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普魯士藍真的誕生了。
達芬奇把這管顏料帶過來的時候,海蒂正在翻着自佛羅倫薩學院借來的新書。
她一擡眼沒有看見一手髒污的那個畫家,而是他手中的那管顏料。
這是經過篩選和過濾之後的,純淨的沒有任何雜質的普魯士藍。
它是這樣的深沉和華麗,讓人能想起不可窺測的深海,以及被稱為藍色妖姬的茶香玫瑰。
任何語言形容這樣的顏色,似乎都有些蒼白和無力。
“你做出來了——”她感覺自己恢複了好些精神,此刻甚至想要從床上跳起來擁抱他:“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達芬奇笑了起來,把那管顏料遞到海蒂的面前。
“快點好起來吧。”他注視着她道:“我還在等你催稿——新訂單的那幅畫至少拖了有兩個星期了。”
海蒂啞然失笑,長長的應了一聲。
她終于恢複元氣,開始在庭院外散步的時候,佛羅倫薩已經進入了春天。
陽光如同溫暖的擁抱,找到人身上也暖洋洋的。
路邊的柑橘開始開花結果,聞起來有種青澀的香味。
達芬奇由于去年接了新的訂單的緣故,如今需要一邊幫領主完成各種研究,一邊把之前的那幅油畫搞定。
他和海蒂一起撰寫了一份《佛羅倫薩發展預想》,并且還備注了相關的表格和評估——這些現代化的思想方式當然都是海蒂教給他的。
第一步,就是全面發展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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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也好,軍事也罷,這些東西本身都需要有雄厚的經濟實力來支持。
佛羅倫薩如今除了藝術行業發達之外,手工制品以及紡織品也賣的頗為緊俏,只是缺乏合理的管理而已。
趁着領主還在審批和研讀那份報告,海蒂把她儲存的所有青黴都取了出來,準備做動物實驗。
她一共提取了大概三克左右的青黴素,純度無法确認,而且數量也非常有限。
在僅有的條件下,想要大量的發酵這種物質,需要有足夠龐大的容器。
當初盛放牛肉湯的容器從小碟子換到深口碗,再一路換到最大體積的陶罐,需要不斷地攪拌和提取——
經過觀察,海蒂發現菌絲會在生長到一定地步以後開始衰敗。
必須在合适的時間內把它們收集起來,要麽提取成溶液,要麽研磨成粉末。
現在的分量,也許能治療不大不小的發炎傷口,但真的想要廣為推行,是絕對不可能的。
當初達芬奇送她的那兩只兔子已經生了兩窩小家夥了,現在健康的依舊活蹦亂跳。
海蒂不忍心傷害他們,于是又去買了一只雞,先剪除了它部分羽毛讓皮膚裸露在外面,然後用刀劃傷了它的腿部。
她一個人自然不太方便控制住這麽能叫喚的動物,達芬奇便在院子裏幫她按住這只雞,一邊動作利落地拿繩子捆住它的嘴,一邊好奇地觀察着她在做什麽。
“嗨,海蒂,要不要再去喝一杯葡萄酒?”波提切利出現在旁邊,暗示性地挑了挑眉:“回頭就說是天使又來過就好。”
海蒂這邊還在忙着寫實驗日志,達芬奇便幹脆利落的回絕了過去。
“她最近很忙,而且那桶酒應該明年再取出來。”
波提切利舉着空酒瓶頗為無辜:“我又沒有和你說話。”
“可以——但要再等幾天,天熱之後酒的味道會更好。”海蒂終于處理完那只雞的傷口,心裏開始祈禱它不要因為破傷風而死掉。
為了保證它被菌落感染,她甚至在傷口邊緣用手套抹了些先前收集的金色葡萄球菌粉末。
中世紀早已出現了注射器,但使用方式似乎有點可怕……
除了粗暴的吸血之外,還有醫師試圖用這種粗長的針管吸出老病人眼睛裏的白內障。
——對這種天才到不能再天才的想法,海蒂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評價。
果然在六七天以後,那只可憐的公雞在籠子裏已經奄奄一息了。
雖然一直有穩定地供給谷物和清水,但它腿側的傷口顯然開始潰爛發炎,而且隐約有出膿的情況。
達芬奇見她對這只公雞這麽上心,一度提出切除患處看看能不能好的建議。
等到那發炎情況從輕微到嚴重的時候,海蒂把先前提取到的青黴素稀釋之後在它的另一側做了簡單的皮試——
沒有任何問題,不會致死。
然後她就在公雞的患處注射了一管溶液,并開始進行後續的治療。
先前提取的那些完全不夠長期治療一個成年人,但對于動物而言還是綽綽有餘的。
到了第五天進行注射的時候,傷口已經痊愈到結疤的程度了,而且大公雞似乎恢複了精神,淩晨三點多都在打鳴。
達芬奇幫她摁住了雞,還給她看自己對傷口的日常速寫,确實畫的惟妙惟肖。
“你給它注射的東西是什麽?”他研究着那管液體:“這就是從橘子的黴斑上取出來的東西?”
波提切利又抱着一本書出現了。
“海蒂——我借到了那本喬叟的《聲譽之宮》,但內容是全英文的,是不是應該雇個人幫忙翻譯一下?”
達芬奇兩只手摁着放棄掙紮的公雞,擡頭看了他一眼:“亞歷桑德羅·費利佩普先生,您難道看不見她正在忙嗎?”
海蒂忽然擡起頭來:“對——我一直在找那本!英文就可以了,我看得懂!”
達芬奇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還會英文?”
她示意波提切利等等自己,把綁帶解開之後放公雞回籠休息,站在旁邊打水洗手道:“學英文是了解更多知識的開始——您也應該接觸一下。”
波提切利笑盈盈地揮了揮手中的書,示意她和自己去另一邊聊別的事情。
達芬奇試圖喚住她:“等等,那管液體的事情,你還沒有和我解釋。”
“我已經提交了論文,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它會被發表在《佛羅倫薩公報》上。”海蒂揮了揮手:“明天老時間過來找你。”
達芬奇看着他們兩一前一後的遠離,本來想挽留她一句什麽,但腦子裏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
那就……明天見吧。
《佛羅倫薩公報》的設想,是在戰争爆發之前就出來的。
當時海蒂知道自己要去米蘭度假一段時間,提前寫好了青黴素的研究進展報告,以及相關的具體建議給他參考。
不得不說,報紙這個東西的存在,還是非常有必要的。
早在古羅馬時期,歐洲就有過類似的設計,人們在羅馬元老院那兒豎立了一塊木牌,定期記錄着各種決策和公告,被稱之為《每日紀聞》。
伴随着羅馬版圖的擴大,《每日紀聞》逐漸轉換為寫着文字的布匹,被專人帶往各個省府的州邸。
海蒂提出了建立活字印刷社的建議,而且還寫出了一整套完善的發布流程。
時間不用太快,一周就好。
活字印刷本身就需要排版和編輯的時間,更重要的是,報紙的存在不應是傳遞信息,而是引導輿論。
當時在離別前,她站在洛倫佐的面前,語言簡短而又有力。
“您一定希望,讓更多人聽見,您想讓他們聽見的聲音。”
控制了報紙,就等于控制了傳播輿論的機器。
洛倫佐也就真的這麽做了。
他不僅在短短數月內挑選到了合适的編輯,而且在最快的時間內就排出了第一刊,開始摸索着發行一版又一版。
雖然成本和價格都有些昂貴,但也足夠的吸引人。
他挑選着學院裏合适的人選寫些不那麽高深的文章,以及報道各個城邦之間的瑣事,還非常聰明的讓人開始在旁邊的副欄寫些《十日談》風格的小故事。
當海蒂看到那帶着狗血又通俗的故事連同報紙一起出現在意大利的時候,她由衷地感慨了一會兒美第奇家族的從商天賦。
事實上,《十日談》之類的故事,簡直比當代的娛樂小報還要來的一言難盡。
當初在去米蘭的路上,她就看了好些裏頭的故事,一度久久說不出話來。
記憶最深刻的,是一位漂亮女人趁丈夫出門的時候,頻頻與情夫在家裏偷情。
丈夫突然回來,她便喚他跟她一起擦洗巨大的木桶,兩人彎下腰探進桶裏,由她指點具體哪兒還需要多擦一擦。
而那位情夫就站在女人的身後,繼續為所欲為……
這種故事似乎在中世紀并不少見——
到了如今,連私生子的存在都已經開始被人們普遍接受,長久沒有任何私生子的美第奇先生還一度被誇贊過美德。
後來在每周翻閱新報紙的時候,海蒂偶爾會下意識的看一眼達芬奇。
有些故事壞的讓人說不出口,比公共浴室裏的某些情景還要讓人難為情。
她看完那些故事,又看向那專心研究鴿子尾羽的畫家,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在這種風俗盛行的國度,竟然還會有這樣純粹而又心無旁骛的人。
他會制造堅挺城牆,容貌俊美又談吐優雅,但不會對女性或者男性有任何雜念。
——也許這就是天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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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六天注射的時候,公雞終于好了起來,先前發炎和發膿的情況也完全消失,顯然實驗是成功的。
這——真是有些不可思議!
比起她在現代自主設計的整容手術,比起新時代的那一個又一個奇跡,她如今親手制造的青黴素能夠運用成功,簡直讓人開心的想要在這跳舞。
這可是蒙昧而又落後的中世紀……她居然做到了!
海蒂對此寫了詳盡的報告,及時提交到了領主那邊。
她忽然有兩個很大膽的想法,每一個都需要時間和金錢。
第一個,便是建造一個足夠大的工坊,用一人高甚至更高的容器,來進行更大容量的青黴素儲備。
在抗生素出現之前,戰争的之一死亡原因既是槍林彈雨的殺傷,也是人們各種創口的發炎感染。
如果能制造更大的容器,讓更多的菌種以更快的速度發酵,也許就可以制備出足夠多的青黴素來拯救人們的性命!
第二,便是尋找新的菌種。
這完全得益于她一次無意的發現——
由于生病的關系,她果盤上放着的青瓜久久沒有食用,也受潮生了青黴。
在德喬作勢要扔掉它們的時候,海蒂攔了下來,決定嘗試着把它們和金色葡萄球菌再次做一次實驗。
竟然也有一模一樣的效果。
她不知道青黴這個東西到底會存在于哪些植物上,又分別有沒有什麽區別。
可是這青瓜上黴菌的生長速度,要比橘子皮的要快上很多——
“大人,這可能就和種豌豆一樣,”德喬嘟哝道:“明明都是種豆子,南邊那些開花少的就是長得快一些。”
難道青黴也是分品種的?
海蒂想了許久,決定把各種青色的淺綠色的植物都找一份回來,記錄觀察它們生黴的不同狀況。
達芬奇本來有畫作和劇院委托要忙,但就是忍不住時長跑去她的實驗室裏看一看。
洛倫佐在領主宮附近給她指了個新的獨立工坊,不僅可以有更大的場地做各種實驗,還可以讓那一堆兔子在裏頭撒歡吃草。
達芬奇每次一過來,就會興致勃勃地幫她觀察那些瓜果的發黴程度,還記着跟她講那只雞後來的狀況。
有時候海蒂聽着聽着,會突然想把這只雞裹上面包糠和鹽一塊炸酥,最好再撒點黑椒粉。
……這個時代有黑椒麽?
還真的有,但是特別貴,貴到比那一勺紫色的染料還要難以支付。
自忖是個小富婆的海蒂在了解到價格之後,決定去吃鹽焗雞。
……還是現代好啊。
領主大人那邊隔了許久才給出反饋,但內容也全面而周密。
他同意了海蒂建立‘青黴工坊’的請求。
畢竟這些東西只需要每個月支付十枚金幣不到,比起他曾經購買的那些藝術品以及從蛀蟲們手中奪回來的産業,實在算不上什麽。
在整個杜卡萊王宮,除去姓美第奇的人以外,最有錢的大概就是波提切利了。
他的一幅畫就可以得到一百多個金幣的報酬,而且還有不定期的各種賞賜,身份地位也如同是美第奇家自幼長大的成員一般。
除此之外,他還開了一家兩層樓的畫坊,雇傭各種雕塑工和畫工代為操勞,自己只需要坐着數數金幣就可以了。
海蒂在指示着工人修砌巨大的攪拌罐時,突然想到了這些事情,隐約有了什麽靈感。
她是不是……也應該,給自己找一些更大的生意來做?
比如販賣油畫顏料,或者是去開多個連鎖的紡織工坊?
青黴工坊的機械臺都是由達芬奇設計的,他顯然對于工業也有頗大的助力。
甚至可以說,他好像就沒有不會的東西。
這個時代已經被創造出了上擊式水車,動能結構和燃料都在不斷地改進。
她原本估摸着要派遣工人進行夜以繼日的輪轉攪拌,卻被他創造的聯動機械全部取代了。
這讓海蒂忽然想到了她創造跳頻通訊專利的那段日子——
她來負責提出抽象的概念和構想,加州理工學院的教授們來進行具體的構架和創造。
但比起那些教授,列昂納多完全是個無師自通的天才。
他熱愛書籍,熱愛理工和藝術知識,畫草圖累了還會拉一段裏拉琴給她聽。
而且也不存在傷害她的任何可能。
等青黴工坊的建造已經步入正軌了,她忍不住去了一趟他的工坊。
“你還有其他的什麽設計嗎?”
“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也許再多挖掘一些,再提前讓他綻放出更多的光芒,整個佛羅倫薩都會得到蔭庇。
達芬奇正解決着那副貴婦人肖像畫的最後上色部分,示意她稍微等一等。
他的筆觸非常的有質感,連肌膚如同雞蛋清一般的輕薄感都能夠直觀的表達出來。
海蒂在旁邊看了許久,下意識地又開始幫他調勻蛋彩,以及續上不斷喝完的葡萄酒。
——那是用軟木塞玻璃瓶裝的,效果相當不錯,倒出來的時候都能聞到清新的香氣。
達芬奇偶爾投入下來就容易忘我,等他因為肌肉酸痛終于停下來揉揉脖子的時候,才想起來身邊還站了一個人。
喬托鐘塔适時的開始咚咚作響,告訴他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
“抱歉,我本來只是想把那個側面填補完的,”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跟這位臨時的助手表示歉意:“讓你等了這麽久……”
海蒂頗為淡定,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了。
兩個人都在忙碌着不同的事情,也都陷在安靜又有序的思考裏。
不用交談任何閑言碎語,也不用有任何接觸——連眼神接觸都不必要。
非常獨立,也非常自然。
為了表示歉意,達芬奇帶着她去附近的小酒館裏吃了新鮮的炖菜,等兩人都休憩的差不多了,再帶着她走回工坊,去看他之前積累的手稿。
燭光昏暗,夜莺啁啾,此刻的氣氛似乎如同一場約會。
但海蒂出神地翻閱着這些手稿,完全把他當成了同性一般可靠的朋友。
也許別的男人會在這個時候産生什麽沖動,但列昂納多應該不會。
他對起重設備和永動機頗為感興趣,各種模拟的手稿可以洋洋灑灑的寫好幾頁。
除此之外,還有模樣古怪的機械鳥、飛行器、螺旋千斤頂,以及一個如同老唱片般的存在。
“leo,這是什麽?”
她揚起了一個筆記本,示意他過來看看這幅手記。
“這是……磨針器。”達芬奇抽出了炭筆,在旁邊标注更清晰的箭頭:“你看,一旦這個人推動這個□□,這個打磨裝置和抛光帶就可以進行磨針。”
“磨針?”
“對。”達芬奇指了指左下角的三行小字,把那鏡像的意大利文翻譯給她聽:“按照我的計算,一百臺這樣的機器,可以每小時打磨出四萬根針,而每根針值五個銀幣。”
海蒂愣了一下,開始飛快地計算總數字。
她從前不熟悉佛羅倫薩金幣和銀幣的彙率,現在自己已經和原住民差不多了。
“年收入大概在——六萬金幣?!”
六萬?!這是什麽概念——在這種還基本上是家庭式小作坊的時代,可以創造六萬金幣左右的營業額!
美第奇還缺什麽軍費?!
“什麽?很奇怪嗎?”達芬奇有些茫然:“應該就是這個數目吧。”
“我驚訝的點在于——你完全沒有考慮過販賣這個主意,或者靠這個賺錢嗎?”海蒂試圖給他一些啓發:“有這些金幣,你完全不用再為誰畫畫了。”
對方聳了聳肩,顯然并不在意那些東西。
“我更喜歡的是創造。”他糾正道:“至于錢幣什麽的,能夠溫飽就足夠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忽然有種老人家碰見小孩兒的無奈感。
她的前世,經歷過數部電影和不動産的投資失敗,中年和晚年時期也多次陷入過經濟困境之中。
她的許多不安全感,也來自于這些記憶。
否則的話,自己也不會讓那枚紅寶石的戒指就此消失在黑市裏。
……雖然不知道美第奇為什麽不肯歸還那枚戒指,但她也認了。
多年的經濟困窘,讓她如今總是有不安全感。
沒有存款,沒有能長久發展的産業,似乎随時又會回到連基本開支都無法應對的那段日子。
至少在這一點上,洛倫佐對于薪水的慷慨足夠稱得上善良。
他這三年裏支付給她的金幣,一直被謹慎儲存着幾乎沒有動過。
如今依靠這筆相當雄厚的啓動資金,她可以想方設法的讓自己擁有一筆能夠穩定發展的産業,甚至未來可能會加入新興資産階級的隊列裏。
“不過說到薪水的事情,我現在也基本上不用擔憂那些了。”達芬奇側身拿起了另一份卷軸,給她看裏面的設計圖案。
她看見了如同血管般分岔又彙合的河流,以及伫立在河畔的佛羅倫薩城。
“這是……”
“是城市水渠的規劃圖。”他笑了起來:“托你的福,我剛剛被任命為這個城邦的水利工程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