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槍炮是種危險的東西。

海蒂做了多年的演員,對電影拍攝的那些路數頗為熟悉,但如今真去接觸這些老派又笨重的東西時,頗感覺到一些意外。

比起現代小巧到袖珍的手槍,這個時代的長槍原先需要兩個人一起扛着,如今就是改良成了長號般的模樣,也只有肌肉發達的壯漢才能完全控制。

抛去重量不說,更麻煩的是它的沖擊力。

當初達芬奇在調控測試前三代槍支的時候,一度讓海蒂站的越遠越好。

火藥不夠穩定,或者槍管的設計有問題,一旦炸膛就可能讓整個人都跟着炸掉。

好在他還是幸運的活下來了。

露裏斯小姐身高至少有六英尺以上,平日打起架來不輸任何人,如今在射擊場裏試圖馴服這悍獸般的火槍,被後坐力推倒在地上了好幾次。

“vaffanculo!”她咒罵道:“我的肩胛骨都快被震掉了!”

“季諾先生,您最好在保持穩定的情況下再射擊。”達芬奇在旁邊慢條斯理地擦拭着另一把長槍,随口道:“前天有個新兵開槍時把臉湊了過去,連眉骨都差點被撞凹了進去。”

海蒂在旁邊核查着德喬送來的文件,偶爾聽一耳朵他們在聊什麽。

法國人并沒有很快到來,他們已經在盧卡城裏守了一個月了。

根據美第奇那邊的消息,多股部隊先後出發,三國防禦聯盟也已經正式進入部署狀态。

海蒂留了個心眼,怕米蘭那邊出什麽亂子,吩咐阿塔蘭蒂守在城內看顧産業和生意,德喬則作為第一秘書幫她彙總各種要務。

在這留守的時間裏,盧卡城無事發生,居民也開始一如往常的過着平靜日子,并沒有幾個人在乎那個糊塗老城主的死活——後者在私人花園裏徹底放棄抵抗,每天吃飽了就癱着打鼾,也懶得與他們再糾纏什麽。

也趁着這個集結期,海蒂正式定了軍團的名稱——戴芒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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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完成了對大小雇傭兵團的控制和分權,所有領導者都得到了看似榮耀和光輝的軍銜與等級,誰都沒有注意到某些東西在秘密的洗牌。

大家都樂得看見傭金在不斷增長,而且自己也看起來體面又神氣。

可是雇傭兵團首領對散兵游勇的控制,在不斷地被調和與制衡。

不得不說,她前世裏對人際關系的巧妙運轉,在這個時代如刀刃一般來的鋒利。

戴芒德軍團被分作了四部,定時巡邏交接和訓練演武,其中火槍部隊的人數雖然不算多,但全部都是精挑細選的精銳。

能夠熟練掌握燧發槍使用方法的,只有極少數。

達芬奇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站在一群軍人面前教他們如何使用武器,但同樣應變的頗為及時。

他原本就身材高挑又善于言談,在軍中的聲望也在與日俱增。

露裏斯再次用肩膀扛穩了槍,對準遠處的木靶開始瞄準。

離她大概一百尺的遠處,另一個男人率先進行了射擊——

在他開槍的那一刻,伴随着炸裂般的爆鳴,他整個人也被長槍沖擊着往後猛退了幾步,沉重的木柄差點撞到他的腦門上,隔老遠就能聽見一聲哀嚎。

木靶好端端的立在那裏,沒蹭到一點火藥。

……怎麽列奧在開槍的時候就控制的一點破綻都沒有?

海蒂随手在軍令狀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擡頭去看場上的情況。

他們原本在不斷加強燧發槍的爆發力和殺傷力,但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這未必是件好事。

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确認自己看漏了哪裏。

這個時代的槍支,是沒有握把的。

她雖然沒有親歷過戰争,但也知道那東西在電視裏長成什麽樣。

似乎各個國家軍隊使用的槍并不一樣,握把的形狀也不一樣。

三角形的有不少——按照簡單的幾何學原理來說,三角意味着穩定。

但還有垂直的握把,似乎也頗為普及。

海蒂思考了一會兒,示意列奧納多來自己這邊。

對方原本擦連發火炮剛擦了一半,見到手勢就拎着抹布飛快地跑了過來。

“什麽事?”

“我對力學分析什麽的……并不算很了解。”她抽出一張廢棄的文稿,把它翻了一面畫了一個草圖:“如果在這種長杠杆一般的中部或者中後部加一個握把,會不會穩定性好一些?”

第一是要減震和穩定,第二是要能夠讓人更好的控制射擊精準度。

達芬奇皺了一下眉頭,接過鉛筆坐在了旁邊。

他是非常優秀的數學家,連米蘭大教堂的穹頂設計也有過他的一份心血。

“你一共畫了兩種,”他喃喃道:“三角形,還有一種是垂直于地面和槍管的握把嗎?”

“我不确定它們應該出現在杠杆的哪個位置。”海蒂解釋道:“你覺得這個有用嗎?”

達芬奇已經開始飛快地計算,顧不上回應她的問題。

炭筆在紙頁上繪制出不同重點的受力分析圖,不同的箭頭和數值标注着受理點和分散能力,而且還有不同握把的形态草圖。

他們在第二天就開始實驗握把位置和形态的影響。

達芬奇連夜制造了一個可移動握把穩定器,而且按照他們共同的想法做出了四個形态的握把。

不可以太重,不可以太輕,而且要對後坐力有穩定的平衡。

露裏斯嘟哝着數學家就是矯情,還是和其他人參與了這一次實驗。

結果出來的頗為迅速,順利到讓海蒂都有些驚訝。

直角前握把可以減少縱橫兩個方向的後坐力,而且抓握起來頗為方便。

而垂直握把雖然可以大幅減少槍口上幅的揚起,能夠有效的壓制槍口,但還是會讓彈道進行明顯偏離。

天才的工匠們直接跟着改動燧發槍的草圖,設計出了為握把而生的木槽,而且還找到了最為合适的切入點。

火槍營裏被打爆的靶子越來越多,都堆成了柴垛一般的存在。

海蒂長長的松了一口氣,開始跟列奧納多處理另外一件事情——

火/藥的配比。

這個奇妙的東西,來自于遙遠的東方,并且由于戰亂的因素不斷更疊和改變。

簡單來說,火藥主要由三種東西組成——火硝、木炭、硫磺。

引燃物,燃燒物,爆炸物。

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毫無訓練的農民可以擊穿騎士的铠甲,歐洲的戰争與混亂也不斷加劇。

“簡單來說,現在最粗糙的比例,是8:1:1.”達芬奇帶她去看兵工廠裏的冶煉過程,低聲解釋道:“但這不是正确答案。”

“你是怎麽知道的?”海蒂觀察着大炮和巨弩的圖紙,和他走去了火藥制備間。

“實驗。”達芬奇搖頭道:“我試過6:3:1,還有7:2:2,總是差一點東西。”

要麽是燃燒速度過快但爆炸小,要麽是爆炸威力太強但不穩定,這個比例還沒有調整到最黃金的位置。

海蒂頓住了腳步,留神思索道:“具體的百分比(percent)呢?”

“什麽?”

“百分比?”她意識到了什麽,詢問道:“你不知道這個詞嗎?”

“是……引燃方式的意思?”達芬奇搖了搖頭:“這和引燃沒有關系。”

海蒂怔了幾秒,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詞彙是現代拉丁語詞。

她比過去幾年要更信任他,此刻也不介意去解釋這個頗為近代的概念:“假設我們把數值分為一百,那麽就可以讓比例變得更加精确,不是嗎?”

“你是說,像時鐘那樣進行等分?”達芬奇愣了一下,重複道:“這是那個詞的意思?”

“對,每一百份裏,具體占幾份。”海蒂直接把自己的筆記本從包裏拿出來遞給他:“你算算再配比看?”

青年不多客套的開始對比着過去的數據進行分析,而她就站在他的身邊,隐約覺得有些好笑。

現代裏許多司空見慣的東西,在這個時代都如同還未被發現和觀測過的星辰。

沒有秋千,沒有可樂,也沒有百分比。

可她生活在這裏的同時,也可以逃避許多東西。

老去的那幾十年裏,從媒體到電視,人們為了獵奇和取樂肆意地談論着與她有關的傳聞,不吝于用‘sexpot’這樣下流又惡毒的詞語來談論她。

哪怕對那個國家懷揣着愛與熱忱,在戰争時期做出過足以影響世界的發明,她終究還是三流花邊小報裏拿來大書特書風流豔史的過氣女星。

這個時代也有戰争,也有許多陳舊又腐朽的存在,人們始終對于某些事情保留着敬畏。

她不知道怎麽的,終于能長長地松一口氣。

——一場新生。

達芬奇的火藥爆炸試驗持續了一個禮拜。

這些天裏,哪怕是晚上睡覺的時候,都能聽見備戰區裏傳來雷鳴一般的轟隆聲。

用來進行寫畫的木板被記錄的密密麻麻,各種數字雜亂的碼列在一起,猶如什麽神秘的數字。

到了第八天的時候,他們再次進行爆炸試驗。

海蒂坐的很遠,看着遠處的那個身影有些走神。

如果真的找到最合适的配比……也許千年的城牆都可以毀個幹淨,攻城也不再是什麽難事。

她還沒有想完,忽然聽見了劇烈的爆炸聲。

這聲音來的猶如迎面霹靂,連雙耳都開始在顱內直接傳來蜂鳴聲。

她看見那場地正中間湧起了狂浪一般的沙塵,如同整片大地被捅穿了一般,連腳下都開始猛烈震動。

下一秒,那高揚的砂石直接如四散的洪水一般從高空中飄落,連帶着列奧納多的身影也被吞噬幹淨。

“列奧納多——”海蒂蒼白了臉色猛地站了起來,迎着驟雨一般的黃沙跑了過去。

她顧不上尖銳石頭差點紮穿鞋底,也顧不上一路飄散的砂石,用手臂擋着自己用最快的速度跑了過去。

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

這個人已經不是那個盧浮宮裏神秘又遙遠的存在,也不是美術史工程史裏某個赫赫有名的存在。

他是列奧納多,是唯一的鮮活的才華橫溢又溫柔體貼的列奧納多——

“leo——”海蒂跑的跌跌撞撞,根本不知道他被埋在了哪裏。

雖然之前有預留過距離,可這一次的爆炸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連威力都如同神話一般。

“leo——你在哪裏——”

她不受控制的揚高了聲音,順着記憶去尋找他的位置。

她絕對——絕對不能接受他因為這件事就離開這個世界,佛羅倫薩需要他,米蘭需要他,她也無法離開他——

在昏暗又混亂的視野裏,她突然看見某個坑洞有些動靜。

海蒂深呼吸着跑了過去,可在踩到滾石的那一刻滑了一下,身體緊接着也砸了下去。

她本能地閉上了眼睛,準備面對疼痛和刮傷。

可在下一秒,她卻落在了一個熟悉的懷抱裏。

列奧納多躺在坑底,抱着她長籲了一口氣。

在刺鼻的硝煙與砂石氣味裏,他身上的無花果香氣如同溫暖的吻一般,如同從前那驚悸之夜裏一樣能予人足夠的安全感。

她有些不穩地在他懷中支起了身子,身體還在不斷地發抖,聲音都沙啞了幾分:“列奧,列奧——”

他凝視着她泛紅的眼眶,伸手把她抱緊在懷裏。

“不要告訴任何人,海蒂,”他喃喃道:“……78,8,14。”

這個數字,會改變整個歐洲的命運。

後者把臉埋在他的衣襟前,長長地嗚咽了一聲。

“——78,8,14。”她哽咽着抓緊了他的手,兩人毫無猶豫的十指相扣,掌心緊貼着彼此。

這是他們有史以來,與對方最近的一刻。

連內心,都終于開始相互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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