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達芬奇對故事有着天然的向往。
他在接觸過劇院以後就有多半時間泡在那裏,不厭其煩的幫忙調整着舞臺甚至親手做戲服,哪怕是老掉牙的騎士救美人也可以看許多遍。
這個時代的樂子也就這麽多。
戲劇大概有四種,但基本上都和基督教離不開關系。
宗教劇便是對聖經各種場景的複現,大小節日時都會公開表演,幾乎城內的每一個人都能背出三博士來朝時的祝詞。
神秘劇則稍微有趣一些,把重點放在了大小人物遇到神跡的驚訝和獵奇上,至于上帝複活天使顯靈之類的事情,也總能找出些不同的花樣出來。
而道德劇更受到紳士和教衆們的推崇,劇情大多都是僵硬又刻板的宣傳美德讨伐罪惡,不過顯然也漸漸失去了人們的關注。
最後一種,則是無關神靈的笑劇。
小人物們插科打诨犯上作亂,滑稽到能引發場中觀衆們一陣一陣的笑聲。
達芬奇與佛羅倫薩城內的多個劇場都有多年合作,好幾個老板都搶着請他喝酒以表示感謝和親近。
時間一久,再好玩的笑劇也失去了樂子。
可他那晚在拉斐爾的窗邊聽見的枕邊故事,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內容。
與神靈無關,與道德無關。
故事裏有豐富而奇妙的新世界,男女老少也可以擁有自己的喜樂與追求。
而且所有的劇情都只是為故事而服務,直到最後也沒有說教般的捍衛道德。
直到兩三天之後,達芬奇都在回味那幾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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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聽拉斐爾說海蒂最近有常常過來的時候,忍不住問了有關的事情。
于是小拉斐爾一邊攪拌着雞蛋清一邊跟他講了白雪公主和冰雪王後的故事。
太有趣了——他甚至想再聽一遍。
為什麽毒蘋果會卡在喉嚨裏?
純金的馬車,會說話的花斑鸠,還有內心中的鏡子碎片……
某個被淑女們一致評價為‘優雅成熟’的男人陷入沉思之中,開始思考怎麽可以多聽一些故事。
牛痘的接種還算順利,至少美第奇家族的小孩兒們基本上全都接種成功了。
小皮耶羅和他的兄弟已經被送去了羅馬教廷,一年大概才回來三四次,不過她已經安排了修女學習如何接種,之後再補也來得及。
其他幾個家族也漸漸聽到了風聲,既詫異于天花可以被預防,又羨慕美第奇家族擁有這樣博學又睿智的遠親。
伴随着天氣漸漸溫暖起來,海蒂開始在更多的葡萄園裏逡巡,一方面是确認植株的恢複情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尋找新的商機。
她清楚遺傳學方面一些基本常識——如果能夠培養出抗病性良好、果實飽滿又汁水甜美的葡萄,她也許能搶奪歐洲一大片的葡萄酒市場。
古代的蔬菜和水果都是被人工不斷選擇培養的,它們一開始可能幹癟又苦澀,比如西瓜也曾如番茄一般形狀怪異,但伴随着選種和培育,這些食物不斷被放大着諸多優點,成為了後來的樣子。
在這種時刻,列奧納多的存在就簡直如同騎士一般了。
她不得不承認,除了老鼠之外,她還有許多恐懼的東西。
而在灌木叢生的農莊裏,這些東西都非常——非常的多。
小到毛毛蟲與大片的蟲卵,大到半個手掌般的蝗蟲和螳螂,還有樹林和葡萄藤上的蜘蛛。
這些東西對于農婦而言都再平常不過,哪怕是巴掌大的蜘蛛突然落到她們的身上,她們也只會粗暴的把蟲子拍開,極少數才會尖叫出聲臉色蒼白。
海蒂努力保持着修養與得體,而列奧納多便心領神會的在旁邊保護着她。
他會揮舞着樹枝幫她開路,哪怕是隐藏在落葉堆裏的草蛇都會被提前吓跑,至于蠻橫的野犬、試圖敲詐勒索的農人,還有草木間時有出現的蟲蟻,在這位騎士面前都不成問題。
海蒂已經習慣了跟在他的身後前進,偶爾也會和他講解有關遺傳方面的事情——
他們在四個月前開辟了一畝豌豆田,開始記錄遺傳表達方面的猜想。
列奧納多平日裏總是會有聊不完的話題,哪怕是窗邊曾落下一只被打濕翅膀的雲雀都想和她講。
而在這幾天裏,他顯然躊躇又猶豫,比從前安靜了許多。
海蒂還在觀察着豌豆苗的發育情況,一邊記錄着繁雜的信息,一邊随意開口道:“列奧,最近在想什麽?”
青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沒什麽。”
“真沒有什麽?”她瞥了他一眼,眼裏流露出笑意來:“那我不問了。”
“不——等一等。”列奧納多悶悶道:“可以和我講幾個故事麽?”
“故事?”海蒂筆尖一頓,繞開了一叢歪倒的植株,反應過來了什麽:“是拉斐爾把那幾個童話故事告訴你了麽?”
列奧納多并不清楚‘fairy-tale’是什麽意思,但還是誠實的點了點頭:“我很喜歡,從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
海蒂眉毛微揚,心裏忽然覺得有幾分可惜。
她知道他的性子與喜好,如果這樣的人放到五百年後,可能也完全顧不上畫畫,反而沉迷真人秀和電視劇集的拍攝制作了。
當初在斯福爾紮宮裏看見他設計的舞臺場景時,海蒂就覺得有些遺憾。
列奧其實創作出了比那些畫作更為複雜和絢麗的作品,但許多都只能留在這個時間點裏,無法在未來再現。
如果這個時代也有攝影機的話,人們會更加贊嘆世間竟有這樣的天才。
“好啊。”她應道:“那就随便講一個好了。”
大概是列奧如今已是高挑又俊美的成年人的緣故,海蒂沒有選擇那些哄小孩入睡的童話故事,而是給他講了《魂斷藍橋》。
1940年的時候,她因為個人的原因錯過了《煤氣燈下》和《卡薩布蘭卡》的片約,選擇與克拉克·蓋博共同出演《繁榮小鎮》。
那位紳士後來憑借《一夜風流》與《亂世佳人》獲得了多項大獎提名,成為人們心中永遠的白瑞德。
也就在那一年,《魂斷藍橋》一炮而紅,聽說在東方也相當的受歡迎。
海蒂回憶着前世早已散場的那段歲月,低頭寫着意大利文的實驗報告,和列奧納多講了一個悲傷又壓抑的故事。
年輕的舞蹈演員在長橋上與軍官一見鐘情,為了見他最後一面錯過了舞蹈演出,最終被命運捉弄淪落風塵,成為依靠出賣身體而茍活的妓女。
可軍官并沒有如傳聞所言戰死他鄉,反而帶着榮譽與驕傲再次歸來。
那堕落又痛苦的姑娘最終無法釋懷,在成為新娘的前夕跳下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座長橋。
達芬奇原本在侍弄着豌豆苗聽她講述故事,後來動作也漸漸停頓了下來。
等到海蒂講完那墜橋的結局之後,他也久久沒有開口。
海蒂觀察着他的表情,放緩了語氣道:“也許這個故事太凝重了一些。”
但對于貞潔和愛情的觀念,這個時代的人們恐怕會體會的更加深刻。
極端的自制與縱欲交纏反複,愛和性被完全割裂,而且柏拉圖般的感情被不合邏輯的強行推行。
可哪怕是在最黑暗的中世紀,人們也渴望着愛情,仿佛是野獸的本能一般。
去靠近對方,去成為對方生命中的唯一,甚至可以愛一個人到甘願為此死去。
“我好像懂了一些。”達芬奇喃喃道:“她選擇墜橋,不一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是殘缺的,不再貞潔和幹淨了。”
“你覺得……”
“也許是因為這種感情,原本就是苛求完美與極致的。”他下意識道:“因為愛,所以想要把人生中所有的美好都奉獻給另一個人,想要成為無可挑剔又足夠值得被愛的存在。”
而當她做不到的時候,巨大的失落感和愧疚感就會如同深淵一般将她吞噬。
海蒂怔了一下,望着他道:“這不太像你會說出的話。”
她記憶中的列奧,是對藝術專注到近乎刻板的男人。
他會擁抱自己,也會牽自己的手,也曾語氣堅決地表達過對愛和異性的抗拒。
可他是在……什麽時候,開始懂得這些的?
青年擡眸看向了她,忽然意識到了一些什麽。
他對她的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去經營牧場,去做葡萄藤的研究,去處理青黴素和政治的各種問題。
他便下意識地追随前後,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與她有關。
他的世界已經擠不下其他的任何人了。
“是啊。”他垂眸笑了起來。
“也總該會懂的。”
正如一場避無可避的東風。出錯了,請刷新重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