要靠近她,走了一半卻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該怎麽問這種問題。

這種請求聽起來荒誕而又無理,哪怕他我行我素了這麽久,也頗為不合理。

可這世間還有這麽多的奧秘沒有被探究,還有那些青黴素的用途……

“leo?什麽事?”海蒂側身看了他一眼,又繼續小心的把刮下來的黴菌轉移到玻璃皿裏。

“我聽說了米蘭領主的事情。”他幹巴巴道。

“貿易還是求婚?”她漫不經心道:“前者确實是件好事情,佛羅倫薩和米蘭應該加強往來才對。”

“後者呢?”

“後者?”她停了下來,揚起了新月一般的細眉:“你想問什麽?”

達芬奇咽了一口口水,還是努力做出平靜的意思:“你打算過結婚嗎?”

“等等——希望我們之間沒有誤會,”海蒂失笑道:“您不會打算成為下一任被拒絕者吧?”

“不,我對你只有朋友的感情,也但願你不要對此有什麽誤會,”他下意識地撇清了這一層,又開口問道:“那你有過這種打算嗎?”

“暫時沒有。”她聳了聳肩,繼續開始研究旁邊的青杏。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菌種的研究沒有任何進展。

它們的所衍生的黴菌和橘子皮的并沒有什麽區別,有的發酵速度确實稍微快一點點,但也差距不大。

“那什麽時候……”

“列昂納多,這不像平時的你會提出的問題。”她放下了手中的器具,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有些好氣又好笑:“我如果要考慮結婚,只會因為一種情況。”

“那就是我突然遇到了無可逃避的重大危機,只有結婚才能幫我躲過一劫。”

他長長的松了一口氣,不放心地又問道:“愛情呢?”

“愛情?”她笑了起來:“那種一瞬而逝的東西,還是不碰為好。”

她反反複複的結婚了六次,有三段婚姻都不足兩年。

愛,激情,承諾。

沒有一樣是永恒的。

如果是現代,她也許可能會鼓起勇氣再次去愛人。

但這是無法離婚的中世紀。

女性在決定是否結婚時擁有還算自由的權利,但離婚是被絕對禁止的——

這意味着,作為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如果你的丈夫腐朽又愚蠢,又或者是嗜賭成性是個酒鬼,哪怕他私生子數不勝數,你都不能合法離開他。

她原本在這個時代就和其他異性有頗高的認知差異,財富和樣貌的吸引力也因此不斷降低,幾乎沒有什麽可以打動她。

加上這些已有的桎梏,那個念頭也越來越清晰。

絕對——不要為所謂的愛賭上這些。

在這個答案出現的時候,達芬奇下意識地揚起了笑容,直接伸開胳膊給了她一個用力的擁抱。

“我就知道——”他重複道:“我就知道,你會是這樣的選擇。”

我怎麽會失去你這樣的朋友。

果然是不可能的。

他仿佛是卸下了許多顧慮和擔憂,此刻又從那個古怪擰巴的狀态回到了無憂無慮。

海蒂略有些詫異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也明顯感受到他雀躍的心情。

至于這麽開心嗎?

這人是希望我孤獨終老,然後被家裏養的貓吃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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