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于是達芬奇真的又帶人拖了一具屍首回來。

由于這位天才這兩年一直在米蘭設計大教堂的緣故,那片荒涼的野墳地擁擠了不少,聽說什麽年齡和體态的屍體都能找到。

米開朗基羅一臉複雜的跟着達芬奇坐馬車離開了杜卡萊王宮,回來的時候都快哭了。

海蒂頗為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後者甚至試圖想躲開她的碰觸。

“大人,您如果知道我碰過什麽東西的話,”米開朗基羅紅着眼睛道:“恐怕這輩子都不想再靠近我了。”

這種事情——簡直是在渎神!

海蒂眨了眨眼,身後幫忙托住裹屍布的波提切利随口道:“她是煉金術師,合理合法的接觸過這些。”

少年懵了一秒鐘:“您是說——”

“列奧的解剖學知識都有大半是她教的,你覺得呢?”

米開朗基羅如同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直接蹿了出去,都不敢再看她一眼。

雖然口頭上推卻和抗拒還是挺多,但真到了解剖的環節,畫家們反而開始出奇一致的進入熱忱狀态。

海蒂給拉斐爾遞了一杯橘子水,拜托他去幫自己臨摹葡萄藤病株的形态,又把德喬扔那幫忙看着小孩,自己去了地下通風室裏幫他們打下手。

畫家對某些細節的嚴苛與認真,是外人往往不能理解的事情。

對于這件事,沒有人比海蒂更加理解。

當初達芬奇接了一位貴婦人的畫像訂單,從臉部輪廓到發色眸色都設計的頗為精妙,但是一拖能拖接近四五個月,一度還差點想直接放棄這幅畫作。

原因聽起來有些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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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她脖頸前垂落的珠鏈。

這種小細節似乎随便畫畫就可以了,但達芬奇為了分析出來這種項鏈垂落的形态,甚至找來許多數學方面的書籍進行複雜的曲線計算。

海蒂已經放棄‘讓盧浮宮裏多幾幅名畫’的偉大想法,只送了條類似的珠鏈讓他在畫室裏一呆就是一下午。

如今他們四人一塊進了解剖室,雖然都因為屍體的氣味或者外觀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幹嘔,卻也沒有人願意離開。

三個畫家當然是因為腦子裏有無數個問題,他們能在這與一條大腿肌肉呆一下午加一晚上。

而海蒂過來陪伴他們,更多的是擔心米開朗基羅的精神狀态。

——畢竟他還是太小了一點。

這個時代的男孩可能十三四歲就能結婚生子了,但在她的眼裏都還是個小孩子。

米開朗基羅從上馬車到進地下室的時候一直都在不斷忏悔,甚至已經做好了要去接受鞭刑的覺悟。

但他這兩天已經不由自主的把達芬奇的手稿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一度激動到天亮了都沒有睡着。

——随便一頁對于骨骼和肌理的分析,都足夠讓他對美術和人體的理解增長許多倍。

單純靠在工坊裏的機械重複作業,又或者是靠自己慢慢的領悟和開竅,可能他要在三四十年以後才能明白這些細節和問題。

這實在是如同天賜的恩惠一般,他捧着那卷手稿的時候簡直想站在達芬奇的門口唱一整晚的贊美詩。

那位先生雖然穿的太華麗浮誇了一些,而且似乎談吐上也有倨傲的一面,可他絕對是個大師級別的人物——無與倫比!

達芬奇沒注意到自己多了個總是一臉敬仰的小跟班,還在思考着各種不着邊際的問題。

“所以應該先從哪裏下手?”波提切利戴好了口罩,連淡金色的及肩長發也已經用發繩固定好。

他陪達芬奇來過幾次,也漸漸熟悉了這裏的昏暗燈光和刺鼻味道。

“腿根?”達芬奇打開了刀具包,對着旁邊的米開朗基羅解釋道:“我們要先劃開表皮,去掉一部分脂肪,然後去觀察肌肉和骨骼。”

少年飛快地點着頭,不敢看那屍首卻又頗有些興奮。

“你第一次來,可能對刀具什麽的不太熟悉,在旁邊觀察就好。”達芬奇說了一半,注意到海蒂站在自己的身邊,下意識地強調道:“——以及一定要洗手,三遍。”

大腿看起來就是一塊實肉,但真正揭開表皮觀察內裏的結構,就可以發現它可能如蜂巢一般結構複雜。

粗壯的多個動脈在刀口下頗為脆弱,但剝離出來以後就如同樹杈一般。

橫向和縱向的肌肉都錯綜貼近,盆骨和腿骨的位置也似乎大有講究。

一開始他們還會閑聊打趣,後來整個地下室都只有長笛一般的風聲。

海蒂有那麽一刻以為自己是在陪幾個醫生坐着手術,回過神時舉着油燈幫他們把視野再變清晰一些。

米開朗基羅一開始還會害怕和惡心,但在兩三個小時之後就完全進入了狀态,跟着達芬奇一起分析股外側肌和股中間肌在繪畫時的表達。

畫畫實在是頗為精妙的藝術。

畫家們記住了骨骼的形态,學習着肌肉的分布,最終卻用皮膚和衣物來将它們遮掩出模糊的輪廓來。

就仿佛一個人精通多國語言和千百種修辭,最後卻用綿長的鼻音來表達一首詩歌。

解剖的時候,他們每個人的風格也頗為不一樣。

波提切利是冷靜而缜密的,可能連靜脈的走向都會仔細研究。

而達芬奇更加自然和顧及全局,手起刀落時沒有猶豫,而且會大膽試錯。

至于米開朗基羅,他雖然平日裏在衆人面前可能沉悶而不善言談,但在這種時候卻會主動詢問許多問題,态度比誰都要來的積極。

海蒂便立在旁邊靜靜地為他們掌着燈火,偶爾提醒一句列奧不要又挑斷了那根動脈。

她聽着他們低聲交談的絮語,偶爾會想想拉斐爾會在什麽時候過來。

再過十年,再過二十年,這四位大師又會成為怎樣傑出而耀眼的人物?

好在明智的煉金術師記得帶了一個午餐籃下來,裏面做好的三明治被瓜分一空,連清水都喝了個幹幹淨淨。

他們是早上八點左右開始的這項工作,出來的時候都已經過了晚禱的時間。

海蒂洗手的時候多搓了兩遍肥皂去除異味,先上樓去照顧拉斐爾。

她其實很喜歡小孩。

在前世的時候,她原本是先與前夫領養了一位男孩,然後又與另一位前夫生育了一兒一女。

只要不是薩萊那樣難以勸誡又性格惡劣的頑童,她其實都有足夠的耐心與愛。

——哪怕那個領養來的孩子不肯親近她,後來還試圖傷害她,可她也能夠理解與接受許多事情。

德喬見到海蒂的時候,表情有些擔憂。

“拉斐爾不肯睡覺。”她解釋道:“他以為你們在生他的氣。”

海蒂怔了一下,快步走進了小男孩的卧室裏。

天使般的小男孩坐在床頭,手裏還抱着速寫本。

“大人,”他小聲道:“我把所有的葡萄藤都畫完了。”

“你做的很好,”海蒂坐在了他的身邊,接過了那幾乎被畫滿的本子:“噢——确實是很優秀的作品。”

男孩低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問道:“為什麽你們不肯帶我下去呢?”

“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不,是你太小了,還不适合去接觸那些屍體和內髒。

海蒂擔心他看過某些腐爛的器官以後會做噩夢,所以一整天都讓德喬看着他不要溜下來。

“沒有,親愛的。只是有些事要等你長大了才可以做——我們都很愛你。”她讓他睡在自己的臂彎裏,語氣放緩了一些:“你今天尊重了我們的約定,我給你一個獎勵好不好?”

于是達芬奇與波提切利回到庭院時,隐約能聽見溫柔又低沉的講述聲。

他們對視了一眼,意識到是海蒂在給拉斐爾講睡前故事。

米開朗基羅顯然對此毫無興趣,他還沉浸在今天學習到的海量信息裏,直接晃了晃沾着水珠的雙手就沖回卧室做筆記和備忘錄去了。

而另外兩個男人則靠近了亮着小燈的窗口,試圖聽完整個故事。

海蒂講的內容,和聖經和異教都毫無關系。

可憐的人魚為了尋找真愛來到了皇宮裏,卻被奪走了最美妙的歌喉,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一般。

被虐待和羞辱的灰姑娘沉默地打掃着房間和壁爐,卻因為仙女教母的恩典擁有了最華麗的裙擺,與王子在夜宴中跳了一整晚的舞。

拇指姑娘一路颠沛流離難以安定,還差點嫁給老瞎子般的鼹鼠先生,最後卻被帶去了花與精靈的王國。

小男孩靠在她的懷裏,睡的香甜又滿足。

海蒂輕輕吹滅了燈,把他放好之後走了出來。

她忽然有些懷念自己的兒女,以及與他們有關的每一段記憶。

她走出屋舍的時候,庭院裏空空蕩蕩,連貓兒都不曾停留。

猶如輕紗一般的月光傾灑下來,繁星明亮又歡快地閃爍着。

褐發青年屏住呼吸關好了門,低聲說了一句晚安。

他坐回燈前想要記錄今天解剖的心得,但又開始不自覺地發呆。

筆尖無意識地滑動着,描繪出那披落着長發的人魚。

她笑起來的樣子,像極了他心裏的那個人。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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